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彼得堡的大師

第30章 第十二章伊薩耶夫伊薩耶夫(2)

彼得堡的大師 库切 2887 2018-03-21
他記得阿爾伯特曾指給他看兩隻正在交媾的蒼蠅。雄蒼蠅趴在雌蒼蠅的背上。阿爾伯特把那一對蒼蠅圈在掌心裡。 “看啊,”他叫道。手指尖捏起雄蒼蠅的一翼,輕輕一扯,蠅翼就掉下來。可是,那隻蒼蠅卻絲毫不為所動。阿爾伯特扯掉第二隻蠅翼。雄蒼蠅的背上光禿禿的。它依然我行我素。真夠讓人奇怪的。阿爾伯特厭惡地把兩隻蒼蠅扔到地上,用腳碾碎了它們。 他想像著,蒼蠅的兩翼被扯掉的時候,他瞪視著蒼蠅的雙眼。他可以篤定,蒼蠅的眼睛看得見,只是對他視而不見。雄蒼蠅的全部身心,似乎都投入到干那事上,投入到那隻雌蒼蠅身上了。想到這裡,他渾身發抖,恨不能把天下的蒼蠅通通滅掉。 他不甚了解小孩子對乾那事的反應。可干那事卻讓他備感恐懼。他周圍的人竊竊私語,笑容詭秘,似乎在向他暗示,總有一天他也免不了乾那事。 “我不干,我不干!”他想大喘一口氣。 “不干什麼?”那些看著他的人問道。人人都瞬間瞪圓了眼睛,迷惑不已地看著他。 “天哪,這怪孩子在說什麼哪?”

夾子裡有一個皮邊的日記本、五個學校裡用的練習冊、二十或是二十五張用別針別著的散頁紙張和一沓皮筋扎著的信件。還有一些活頁印刷品:布朗基和伊舒金的小品文,皮薩耶夫的散文。西塞羅《論義務》的法文精選本也奇怪地夾在裡面。他把書瀏覽了一遍。在書的最後一頁,他突然發現一些題字,筆跡他認不出來。人民的幸福應為最高準則,而在其下,則用更淡的墨水寫著,有其父必有其子。 格言,一條格言,到底是誰贈給誰的呢? 他拿起那本日記。還未看,就洗撲克牌般地嘩嘩翻過一遍。兒子的後半生虛無縹緲,惟有這日記中的文字實實在在。他瞄了一眼最早的日期,1866年6月29日,和巴維爾同名的聖徒紀念日。這日記本不消說是件禮物,誰送給巴維爾的禮物呢,他一點也想不起來。 1866年,凸現在他記憶中的只是安妮婭。那一年,他認識了安妮婭,和他這個未來的妻子雙雙陷入愛河。 1866年,是他們徹底忽視巴維爾的一年。

好像一下子碰到了燙手的盤子,他機警地隨時準備撤回地打開了日記的第一頁。巴維爾在這頁上講述了自己度過的一天。文字頗有些吃力,一看就知道是個日記新手。沒有告發,沒有控訴。他欣慰地合上了日記本。回到德累斯頓,有空的話我會認真看看,他暗忖道,從頭到尾認真看看。 至於那些信件,大多數是他寫來的。他打開時間最近的,就是巴維爾死前收到的最後一封。 “我給阿波隆·格里戈里耶維奇寄去了五十盧布,”他讀道。 “我們眼下就能供你這麼多了,請不要再去壓榨阿波隆·格里戈里耶維奇了。你應該學會自己想辦法生活。” 這就是他對巴維爾最後說的話,多麼小心眼啊!馬克西莫夫看到的就是這些!難怪他提醒他別再讀信了!真是可恥!他真應該燒掉這些信,讓它們永遠不復存在。

他找到了那個故事。馬克西莫夫曾大聲念給他聽過。馬克西莫夫是對的:作為故事的主人公,謝爾蓋是失敗的。這個青年英雄,因為領導了學生起義被當局流放到了西伯利亞。故事挺長,比馬克西莫夫講給他聽的要多些。故事中的地主被殺後,謝爾蓋和他的瑪爾法有些日子始終在躲避追兵。他們不是藏匿在穀倉裡,就是藏匿在牛欄裡。給他們提供藏身之處的農民,供他們吃喝,表情麻木地聽他們宣講自己的主義。起初,兩個人只是肩並肩躺著,彼此之間還保持著純潔的同志關係。時間流逝,愛意漸長。那是一種充滿感性略帶罪惡感的愛意。巴維爾清楚記錄下一段激情場景。有一頁文字被巴維爾重重勾掉了,那段話描述了謝爾蓋對瑪爾法的表白。謝爾蓋以其少年人般熱情的口吻,告訴瑪爾法在革命鬥爭中,他對瑪爾法的感覺超過了一般同志,她俘獲了他的心。寫到這兒,下面跟著一段非常有意思的段落。謝爾蓋向瑪爾法傾訴了自己孤獨的童年生活。他沒有兄弟姐妹,他對待女人的幼稚笨拙。這一段結束時,瑪爾法結結巴巴地表白了自己的愛。 “你可以……你可以……”她說。

他往前翻過幾頁。 “我沒有父母,”謝爾蓋對瑪爾法說。 “我父親,我真正的父親,是一個貴族,因為同情革命才被流放到西伯利亞。我七歲的時候他死了。我母親改嫁了。她的新丈夫並不喜歡我,稍微大了一點點,他就急急忙忙地把我送進士官學校。我是班裡年紀最小的學生。我就是在那裡才學會了捍衛自己的權利。後來,他們搬回彼得堡,安頓下來,才把我叫了回來。再後來,我母親死了,我成了一個孤零零的人,和繼父生活在一起。他是個陰鬱寡言的人,整天也沒什麼話。我孤苦無依,僅有的朋友就是一些僕人。我從他們身上體會到人民所經受的苦難。” 這不是真的,完全不是真的!所有這些話都是怎樣的歪曲啊! “他那個時候就不喜歡我!”七歲的小兒倘不友好,人尚能為之難過傷心,卻依然誠心誠意地想保護他,可當他如此多疑,如此冷漠,怎能叫人愛他愛得起來呢!他像水蛭一樣黏著他的母親,哪怕離開他一分鐘,他都怨恨不已。他獨自睡覺的那一半時間,總會在隔壁房間裡叫他母親,小小的聲音固執地使勁地叫著,叫他母親過去幫他打蚊子,蚊子咬他了。

他把手稿放到一邊,暗忖道,一個貴族的爹爹!可憐的孩子!事實要比這殘酷得多,而且是所有的事實裡最最殘酷的。不過,誰能指望一個會寫故事的天使去關心所有殘酷的現實呢?自己二十二歲的時候,那種獻身精神不也很多嗎? 他還想對那孩子說上一點,非常重要的一點,只可惜那孩子已經永遠不可能聽到了。他想說,如果上天賦予了你寫作的力量,那就把這力量的源泉藏在心裡吧。你寫作是因為你有一個孤獨的童年,是因為你匱乏愛。 (儘管這不是事實。他還想說———我們是愛你的,我們本來就是愛你的,是你選擇了不被我們愛。昏話啊!猴子彈琴都比這要好得多。)我們沒法寫出所有,他想說———我們可以寫出痛苦,寫出匱乏,在你心裡,你應該很清楚這一點!至於你所謂的真正的父親,同情革命的真正的父親,簡直是胡言亂語!伊薩耶夫是個小職員,文書而已。要是他還活著,要是你還跟著他,你也不過是步他後塵當一名小職員。那樣,你倒不會留下這樣的遺憾了。 (是啊,是啊,他聽到那孩子高高的聲音在說———但我會活著!)

身著白衣的年輕人玩著法國人的槌球遊戲,而你身佩綠劍站在他們當中,回來吧!可憐的孩子!我想看見你,看見你在彼得堡的大街上,看見你在這裡回頭,在那裡揮手,每次都會令我心潮起伏。無處不在無處在,我的心像俄耳甫斯般被撕扯成碎片。年輕的時光啊,金色的幸運的時光。 你留給我的只是:拾掇起你的遺物,把我破碎的心縫補起來。詩人、七弦琴手、魔法師、復生的主人,這都是我得來的稱謂。而事實呢?只是一副冰冷的肩膀佝僂在寫字台邊,痛苦的心遲緩地思想,一顆如同烏龜一般緩慢思想的心。 我來得太遲了。我沒能揭開棺材的木蓋,親吻你光滑冰冷的額頭。若是我的嘴唇能夠像盲人的指尖那麼柔和,哪怕只是輕輕吻過你一下,你就可能不會這樣帶著怨恨離開。姓著伊薩耶夫的名字死去,我,一個老頭子,一個老朝覲者,留下來追隨著你,追隨著灰色疊加紫色的一片圖案,追隨著一種迴響。

我在這兒,而你的父親伊薩耶夫卻不在。要是你不幸溺斃,你抓住伊薩耶夫,抓到的手只能是一個幻影。在塞米巴拉金斯克的市政廳裡,在樓梯後面的盒子裡,在灰撲撲的陳年文件裡,你或許還能看到他的簽名。除了這點線索可供回憶,你記得的那個擁抱著自己寡婦和孩子的男人,你再也找不到他的任何踪跡。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