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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十一章散步(3)

彼得堡的大師 库切 2908 2018-03-21
他在堤岸上踱來踱去,思考她說的話。毫無疑問,他的某種可恥的思想露了頭,正好被她發現,使他十分惱火。與此同時,他為自己這般小器感到羞愧。他陷入了一種普通的道德糾葛———如此普通,以致事實上他不再為之感到不安,因而更加羞愧。還有一件事也在困擾他,彷彿是鞋子裡剛冒出來的釘子尖,他無法弄明白,也不願意費神去弄明白。 他回公寓時,氣氛還有一點緊張。馬特廖娜下了床。她把媽媽的上衣套在睡衣外面,但是光著腳。 “我煩死了!”她不斷地抱怨。她不理他。儘管同他們一起坐在飯桌前,她就是不吃。她身上有一股酸味,呼哧呼哧地喘氣,時不時發作一陣劇烈的咳嗽。 “你不應該起來,親愛的,”他溫和地說。 “你不能吩咐我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你又不是我爸爸!”她回嘴說。 “馬特廖莎!”她媽媽喝住了她。 “本來就不是麼!”她重複一遍,撅著嘴不做聲了。

他回房間上床睡覺後,安娜·謝爾蓋耶夫娜輕輕敲一下門走了進來。他謹慎地起身。 “她怎麼啦?” “我把你買的藥給她喝了一點,現在她好像平靜多了。她不應該下床,但不聽話,我攔不住她。我來是為我說的話道歉。同時問問你明天的打算。” “沒有道歉的必要。錯的是我。我訂了夜車的座位。不過可以改動。” “為什麼?明天你會拿到你要的文件。為什麼要改動?為什麼要在這裡耗下去?說到頭,你又不想做永遠的房客。這是不是一部書的名字?” “永遠的房客?不,我沒有聽說過。一切安排都可以改動,包括明天的。沒有什麼是鐵定的。但是要改動眼前這件事,可不由我做主。” “由誰做主呢?” “由你。” “由我?當然不是!你的安排只能由你自己做主,我管不了。我們現在就應該告別了。早晨我見不到你了。我得起個大早,明天是趕集的日子。你可以把鑰匙留在門上。”

這個時刻終於來到了。他深吸了一口氣。他頭腦裡一片空白。他開始在這片空白中說話,冒出什麼話就說什麼,說到哪裡就是哪裡。 “你帶我去看巴維爾的墳墓的那一次,我們到了渡口,”他說,“我注意到你和馬特廖莎扶著欄杆在望迷霧———你記得那天有霧吧———我對自己說,'她能把巴維爾帶回來。她是———'”他又吸了一口氣———“'她是靈魂的嚮導。'當時我沒有想到那個詞,現在我知道這個詞最確切。” 她面無表情地瞅著他。他抓住她的手。 “我要他回來,”他說。 “你得幫助我。我要吻他的嘴。” 他說這話時,自己也覺得這些話多麼瘋狂。他在瘋狂中進進出出,彷彿是一隻在打開的窗口飛進飛出的蒼蠅。

她顯得很緊張,像是要掙脫的樣子。他把她的手抓得更緊,拉她回來。 “那是實話。是我對你的想法。巴維爾來這兒不是偶然。冥冥中早就注定他將從這裡給帶到……黑夜。” 他既相信又不相信自己說的話。他回想起過去的一個情景,那是他在某地畫廊裡看到的一幅畫:一個穿著深色樸素衣服的女人站在窗前,身邊有個孩子,兩人都抬頭望著繁星點點的天空。在他記憶中,比畫本身印象更深刻的是雕花的鍍金畫框。 她的手在他手裡毫無動靜。 “你完全有權力,”他像追隨燈塔光束似的在追隨那些言語,看它們把他帶向何方。 “你能把他帶回來。呆一分鐘。只要一分鐘。” 他記起第一次見到她時,她顯得多麼乾枯。像是一具木乃伊,用裹屍布包起來的枯骨,只要輕輕一碰就會碎成粉末。她說話時嗓子裡的聲音嘎吱發響。 “你如此愛他,”她說,“你一定會再見到他的。”

他鬆開她的手。她像收回一串骨頭似的收回了手。不必迎合我!他想說。 “你是藝術家,大師,”她說。 “能把他帶回到世上來的人是你,不是我。” 大師。他總是把這個詞同金屬聯繫起來———鍛造鋼劍,澆鑄銅鐘。鍛工大師,澆鑄大師。生活大師:奇怪的詞彙。他要讓每一個詞各得其所,不管多麼奇怪,多麼孤立,假如有機會的話,那就是巴維爾的同文異構。 “我做大師還差得遠呢,”他說。 “我有一條貫通全身的裂紋。開裂的鐘還有什麼用處?開裂的鐘是修補不好的。” 他的話完全正確。同時他想起塞爾吉耶夫的三一大教堂有一口鐘,早在葉卡捷琳娜女皇時代以前就已經開裂。它從沒有被取下來重新熔煉。它的聲音每天在城市上空迴響。人們管它叫做聖塞爾吉烏斯的木頭假腿。

她的語氣裡現在帶有惱怒了。 “我同情你,費奧多爾·米海伊洛維奇,”她說,“可是你得記住,你不是第一個喪失孩子的父母。巴維爾活了二十二歲。想想許許多多幼年夭折的孩子吧。” “因此———?” “因此你得承認喪失是普遍規律,不是例外。你得問問自己:你哀悼的是巴維爾,還是你自己?” 喪失。一個冰冷的距離隔在他和她之間。 “我沒有喪失他,他也沒有消失,”他咬緊牙齒說。 她聳聳肩膀。 “假如他沒有消失,你就應該知道他在什麼地方。他當然不在這間屋子裡。” 他環視房間。角落裡的一束黑影———會不會是他幽靈的影子呼吸的痕跡? “人生活在一個地方不會不留下一點東西的,”他悄悄說。 “不,身後當然什麼都不會留下。那就是今天下午我對你說的話。但他留下的不在這間屋子裡。他是從這裡離開的,這裡不是你能找到他的地方。去同馬特廖娜談談吧。你離開前要同她言歸於好。她和你的兒子非常親近。如果他身後留下影響,影響就在她身上。”

“你呢?” “我很喜歡他,費奧多爾·米海伊洛維奇。他是個豪爽的好青年。作為你的兒子,他的日子並不好過。他孤獨,對自己沒有信心,他必須奮鬥才能找到自己的路。那一切我全看在眼裡。然而我不是他那一代的人。他同我說話時,不能像同馬特廖莎說話那樣自在。他和她一起兩小無猜。”她停頓了一下。 “我一直有一種感覺———我們現在無話不談了,不妨說說———巴維爾的童心給壓抑得太早了,他根本沒有足夠的玩耍時間。我不知道你小時候是不是也有這種情況。也許沒有。不過你為了睡懶覺這種小事而生他的氣,仍舊使我驚訝。” “為什麼驚訝?” “因為我指望你,作為一個藝術家,應該表現出更多的同情。有的孩子夜裡做夢,有的孩子等到早晨才做。你在弄醒一個做夢的孩子前要多加考慮。巴維爾和馬特廖娜一起時,他的童心有流露的機會。現在讓我高興的是這種情況曾經出現,而且他沒有錯失過。”

他回憶起巴維爾的模樣,那時他七歲,穿著灰色格子花紋的外套,戴著耳罩,靴子大得不配腳,在雪地裡瘋瘋癲癲地叫喊奔跑。回憶的圖像角上還出現一些東西,他把它撇到一邊。 “巴維爾和我初次見面是在塞米巴拉金斯克,那時他已有七歲,”他說。 “他對我並沒有好感。我是他和他母親將與之共同生活的陌生人。我是那個將把他的母親從他身邊奪走的男人。” 他的寡婦母親。寡婦的兒子。寡婦子。 他想把它撇到一邊去,但他說話時不停地在他眼前出現的,是一個他只能稱之為侏儒的醜陋的小傢伙,那傢伙紅頭髮、紅鬍子、不比三四歲的小孩高多少。巴維爾仍在雪地裡奔跑叫嚷,蹦蹦跳跳。那個侏儒站在一邊觀看。他穿著一件鐵鏽色的緊身大衣,領口敞開;似乎不覺得冷。

“……對一個孩子來說太難了……”她說的話他只聽到一半。這個侏儒似的傢伙是誰?他更用心地瞅那張臉。震驚之下,他終於領悟了。坑坑洼窪的皮膚,在寒氣中腫得發硬、顏色發青的瘢痕,天花瘢痕里長出來的稀稀拉拉的鬍子———又是涅恰耶夫,涅恰耶夫變小了,涅恰耶夫在西伯利亞糾纏著他的剛出道的兒子!這個幻像有什麼意義?他暗自輕輕呻吟,安娜·謝爾蓋耶夫娜立刻住口。 “真對不起,”他道歉說。但是他已經使她生氣了。 “你肯定要收拾行李,”她說,在他的道歉聲中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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