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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十一章散步(2)

彼得堡的大師 库切 3546 2018-03-21
他想起了幻想情景的來源:多年前他在巴黎買的、同安妮婭結婚時連同其他色情藝術品一起銷毀的一張明信片。一個黑色長發的姑娘仰臥在一個留著八字鬍子的男人身體下面,圖片說明是花體大寫字母拼寫的“吉卜賽愛情”。但是圖片上那姑娘的兩條腿胖乎乎的,肌肉鬆弛,臉衝著那個用兩臂撐起上身的男人,沒有任何表情。安娜·謝爾蓋耶夫娜的大腿,他記憶中的安娜·謝爾蓋耶夫娜的大腿,比較瘦一點,結實一點;夾緊時意味深長,使他不由得聯想到她不是孩子,而是一個急切的成熟女人。因為成熟,所以在死亡面前是沒有遮攔的(“沒有遮攔”幾個字堅持要冒出來)。那個身體樂意體驗生活,因為它知道它不可能長生不老。這個想法既使人激動,也讓人困擾。對於那兩條大腿來說,誰被夾在中間無關緊要;從上方或者從旁邊看去,圖片裡的男人既是他,又不是他自己。

他床上有一封信,靠枕頭立著。他一時犯了糊塗,以為是巴維爾偷偷進屋放的。信上是孩子的筆跡。 “我想畫巴維爾·亞列山德羅維奇的模樣,”信上這麼寫著(名字裡的“歷”錯成了“列”),“可是畫得不好。如果您願意,可以放在神龕裡。馬特廖娜。”信紙背面是一個高額頭、厚嘴唇的年輕人的鉛筆劃像,稍稍有點弄髒了。圖畫很粗糙,那孩子一點不懂明暗法;不過在嘴巴,尤其是在大膽的眼神上,她捕捉到了巴維爾的神情。 “是啊,”他悄聲說,“我要放在神龕裡。”他吻了一下畫像,把它擱在燭台前,點了一枝新的蠟燭。 一小時後,他仍舊瞅著燭光時,安娜·謝爾蓋耶夫娜輕輕敲房門。 “你的衣服洗好了,”她說。 “進來。坐下。”

“不,不行。馬特廖莎煩躁不安———我想她身體怕是不舒服。”話雖這麼說,她還是在床上坐了下來。 “他們,我們的這兩個孩子,讓我們規規矩矩,”他說。 “讓我們規規矩矩?” “注意我們的品行。把我們隔開。” 他們中間沒有飯桌隔開是一個寬慰。柔和的燭光也讓人感到舒適。 “你非走不可,我很難過,”她說,“不過離開這個傷心的城市也許對你好一些。對你家裡也好一些。他們一定很想念你。你一定也想念他們。” “我會成為另外一個人。我的妻子會不了解我。她也許以為她了解我,其實不然。我能預見,對於所有的人說來,都不同了。我會想念你的。可是以什麼身份呢?———問題在這裡。安娜也是我妻子的名字。”

“在她之前我就用這個名字了。”她的答話乾脆利落,沒有玩笑的意思。他又一次領悟到:如果說他愛這個女人,那麼部分原因是她年紀不輕了。她已經過了他妻子還沒有達到的那條線。且不談親愛的程度誰高誰低,她同他的距離更近一些。 情慾的拉力又來了,比先前更強大。一星期前,他們互相擁抱著,就睡在這張床上。此時此刻,難道她沒有想嗎? 他探身過去,把手按在她的腿上。洗好的衣服仍在她懷裡,她低下了頭。他捱過去一點。用拇指和食指扶住她光溜溜的脖子,讓她的臉轉向他。她抬起眼睛:霎時間,他覺得看到了一雙貓的眼睛,警惕、熱情、貪婪。 “我得走了,”她囁嚅說。她一扭頭,掙脫了他的手走了。 他迫切地要她。不是在這張狹窄的小孩床上要她,而是在隔壁屋子裡的那張寡婦床上。他想像她現在躺在女兒旁邊的模樣,她的眼睛睜著,水汪汪地發亮。他第一次理會到她是他從來沒有在書中描寫過的那種女人。他熟悉的那些女人並不是沒有各自的激情,但那種激情只限於皮膚和神經。她們引起的感覺是表層的,電擊似的強烈、直接。可是同她一起時,他進入了一個會流血的、感覺發自臟腑深處的身體。

這種特點能不能轉移到別的女人身上,或者在她們身上加以培養?比如說,在他妻子身上?他既然在她身上發現了這種感覺的特點,是不是可以放手去別處尋找呢? 多麼可恥的背信行為! 假如他對自己的法語水平更有信心,他可能把這種引起恐慌的興奮心情傾注在一本不能在俄羅斯出版的書裡———十個人署名,三百頁厚、可以在兩三個星期裡匆匆趕出來的書,連謄寫員都不需要。一本夜裡看的書,信手寫來,不受任何限制,無所不用其極。一本永遠不會認為作者是他的書。手稿可以從德累斯頓郵寄給巴黎的帕亞爾,偷偷印刷,放在左岸地區書店櫃檯下面偷偷出售。 《俄羅斯貴族回憶錄》。那本書的問世要歸功於安娜·謝爾蓋耶夫娜,但是她永遠不會看到。其中有一章描寫回憶錄的貴族作者朗誦故事給他情婦的年輕女兒聽,故事講的是一個年輕姑娘遭到勾引,越來越清楚表明他自己就是那個勾引者。故事充滿曖昧的細節和暗示,非但沒有勾引到女兒,反而把她嚇得夜裡睡不著,使她對自己的純潔產生了懷疑,以致三天后她在絕望之下以極不體面的方式委身於他,任何一個孩子都不會想到,那就是她自己被勾引和委身的故事,而整個過程事先已經在她的腦海中留下了深刻印象。

幻想的回憶。回憶的幻想。 那是不是他向自己提出的問題的答复?那是不是她放手讓他去做的事情:寫一本有關“惡”的書?目的是什麼?把他從“惡”中解放出來,還是讓他同“善”斷絕來往? 整幢房子現在已經陷入寂靜,他發現在剛才長時間的沉思默想中,他一次都沒有想到巴維爾。現在巴維爾回到了這裡,臉色蒼白,嗚咽著要找一個躺下來的地方!可憐的孩子!原應由他繼承的感覺的歡宴從他那兒被竊取了!他躺在巴維爾的床上,忍不住為隱秘的勝利興奮得顫抖。 在通常情況下,公寓裡上午只有他一個人。可是今天馬特廖娜沒有去上學,她面色潮紅,乾咳,呼吸困難。有她在公寓裡,他更不能把思想集中在寫作上了。後來,他發現自己只顧聽她光腳板在隔壁屋子裡的走動聲,有時候他敢發誓說,他覺得那孩子的目光鑽進了他的後背。

中午,看門人送來一個通知。他立刻認出了灰色的紙張和紅色的火漆封印。終於等到了結果:通知是讓他去司法調查科找PP馬克西莫夫督導,了解有關PA伊薩耶夫的事。 他從蠟燭街到火車站去訂了一張車票,然後從火車站到警察局。候見室裡擠滿了人;他在值班桌那里報上姓名,然後等候。四點鐘剛敲響第一下,值班警官便擱下筆,伸了一個懶腰,熄掉燈,開始把剩下的來訪人引出房間。 “這是怎麼回事?”他提出異議說。 “星期五,早下班,”警官說。 “明天早晨再來吧。” 六點鐘,他等在雅科夫列夫店鋪外面。安娜·謝爾蓋耶夫娜見到他,有點驚慌。 “馬特廖莎怎麼———?”她問道。 “我離開時她正睡著。我半路上去藥房買了給她治咳嗽的藥。”他取出一個褐色的小玻璃瓶子。

“謝謝你。” “警察局又傳我去問巴維爾文件的事。我希望明天能徹底解決。” 他們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安娜·謝爾蓋耶夫娜看上去好像心事重重。她終於開口了。 “你非要那些文件不可,是不是有什麼特殊的原因?” “你這話問得讓我驚訝。巴維爾自己還有什麼留了下來?對我來說,沒有什麼比那些文件更重要的了。那是他對我說的話。”停頓了片刻後,他又說:“你知道他在寫故事嗎?” “他寫故事。是的,我知道。” “我想到的是一篇講逃犯的。” “我不知道那一篇。有時候,他會把他正在寫的東西念給我和馬特廖莎聽,看看我們有什麼反應。可是沒有一篇是關於囚犯的。” “我不知道還有別的故事。” “有,有故事。還有詩———但他不願意把詩拿出來給我們看。警察肯定把詩稿抄走了,他們什麼都拿。他們在他房間里呆了很長時間,到處都搜遍了。我沒有告訴你。他們甚至把地板撬起來,查看底下有什麼。他們把所有的字紙都拿走了。”

“那麼說,巴維爾的時間都———花在寫作上?” 她奇特地瞥了他一眼。 “你以為他還在幹什麼?” 他把嘴邊的答話咽了回去。 “有一個當作家的父親,你指望他會幹什麼?”她接著說。 “寫作不是家傳的。” “也許不是。我說不好。不過他不至於打算靠寫作謀生吧。也許那隻是他同父親取得溝通的方式。” 他做了一個惱怒的手勢。他心想:即使不寫故事我也會愛他的!嘴裡卻說:“父親的愛是不需要爭取的。” 她遲疑了一會兒才說話。 “有一件事我應該提醒你,費奧多爾·米海伊洛維奇。巴維爾有點崇拜他的生父———亞歷山大·伊薩耶夫。本來我不想提這事,但是我估計你會在他的文件裡看到一些痕跡。你得學會寬容。孩子們喜歡把他們的父母理想化。即使馬特廖娜———”

“把伊薩耶夫理想化?伊薩耶夫是酒鬼,二流子,壞丈夫。他的妻子,巴維爾的生母,幾乎沒法同他過了。假如他不是先死的話,她會和他分手的。怎麼可能把那樣的人理想化?” “當然是通過一層迷霧去看他。巴維爾很難通過迷霧來看你。因為———怎麼說呢?———你同他太接近了。” “那是因為我是把他一天天拉扯大的人。人人都把他拋下不管的時候,是我認了他做兒子。” “別那麼誇張。他的親生父母不是拋棄了他,而是去世了。此外,如果你有權利選他做兒子,他為什麼就沒有權利為自己選一個父親呢?” “因為他可以超過伊薩耶夫!我們這個時代有一種弊病,年輕人輕視他們的父母、他們的家庭、他們的教養,因為他們對這一切都不滿意,除非讓他們做斯滕卡·拉津或者巴枯寧的子女!”

“你的話沒有道理。巴維爾沒有離家出走。是你離開了他。” 一陣慍怒的沉默。他們到豆青街時,他說了一聲對不起就離開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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