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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十章制彈塔(1)

彼得堡的大師 库切 2814 2018-03-21
他到家時,馬特廖娜十分緊張地在走廊上等著他。 “警察來過了,費奧多爾·米海伊洛維奇,他們在找一個殺人兇手!” 時間停止了,他僵站著不動。 “他們為什麼要來這兒?”這些話雖然出自他口,但他似乎覺得是遠處傳來的、別人的微弱聲音。 “他們到處尋找,整幢房子都找遍了!” 他從安娜·謝爾蓋耶夫娜那裡聽到的情況比較詳細。 “他們盤問,是不是有誰知道最近在附近出現過的一個乞丐。我認為我肯定見過,可是記不清了。有人說他在這幢房子裡避過。” 這時候,他原可以透露說伊万諾夫在她的公寓裡過了一夜,但他沒有說,卻問道:“他有什麼罪名?” “警察的口風很緊,馬特廖莎說他殺了人,但那隻是傳聞。” “不可能。我知道那個人,我同他長談過。他不是殺手。”

結果證明不僅僅是傳聞,確實是一樁罪行;受害者是那個乞丐,街那頭的小巷子裡發現了他的屍體。是看門人告訴他的,他聽後大為震驚。伊万諾夫:那個總是在臨終病榻或者葬禮墓穴旁邊出現的面目可憎的傢伙,不像是短命的。 “他們肯定他不是凍死的嗎?”他問道。 “為什麼一定是兇殺呢?” “哦,兇殺是不會錯的,”看門的老頭擺出一副消息靈通的樣子回答說。 “讓我感到意外的是,他們有什麼必要為這麼一個無足輕重的傢伙大動干戈。” 吃晚飯的時候,馬特廖娜大談特談兇殺案。她過度興奮:她的眼睛發亮,話也說得沒有條理。至於他呢,他有他的事情要講,不過要等到她媽媽讓她平靜下來,上床睡之後再說。 他認為她已經睡著後,開始把他同涅恰耶夫見面的情況告訴安娜·謝爾蓋耶夫娜。他聲音壓得很低,他知道大人的悄悄話———總是同奸詐和吸引人的事有關———能穿透孩子最深的睡眠。

安娜聽說過涅恰耶夫這個名字,但不清楚是誰。不過她馬上提出勸告,並且十分堅決。 “你必須赴約。不知道真實情況,你心裡不會踏實的。” “可是我已經知道發生的事情。我不需要再知道什麼了。” 她做了一個不耐煩的手勢。他的不夠熱情使她難以理解:她只能把它當做冷漠。他怎麼才能使她明白呢?要使她明白,他首先要用水底傳出的聲音說話,孩子的來自黑暗深處的清晰的懇求聲。 “親愛的父親,唱給我聽!”聲音會這麼呼喚,她會聽到。他在內心某個地方非但會發現那個聲音還會辨出具體的字眼。此時此刻,他辨不出字眼。他有一種感覺,認為會在一首古時的歌謠裡發現那些字眼。但歌謠不記載在書本上:而在他夠不到的俄羅斯人民的心中。或者在一個孩子的心中。

“巴維爾不是報復心很強的人,”他終於結結巴巴地說。 “不管誰殺了他,這件事已經過去了,臍帶已經剪斷,他同那人沒有了聯繫。我要以他為榜樣。我不要受到報復心理的毒害。” 他還有好多話可說,可是現在不行。比如說,巴維爾不喜歡複述他跌落的經過情形。巴維爾感到特別孤獨,需要別人為他唱歌,安慰他,向他保證絕對不會把他拋在水底不管。 他同那女人之間有片刻沉默。星期天以來,他們兩人還是第一次單獨相處。她顯得疲憊。她無力地垂著肩膀和手,脖子上顯出了褶皺。他再一次清楚地體會到她比他的妻子老,他們雖不能算是老一代的人,不過也相差不遠了。他希望自己不必非注意到這一點不可。他從涅恰耶夫那裡回來,沒有過多少時間;涅恰耶夫年輕,像魔鬼一樣精力旺盛,那些次要的魔鬼都很年輕。

他一陣衝動,抓住了她的手。她詫異地抬起眼睛。 “我不是嗾使你報仇,”她款款說道。 “你對巴維爾的看法是正確的:他沒有報復的本性。但是他有正義感。你得守約。了解盡可能多的情況。不然你心里永遠得不到安寧。” 他仍舊握住她的手。從她手上他感覺到一種回應他的、只能稱之為體貼的壓力。 “正義,”他深思地說。 “一個冠冕堂皇的詞。人們真能在正義和復仇之間劃一條分界線嗎?”當她似乎不理解時,他又說:“那豈不是涅恰耶夫的獨創性嗎———他管他的組織叫做人民複仇,而不叫做人民正義。他至少是誠實的。” “是嗎?難道那就是人民希望得到的信息:他們追求的是複仇,而不是正義?我不這樣認為。為什麼人們都認真對待涅恰耶夫?為什麼隨便哪一個人,學生、容易激動的年輕人,都把他當一回事?說到頭,他有什麼力量?”

“當然,不是生的力量,而是死的力量。只要有一種精神,小孩也能像成人一樣殺人。也許這又是涅恰耶夫的獨創性:他說出了我們想都不敢想的有關我們的孩子的話;他讓席捲年輕俄羅斯的那種沉默而嚴峻的力量發出了聲音。我們不問不聞;他便帶了斧子來了,非讓我們聽到不可。” 她的手本來生氣勃勃,現在突然變得死氣沉沉。感情豐富的女人,他想著,鬆開了她的手。同她的女兒一樣。也許還同樣容易受到傷害。 他要抱她,把她摟在懷裡,修復破裂的東西。他應該中止這種只會使她感到排斥和疏遠的談話。但是他沒有。 “說到頭,你永遠不能通過宣揚一種與人們格格不入的、或者對他們毫無意義的精神,來號召人們擁護你的事業。當然,他不是那樣解釋的。他自稱為唯物主義者。那隻是時髦的行話罷了。實際上,他就是希臘人所說那種惡鬼附身的人。惡鬼對他發號施令。那才是他力量的源泉。”

他又想道:現在我必須打住了。然而,枯燥的、致命的言語依舊紛至沓來。他知道他已經同她失去了聯繫。 “巴維爾身上肯定也有惡鬼,不然的話,巴維爾為什麼響應他的召喚?認為巴維爾沒有報復心理是好事。對死者有好評是好事。不過對他來說有點言過其實。我們不能感情用事———在日常生活中,他同任何別的年輕人一樣,也是有報復心理的。” 她站起來。他自以為知道她要說什麼話,而且出於顏面考慮,已經準備好為自己辯解。他以為他聽到的將是:你自稱是巴維爾的父親,但是我不相信你愛他。可是他估計錯了。 “我對那個無政府主義者涅恰耶夫一點都不了解,我只能接受你告訴我的話,”她說,“但是單憑我聽到的話,我很難區別你和涅恰耶夫兩人中間誰更希望巴維爾屬於復仇黨。我和巴維爾毫無關係,我當然不是他的母親,但是為了他和他的名聲,我應該提出異議。你同涅恰耶夫爭鬥,不應該把他也捲進去。”

“涅恰耶夫不是無政府主義者。那是人們一貫的誤解。他是另一種人。” “無政府主義者,虛無主義者,不管他是什麼,我都不要聽了!我不希望爭鬥和憎恨給帶進我的家!馬特廖娜現在已經夠激動的了;我不希望她受進一步的影響。” “不是無政府主義,也不是虛無主義,”他固執地接著說。 “你們給他貼上標籤的時候,忽略了他的獨特之處。他並不是以思想的名義採取行動。他覺得身體裡有什麼蠢蠢欲動時,才採取行動。他是感覺論者。是感覺的極端主義者。他在生活裡要把感覺能力發揮到極致,要把肉體認識發揮到極致。因此他才說出天下沒有什麼不可以做的事情這類話———如果他不在乎解釋自己的行為,他為什麼要說這種話呢?” 他停了下來。他又一次自以為知道她要說什麼;或者即使沒有說出口,他也知道她想說的是什麼:那麼你呢?難道你就很在乎嗎?

“你認為他為什麼選擇斧子作為武器?”他說。 “假如你想想斧子,假如你想想它的含義———”他找不到適當的詞,便絕望地舉起手。斧子,人民複仇的工具,老百姓的武器,粗糙,沉重,無法對付,揮動時使足全身力氣,拿出一生積聚的怨恨,劈下去時帶著邪惡的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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