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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九章涅恰耶夫(3)

彼得堡的大師 库切 2169 2018-03-21
巴維爾會不會是這種人的朋友呢,他厭惡地想道,時時刻刻都在煽起自以為是的狂熱的人?這地方像是羅耀拉時代的一個西班牙女修道院:出身良好的姑娘們有的在那裡鞭打自己,口吐白沫,狂喜地在地上打滾;有的齋戒禁食,沒完沒了地禱告,祈求救世主接納她們。這些人都是極端主義者,感覺論者,他們渴求死亡的狂喜———不論是殺人或是自己死去。而巴維爾也在他們當中! 他突然想到巴維爾最後一刻的情景:一個風華正茂的熱血青年的身體猛摔到地上,急促的呼吸,骨頭的斷裂,特別是震驚,由於結局是如此真實,沒有第二次機會而感到的震驚。他在桌子底下痛苦地絞扭雙手。一個人的身體拍在地上:死亡,一切事物的終結! “我要證明……”他說,“把你說的有關巴維爾的話證明給我看。”

涅恰耶夫更湊過來一些。 “我可以帶你到現場去,”他慢慢地吐出每一個字。 “我可以帶你去現場,讓你親眼看看。” 他站起來,跌跌撞撞地走到房門口。他摸到了樓梯,下了樓,隨即在小巷裡摸不到出口了。他隨便敲敲一扇門。沒有人應。他敲了第二扇門。一個趿拉著拖鞋的、面帶倦容的女人開了門,側身讓他進去。 “不,”他說,“我只想問一下怎麼出去。”那女人一言不發,關上了門。 過道盡頭傳來嗡嗡的說話聲。有扇門開著;他進去,發現房間的天花板非常低,給人一種鳥籠的感覺。三個年輕人坐在扶手椅裡,一個大聲讀報。他進去後,讀報的人停下來。 “我在找出口,”他說。 “一直走!”讀報人說著揮揮手,繼續讀他的報紙。他在讀一篇關於學生和憲兵在哲學院外面衝突的報導。他抬起眼睛,發現闖進來的人沒有動。 “一直走,一直走!”他吩咐說;兩個夥伴笑了。

這時,芬蘭姑娘來到了他身邊。 “天哪,你探頭探腦,竟然跑到這種古怪的地方來了!”她並無惡意地訓他說。她挽著他的胳膊,彷彿把他當做盲人似的領著他,先下了一段樓梯,然後沿著一條沒有照明的、堆滿箱籠的通道,來到一扇上了閂的門前,打開了門。他們到了街上。她向他伸出手。 “我們就這麼約定了,”她說。 “什麼?我們有什麼約定?” “今天晚上十點鐘,等在噴水池的豆青角上。” “告訴你,我不會去的。” “很好,你不會去。不過你也可能去。難道你沒有家庭感情嗎?你不至於出賣我們吧,你會嗎?” 她提問的口氣像開玩笑,似乎認為他根本不可能對他們造成損害。 “因為,你明白,有人說你到頭來會出賣我們的,”她接著說。 “他們說你生性就靠不住。你說呢?”

假如他手裡有根棍子,他真想揍她。但他兩手空空,這麼一個圓乎乎的身體該在哪裡下手呢? “了解人的本性並不起作用,不是嗎?”她沉思地往下說。 “我的意思是不管你怎麼想,指導人們行動的是人的本性。人的本性難改,即使絞死他也沒用。正如狼吃了羊而把狼吊死一樣。吊死狼也改變不了它的本性,不是嗎?把出賣耶穌的人吊死———並不能改變任何事物,不是嗎?” “誰也沒有把他吊死,”他不高興地反駁說。 “他是自己上吊的。” “性質一樣。結果一樣,不是嗎?我指的是,不管是別人把他吊死或者他自己上吊,結果是一樣的。” 他們的閒談中隱約出現了某些可怕的東西。 “誰是耶穌?”他輕聲問。 “耶穌?”天色昏暗了,這條空蕩蕩的寒冷的小街上只有他們兩個人。她難以置信地瞅著他。 “難道你不知道耶穌是誰嗎?”

“你說我是猶大,那麼誰是耶穌?” 她笑了。 “那隻是一種說法,”她說。接著,她彷彿自言自語地又說:“他們什麼都不懂。”她再次伸出手。 “十點鐘,噴水池。假如沒有人接頭,就說明出了事。” 他沒有同她握手,扭頭朝街上走去。他聽到背後有壓低的說話聲。說什麼來著?猶太人?猶大?他猜測是猶太人。非常奇怪:人們是不是認為“猶太”這個詞是從“猶大”衍化出來的?但是他為什麼不願意碰她呢?是不是因為她可能認識巴維爾,同他太熟了———事實上甚至有肉體關係?他們,涅恰耶夫之流,是不是共同擁有女人的?共同擁有女人的情況簡直難以想像。更有可能的是那些男人共同被她擁有。包括巴維爾。他不願意朝那方面去想,但是辦不到。他在想像中看到那芬蘭姑娘一絲不掛躺在許多鮮紅色的靠墊上面,她叉開兩條肥胖的大腿,攤開兩臂炫示她的乳房和圓圓的、沒有毛的、幾乎還不成熟的肚子。巴維爾則採取跪姿,準備被交媾和消耗。

他搖搖頭不再去想。妒忌的想像!父親像一隻灰色的老耗子似的,事後爬到做愛的現場看看有沒有什麼剩給他的東西。在黑暗中坐在屍體上,豎起耳朵傾聽,然後囓咬,再傾聽,再囓咬。是不是由於這個原因那幫以好父親、大耗子馬克西莫夫為首的警察報復心切地搜捕彼得堡的自由青年? 他回想起他和安妮婭結婚後巴維爾的表現。那時巴維爾已經十九歲,但堅決不接受她,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分享他父親的床鋪。他們住在一起的那一年裡,巴維爾始終保持著一種想法,認為安娜只是他父親的伴兒,正像老太婆可能有的伴兒一樣:只是個管管家務、採購食品、跑跑洗衣店的人。他們晚上玩了紙牌,他說是要上床睡覺時,巴維爾不讓安娜跟他去:而非要安娜再同他玩一盤不可(“就我們兩個人玩!”)。即使當她紅著臉試圖退出時,他仍舊顯出不理解的樣子(“這兒又不是農村,你不需要天亮就起來擠牛奶!”)。

父子之間是不是總有這種情況:用玩笑來掩飾最劇烈的競爭?這是他感到淒涼的真正原因:因為他生活的基礎,他和兒子之間的競爭,已經消失?難道潛伏在革命底下的不是人民複仇這個組織,而是兒子的複仇———父親們妒忌兒子們的女人,兒子們策劃竊取父親們的錢箱?他厭煩地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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