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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九章涅恰耶夫(2)

彼得堡的大師 库切 2455 2018-03-21
雖然她背對著窗口,他現在明白她為什麼抹這麼厚的粉。她的皮膚密密麻麻的都是得過天花後留下的疤痕。真可惜,他暗忖著:她算不上是美人,但長得還好看。 她的腳又碰到他的腳了,腳背靠著腳背擱在那兒。 他渾身起了一種不安的興奮。像下棋似的,他想:兩個棋手隔著一張小桌子,深思熟慮地走棋。對方像拿起棋子似的提起腳,擱在他的腳上———使他興奮的是不是這種深思熟慮呢?至於第三個人,那個沒有看見的觀察者,那個看著別處的傀儡,她是不是也有扮演的角色?深思熟慮和俗氣,能引起激動的俗氣。她們怎麼會如此了解他,了解他的慾望? 一個歌手,女低音歌手:女低音王后。 “你認識我的兒子,”他說。 “他是個追隨者。是個吉祥物。”

他了解這個名稱的意思,聽了很不高興。在大學生的圈子裡,吉祥物是跟隨,是跑腿打雜的人。 “他是你的朋友嗎?” 她聳聳肩膀。 “朋友這個稱呼太女人氣了。我們不需要朋友。” 女人氣:這個詞從女人嘴裡說出來真夠另類的!他有一種感覺:他已經了解的東西比他想了解的更多。那隻腳仍舊擱在他的腳上,但現在它的壓力給人以遲鈍的感覺,遲鈍,沒有生氣,甚至有威脅性。不再是一隻腳了,而是一隻靴子。巴維爾不會喜歡這種把戲的。巴維爾的幻象重現了,巴維爾朝他走來。他身邊的姑娘,他的新娘,變得模模糊糊。巴維爾在微笑,笑容彷彿綻出了光環。他想道:我的朋友!強烈的愛使他心碎。他想道:難道我必須接受這個來代替你嗎? “如果你不需要朋友,但願上帝保佑你,”他低聲說。

他從桌子邊站起來,轉過身,背對著那兩個女人。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模樣。屋子裡沒有鏡子。他再坐下來的時候,幾乎奪眶而出的淚水已經沒有了。 “你把我兒子怎麼啦?”他嘶啞地問道。 那女人在桌子上探過身去,一對藍眼睛仔細打量他。通過那層撲粉,在下巴皮膚的凹陷裡,他發現了剃刀沒有刮掉的鬍子。鼻樑上面的眉毛也太濃密。女人的意識會提醒他用鑷子拔掉。敢情那芬蘭姑娘也是個男孩,肥胖的小男孩?這兩個突然叫他感到噁心。 她,或者他,在說話。毫無疑問,就是涅恰耶夫本人。偽裝突然變得透明了。記憶也突然變得十分清晰:和平大會的大廳裡,會議間隙的時候,涅恰耶夫一個人坐在角落裡,一面狼吞虎咽地吃著三明治,一面瞪眼冷對一屋子的大人:好吧,你們敢笑就笑吧,你們譏笑中學生吧!他臉上的表情像是一個褲子褪到膝蓋,坐在馬桶上被人撞見的孩子,毫無防禦能力,但仍舊倔頭倔腦。笑吧,總有一天我會同你們算賬!

他想起姆羅切科夫斯基的情婦,奧博連斯卡婭公主說的一句話:“他也許是無政府主義的小搗蛋鬼,不過他首先應該治治他臉上的青春痘!” “考慮到警察對你兒子的所作所為,”涅恰耶夫說,“你不憤怒,真使我感到驚奇。福音書上說過,應該以眼還眼,以牙還牙。” “你這個傢伙,福音書上沒有那種話!你說巴維爾什麼來著?你幹嗎穿這麼可笑的衣服?” “你肯定不信自殺一說。伊薩耶夫確實不是自殺———那是警方捏造的謊言。他們無法用法律來對付我們,於是乾出這些下流的謀殺。你肯定有了懷疑———否則你幹嗎到這裡來?” 那個男人假裝的溫柔都消失了:說話也用本來的嗓音。他來回走動時,身上的藍色衣服窸窣作響。裡面穿的是什麼呢?長褲還是光著腿?長衣服裡面光著兩條腿走動,互相擦來擦去是什麼樣的感覺?

“你認為我們就沒有危險了嗎?你認為我在自己的城市,在我出生的城市裡,喜歡喬裝打扮,輕手輕腳地走路嗎?你知道在彼得堡的街上作為一個女人的感覺嗎?”他被憤怒所左右,嗓門越來越高。 “你知道你不得不聽到的是什麼話嗎?男人們跟在你背後,悄悄地說一些你難以想像的髒話,而你卻沒有對付他們的辦法!”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緒。 “也許你完全能夠想像。也許我說的情況你再熟悉不過了。” 芬蘭姑娘端了一盆土豆過來,放在膝上,開始削皮。她神色安詳;看上去真像一個小老太太。 “天氣轉冷了,”她說。 兩個都是瘋子!他想道。我在這兒乾什麼?我必須回到巴維爾那兒去! “勞駕……勞駕把你講的有關我兒子的事情再給我說說,”他說。

“很好,我給你講講你兒子的事吧。官方的結論是他屬於自殺。如果你相信,你未免太容易受騙了,傻到了家。我沒有記錯的話,你自己以前不是也參加過革命嗎?你一定明白,鬥爭從來就沒有停止過。難道你已經單獨媾和?在斗爭第一線的人不斷地遭到追捕、拷打、殺戮。我很希望你了解這些情況,把它寫下來。特別是因為在我們可恥的俄羅斯報刊上人們永遠不會看到有關你兒子和他一類人的真相。” 涅恰耶夫的聲音低了一些,緊張一些。 “你兒子的遭遇隨便哪一天也可能落到我身上,或者我們另一個同志身上。你說你一點不了解。你不妨到街上去,到集市上去,到人們相聚的小酒店去,你就會發現人們了解。他們會了解的!到了最後審判日,人民不會忘記誰為他們受苦、為他們犧牲,也不會忘記誰袖手旁觀!”

憤怒的基督,他心想,那就是他模仿的對象。 《聖經·舊約》裡的基督,把放高利貸的人趕出神殿的基督。甚至連服裝也合適:不是套裙,而是長袍。模仿、冒充、褻瀆。 “別威脅我!”他回答說。 “你有什麼資格以人民的名義說話?人民不是報復心很強的。人民不會把他們的時間花在陰謀策劃上面。” “人民知道他們的敵人是誰,當敵人完蛋時,人民不會為他們浪費眼淚!拿我們來說,我們至少知道應該做什麼,並且我們已經在做了!也許你以前知道,可是你現在只會嘀咕、搖頭、哭泣。那是軟弱。我們可不是軟弱的人,我們不相信眼淚,我們不把時間浪費在誇誇其談上面。有些事能談,有些事不能談,只能做。我們不空談,我們不哭泣,我們不是沒完沒了地考慮這考慮那,我們只是行動!”

“好極了!你們只是行動。但是你們從哪裡得到指示?你們聽從的是人民的聲音,還是你們自己的聲音,只不過稍加偽裝,不需要自己承認?” “又一個聰明的問題!又是浪費時間!我們對聰明已經厭倦了。聰明的日子已經屈指可數。聰明是我們要消滅的對象之一。平常人的日子來臨了。平常人並不聰明。平常人只希望實打實地辦事。辦完一件事後,再由平常人決定下一件辦什麼,決定是否允許聰明繼續存在!” “聰明的書和那一類東西是不是允許繼續存在呢?”芬蘭姑娘生氣勃勃地、甚至興奮地插嘴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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