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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十章制彈塔(2)

彼得堡的大師 库切 2256 2018-03-21
兩人沉默了片刻。 “有些人的感覺不是通過自然的方式形成的,”他終於平和地說。 “謝爾蓋·涅恰耶夫一開始給我的印象就是這樣———比如說,不能同女人發生正常關係的男人。不知道那是不是造成他種種怨恨的原因。也許未來的情況就是這樣:感覺不再通過老的方式形成。老的方式要耗盡了。我指的是愛。愛將要耗盡了。於是必須尋找別的方式。” 她說話了。 “夠啦。我不想再談了。九點多了。你要走的話———” 他站起來,鞠了一躬,走了。 十點鐘,他如約來到噴水池。一陣陣勁風夾帶著雨點,激起運河裡的黑水。空蕩蕩的堤岸上,燈柱給刮得丁當直響。屋頂和陽溝傳來汩汩的水聲。 他在一幢房屋的門口避雨,心情越來越煩躁。如果我著了涼,這就是直接的誘因。他很容易感冒。巴維爾從小也是這樣。巴維爾住在她這裡時有沒有得過感冒?是她親自看護他,還是由馬特廖娜照料?他想像馬特廖娜端著一杯熱氣騰騰的檸檬茶,惟恐潑灑出來,小心翼翼地進房間的情景;他想像巴維爾黑髮的腦袋靠在白布套的枕頭上微笑的模樣。 “謝謝你,小妹妹,”他似乎聽到了巴維爾粗啞的男孩的嗓音。極其平常的男孩的生活!反正附近沒有人,他低下頭,像一頭病牛似的呻吟起來。

這時候,她站到他面前,好奇地打量著他———不是馬特廖娜,而是芬蘭姑娘。 “您不舒服嗎,費奧多爾·米海伊洛維奇?” 他不好意思地搖搖頭。 “既然沒有不舒服,就跟我走吧,”她說。 正如他擔心的那樣,她帶他沿著運河,朝細木工碼頭和老制彈塔走去。因為風大,她提高了嗓門,友好地同他攀談起來。 “您要知道,費奧多爾·米海伊洛維奇,”她說,“您今天下午談論人民的那番話是不會為您加分的。以您的經歷來說,您讓我們感到失望。不管怎麼說,您為了信仰去過西伯利亞。我們因此尊敬您。甚至巴維爾·亞歷山德羅維奇也尊敬您。您現在可不能鬆勁啊。” “甚至巴維爾?” “不錯,甚至巴維爾。你們那一代人吃過苦,現在巴維爾也作出了犧牲。您沒有理由不驕傲地昂起頭。”

她似乎有一面小跑一面聊天的本領。他卻脅腹作痛,氣喘吁籲。 “慢一點,”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你呢?”他終於說。 “你怎麼啦?” “我怎麼啦?” “你自己怎麼啦?你將來能昂起頭嗎?” 她在一盞瘋狂地搖晃的街燈下停下來。光和影在她臉上交叉晃動。以前他把她看作一個拿偽裝鬧著玩的孩子,沒有把她當一回事,現在看來是錯了。儘管她的身材不成樣子,他現在在她身上發現了一種冷靜的女人的品質。 “我在這里呆不了多久,費奧多爾·米海伊洛維奇,”她說。 “謝爾蓋·根納德維奇也一樣。我們大家都是這樣。巴維爾的遭遇隨時都可能落到我們任何一個人頭上。因此別開玩笑了。如果您拿我們來開玩笑,要記住您也是在開巴維爾的玩笑。”

今天他第二次產生了要揍她的衝動。她顯然也感覺到了他的憤怒:事實上,她仰起頭,看他敢不敢打她。他為什麼這麼容易發怒?他怎麼啦?他是不是變成了那種不能控制自己脾氣的老頭?或者更糟糕的是:如今絕了後,他非但老,而且脾氣也壞得像憤怒的孤鬼遊魂。 早在彼得堡建城之初,細木工碼頭上就有了那座制彈塔,但廢棄已久。儘管有一塊禁止閒人入內的告示牌,附近膽子較大的男孩把它當成了遊樂場所,他們通過安裝在牆上的螺旋形防護鐵圈爬上離地一百英尺高的熔爐室,甚至爬到更高的磚砌煙囪。 釘有許多圓頭釘的大門是上閂鎖住的,但是後面的小門早就被肆意破壞的人踢開了。一個男人在小門的陰影裡等候他們。他含混地向芬蘭姑娘打個招呼,她便跟他進去。

空氣裡有一股子糞便和發霉的氣味。暗地里傳出一連串低聲罵人的髒話。等候他們的那個男人劃了一根火柴,點燃了提燈。幾乎就在他們腳下,有三個人擠在一起躺在一個麻袋布墊子上。他扭過頭,望著別處。 提燈的是涅恰耶夫,他穿著擲彈兵軍官的黑色長大衣,臉色蒼白得不自然。難道他忘了洗去化妝粉? “我爬高要昏眩,還是在下面等吧,”芬蘭姑娘說。 “由他帶領您去那裡。” 塔的內牆有盤旋而上的梯級。涅恰耶夫把提燈舉得高高的,開始攀登。在封閉的空間裡,他們的腳步響聲很大。 “他們是從這裡把您的繼子帶上去的,”涅恰耶夫說。 “也許事先已經把他灌醉了,容易行事。” 巴維爾。這裡。 他們一步一步往上爬。他們下面的水池已經被黑暗吞沒。他一天一天地追溯到巴維爾死去的那天,數到二十就記不清了,重新再數,數到二十又記不清了。是不是那麼多天以前,巴維爾也爬過這些同樣的梯級?他為什麼數不清了呢?梯級數,天數———它們之間彷彿有點聯繫。每登一級樓梯就從巴維爾的數目中減去一天。同時進行順數和倒數———這一來他是不是就糊塗了呢?

他們登上樓梯頂,到了外面一個寬闊的鋼板平台。他的嚮導把提燈揮了一圈,說道:“走這邊。”他瞥見了鏽跡斑斑的機器。 他們在塔外一個有齊腰高的圍欄的平台上,高高地俯瞰著碼頭。一邊的牆上安有滑車和鐵鍊提升裝置。 他們開始感到風的推力。他脫掉帽子,抓緊扶手,盡量不往下看。他對自己說:這一切只是一個隱喻———意識喪失、不在現場、心不在焉的另一種說法。沒有什麼新鮮的。癲癇病人全都知道:接近邊緣,朝下面張望,靈魂的震顫,思索像鐘聲一樣瘋狂地在腦袋裡不斷迴響:時間將有終結,希望不再存在。 他把扶手抓得更緊,搖搖頭想驅散眩暈。隱喻!多麼荒謬!有的是死亡,只是死亡。死亡就是死亡。不是任何東西的隱喻。我根本不應該同意來這裡。我今後不會再看到這種幽靈似的景象了:在雨中閃光的聖彼得堡的屋頂,碼頭前沿地帶的一排小燈。

他咬緊牙不斷對自己重複說:我不應該來。但是那些“不”字像伊万諾夫的情況那樣開始崩潰了。我不應該在這裡,所以我應該在這裡。我什麼都看不到,所以我什麼都看到了。這是什麼毛病,是什麼推理的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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