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彼得堡的大師

第18章 第八章伊万諾夫(2)

彼得堡的大師 库切 2417 2018-03-21
有個人蹲在角落裡,在火柴光下眨巴著眼睛。那人雖然用羊毛圍巾包著頭和嘴,肩上披著毯子,他立刻認出就是他在教堂柱廊裡遇到的乞丐。 “你是誰?”他說,氣得嗓音都嘶啞了。 “你能不能別纏著我?” 火柴熄滅了。他又劃了一根。 那人堅定地搖搖頭。他從毯子下面伸出一隻手,推開圍巾。 “你沒有資格指使我,”他說。空氣裡有一股子臭魚味。 火柴又熄了。他開始上樓。但是悖論令人生厭地又冒頭了:期待你意料不到的人。好吧;是不是應該把每一個乞丐當做回頭的浪子,擁抱他,帶他回家,熱情招待他呢?是啊,那正是帕斯卡會說的:把賭注押在每一個人、每一個乞丐、每一條癩皮狗身上;只有那樣才能確保那一個、那個真正的兒子、夜裡的小偷,不至於漏網滑脫。希律也會同意:要十拿九穩,把小孩統統殺光。

把賭注押在所有的號碼上———那還能算是賭博嗎?沒有冒險,不在骰子拋出手的時候聽從來自某個地方的聲音,那還有什麼神意可言?上帝肯定知道,上帝會憐憫那個本質上的賭徒!當丈夫跪在妻子麵前,懺悔說他賭博把家裡最後的一個盧布都輸掉了,然後捶打自己的胸膛,吻她的裙擺———妻子把他扶起來,替他擦乾淚水,不聲不響地出去把她的結婚戒指當掉,拿了錢回來(“這兒有錢!”),讓他去賭場,最後再賭一次,把輸掉的統統撈回來———這樣的女人肯定是和神意相通的,居然敢把賭注押在一文不名的男人身上,即使把質當結婚戒指的錢再輸掉,仍還會半夜三更再次出去,弄了錢回來,讓男人再賭一把! 樓上的那個女人(一時間他似乎忘了她的名字,甚至把她同德累斯頓的他的善良的房東太太混淆起來)是不是也有這種和神意的溝通?他不了解她最早的情況,只知道她最近的、最秘密的情況:她是如何委身的。根據女人委身的情況,男人是不是能揣摩出她怎麼把自己託付給命運之神呢?這種女人是不是以放縱為特徵,不考慮放縱會帶來歡樂或者痛苦,只把感官的肉體作為載體,僅僅是因為我們不能過靈魂脫離肉體的生活?有沒有她所代表的一種做愛的形式:肉體互相緊貼,互相交流,互相通過對方深入那除了床單像鳥翼的拍擊聲以外什麼也聽不見的黑暗?

他同她一起度過的那些夜晚突然紛至沓來地湧現出來,糾結在他心裡的一切都變得像箭一般,筆直地指向她。風情萬種的慾望壓得他透不過氣。他想:她,她就是那個人,就是我要的人。因此…… 因此,他暗自一笑,匆匆下樓,摸索到那個僱傭暗探寄身的角落。 “來吧,”他衝著暗地裡說,“我替你準備了一張床鋪。” “這裡是我的崗位,我必須守在這裡,”那人狡詐地說。 現在任什麼都不能妨害他的好心情了。 “我向你保證,你等候的人會來的,甚至會上三樓。他會敲門,耐心等著,不肯走開。” 有一段長時間的忙亂和紙張的窸窣聲。 “您還有火嗎?”那人問道。 他劃了一根火柴。那人把東西匆匆塞進一個口袋,站了起來。 他們在暗地裡像兩個醉漢似的磕磕碰碰爬上樓梯。到了他的房門口,他低聲囑咐那人別出聲,然後拉住他的手,引他進去。那隻手胖乎乎的叫人膩味。

進了房間,他點亮了燈。那個陌生人的年紀很難估計。他的眼神很年輕;但是稀疏的薑黃色頭髮和有斑點的頭皮使他顯得疲憊和衰老,他的舉止則帶著鬱鬱不得志的模樣。 “伊万諾夫,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那人併攏腳後跟,微微欠身,自我介紹說,“退休公務員。” 他朝床那邊做個手勢。 “你睡那張床。” “您一定納悶,”那人按按床鋪說,“有我這種經歷的人怎麼會充當守望的(我們這一行管我們幹的活兒叫做守望)。”他躺下來,伸展開手腳。 他有一種不愉快的預感,覺得自己同一個嘮叨的乞丐纏上了,那種乞丐不會玩雜耍或者拉小提琴,而認為必須通過敘述自己的身世來回報人們的施捨。 “聲音輕一點,”他說。 “把鞋脫掉。”

“您就是那個兒子被害的人,是嗎?我深表同情。我多少能體會你的感情。不是全部,但能體會一部分。我自己也喪失過兩個孩子。一下子就走了。腦膜炎熱症,醫學的名稱。我的妻子始終沒有從那次打擊中恢復過來。如果我們當時有錢,請得起好大夫,他們不一定會死。一場悲劇;但是有誰關心呢?我們周圍如今到處都是悲劇。悲劇成了世界的風氣。”他坐起來。 “假如您能聽從我的勸告,費奧多爾·米海伊洛維奇(我這麼稱呼您,您不在意吧?),假如您能聽從一個飽嚐辛酸的人的勸告,您就會在悲痛前面讓步的。像女人那樣痛哭吧!那是女人的一大秘密,是她們勝過我們這種人的有利條件。她們知道什麼時候該放聲大哭。你我卻做不到。我們把它隱藏在心裡,直到忍無可忍!接著,我們幹出了蠢事,只為了得到一兩個小時的解脫。是啊,我們乾了一些蠢事,然後後悔一輩子。女人不是那樣,因為女人有眼淚作為秘密武器。我們應該向女人學習,費奧多爾·米海伊洛維奇,我們應該學會哭!您瞧,我不羞於哭泣:到下個月,我遭到打擊就滿三年了,我不羞於哭泣!”

一點不假,淚水順著他的面頰流下來。他用袖口擦了一下,但眼淚流得更多。他的哭泣似乎不妨礙說話。事實上,他好像相當高興。 “我相信我一輩子都會為我死去的寶貝傷心,”他說。 伊万諾夫閒扯他的“寶貝”時,他思想開了小差。是不是因為他忝為作家,人們才把他們的煩惱講給他聽?難道他們認為他自己就沒有煩惱嗎?他極其疲憊,頭疼還沒有消失。外面的鳥已經開始啁啾,他坐在房間裡惟一的一把椅子上,非常想睡———事實上非常想睡在他讓出的那張床上。 “我們以後還可以聊,”他不耐煩地打斷說。 “現在先睡吧,有床不睡,不是……”他遲疑了一下。 “白費好心?”伊万諾夫會意地替他說。 “您是不是想這麼說?” 他沒有回答。

“我告訴您吧,您不必為了好心而不好意思,”那人寬厚地接著說,“沒有必要。正如您不必羞於悲傷一樣。兩者都是豪爽的衝動。乍一看,我們的這些豪爽的衝動似乎會使我們丟份,事實上卻使我們提高。上帝能看到,一件件都記錄在案。上帝能看到我們心靈的裂隙。” 他使勁睜開眼睛。伊万諾夫盤著腿,像一尊偶像似的坐在床中央。不懂裝懂!他想道,又閉上了眼睛。他醒來時,伊万諾夫還在,兩手托住下巴,趴在床上睡熟了。他張著嘴,像嬰兒似的粉紅色的小嘴唇裡發出輕微的鼾聲。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