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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八章伊万諾夫(3)

彼得堡的大師 库切 2361 2018-03-21
他和伊万諾夫呆到上午很晚的時候。伊万諾夫,意外的開始,他暗忖道:我們看看意想不到的事情能把我們帶多遠! 時間從來沒有過得這麼慢過,空氣中從來沒有這麼缺乏啟示。 最後,他感到厭煩了,叫醒了那人。 “該走了,你的班次已經過了,”他說。 伊万諾夫似乎沒有聽出這話裡有刺。他休息得很好,精神煥發。 “啊哈!”他打了一個哈欠。 “我得去一次盥洗室!”回來後又說:“您這兒有沒有殘羹剩飯可以分給我當早餐的?” 他帶伊万諾夫到公寓去。他的早餐已經擺在餐桌上,但他沒有胃口。 “你請吧,”他簡短地說。伊万諾夫的眼睛放光,口水流到了下巴上。他進食的樣子倒很體面,喝茶時拿杯子的那隻手還彎著小指。早餐結束後,他朝椅子背一靠,滿足地嘆了口氣。 “我們有萍水相逢的機會,我非常高興!”他感嘆說。 “世界可是個冷漠的地方,費奧多爾·米海伊洛維奇,我知道您一定也有同感!要知道,我不是在怨天尤人。從較高的層面來說,我們該有的東西都得到了。然而,我有時候納悶,我們各自是不是也應該得到一個庇護所,一個避風港,那里法律稍微仁慈一些,對我們有所憐憫?我把它當做一個問題,哲學問題,提出來。即使《聖經》裡沒有提起,難道《聖經》精神就不應該涵蓋嗎?就是說,我們也應該得到我們沒有的東西。您是怎麼想的?”

“毫無疑問。可惜這不是我的公寓。你現在非走不可了。” “等一等。我最後還有話要說。你知道,我昨夜說的有關上帝看到我們心靈裂隙的話不僅僅是閒扯。嚴格地說來,我不算是虔誠的傻瓜,但那並不說明我沒有講出真理的資格。您知道,真理的到來可以通過神秘迂迴的途徑。”他意味深長地用指尖敲敲前額。 “您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做夢也不會想到我們兩人有一天竟會坐在一起文雅地喝茶吧。可是我們這麼做了!” “對不起,我沒有領會你的意思,我在想別的事。現在你真的必須走了。” “不錯,我必須走了。我有我的任務。”他站起來,把毯子像斗篷似的朝肩後一甩,伸出一隻手。 “再見。同您這樣有文化的人談話是件愉快的事。”

“再見。” 他擺脫了那人,舒了一口氣。可是房間裡仍有一股難聞的魚味。雖然很冷,他不得不把窗打開一會兒。 半小時後,公寓外有人敲門。千萬不要又是那個人!他想著,生氣地皺起眉頭開了門。 他面前是個孩子,一個穿著見習修女的那種深色罩衣的胖姑娘。她的臉圓圓的,沒有表情,顴骨很高,幾乎擋住了兩隻小眼睛,她的頭髮往後扎得很緊,梳成一條辮子。 “您是巴維爾·伊薩耶夫的繼父嗎?”姑娘問道,嗓音低沉得出人意外。 他點點頭。 她進了屋,隨手關上了門。 “我是巴維爾的朋友,”她宣布說。他期待隨之而來的慰問的話,但是沒有。相反的是,她兩手叉腰,站在他正對面,打量著他,一副鎮定戒備的模樣,活像是等待比賽開始的摔跤選手。她的胸部均勻地起伏著。

“能讓我看看他的遺物嗎?”她終於開口說。 “他留下的東西很少。我可以知道你怎麼稱呼嗎?” “卡特麗。即使很少,也能讓我看看嗎?我已經來過三次了。前兩次,他的那個氣人的房東太太不讓我進去。我希望您不是那樣的人。” 卡特麗。芬蘭人的名字。她的容貌也像芬蘭人。 “我想她一定有她的道理。你同我的兒子很熟嗎?” 她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不動感情地說:“你知道,是警察殺了你的兒子。” 時間停止了。他能聽到自己心臟的跳動。 “他們殺了他,編造出自殺的說法。你信我的話嗎?信不信由你。” “你為什麼告訴我這事?”他不露感情地低聲說。 “為什麼?因為事實如此。還有什麼?” 她不僅好鬥,而且好動。她開始把身體的重心從一隻腳換到另一隻腳,有節奏地搖擺起來,同時合拍地揮著手臂。她身材儘管矮胖,卻給人以靈活的印象。難怪安娜·謝爾蓋耶夫娜不想同她打交道!

“不行。”他搖搖頭。 “我兒子留下什麼是個人的事,家裡的事。請你解釋解釋你來這裡的目的。” “有什麼文件嗎?” “本來有一些,現在不在這兒了。你問這幹嗎?”接著又說:“你是涅恰耶夫一伙的嗎?” 這個問題並沒有使她慌亂。相反的是,她揚起眉毛笑了,第一次讓人看清了她那咄咄逼人、揚揚得意的眼光。她當然是涅恰耶夫一伙的!一個女戰士,她的搖晃是戰舞的序幕,是迫切想投入戰鬥的人的舞蹈。 “即便我是的話,我會告訴你嗎?”她大笑著回答。 “你知道警察在監視這幢房屋嗎?” 她繼續搖晃著身體,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似乎要他從她的目光裡看到什麼。 “此時此刻,樓下就有一個人,”他堅持說。

“什麼地方?” “你沒有註意到他,但他肯定已經註意到你了。他裝成乞丐的模樣。” 她開懷笑了。 “你認為警察的暗探精明得足以發現我嗎?”她說。隨即做了一件驚人的事。她撩開衣服的下擺,小跳了兩步,露出了樸素的黑鞋子和白棉襪。 她說得有理,他想道,人們會把她當成小孩;然而是一個被魔鬼控制的小孩。她身體裡的魔鬼在撩衣服,在蹦跳,一刻也不得安寧。 “你給我停住!”他冷冷地說。 “我的兒子沒有留給你的東西。” “你的兒子!他不是你的兒子!” “他是我的兒子,而且永遠都是。現在請你走吧。這種談話讓我膩煩了。” 他打開門,示意她出去。她離開時,故意撞了他。他像是被豬拱了一下。 下午晚些時候,他出去時沒有看到伊万諾夫的踪影,回來的時候也沒有。他憑什麼要操心?如果說觀察別人而不被別人看到是伊万諾夫的任務,為什麼觀察伊万諾夫成了他的任務呢?在目前這場裝模作樣的遊戲中,即使伊万諾夫扮演了上帝天使的角色———只因為根本不是天使而扮演天使———那麼尋找天使的角色為什麼要由他擔當呢?讓天使來敲我的門吧,他對自己說,我一定盡我的責任,我會給他庇護:這就足以使交易得到履行。可是他即使這麼考慮的時候,也知道是自欺欺人,知道他有能力使伊万諾夫完全徹底地擺脫守望的崗位。

於是他煩躁不安,最後實在沒有辦法了,只能下樓去找那個人。但是那人不在樓下,不在街上,什麼地方都找不見。他寬慰地嘆了一口氣。我已經盡了力了,他想道。 但是他打心底里知道他沒有盡力。他有更多的事可做,許許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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