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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八章伊万諾夫(1)

彼得堡的大師 库切 2758 2018-03-21
他像每晚入睡時那樣,帶著努力達到巴維爾的意圖入睡了。但是剛睡著似乎就立刻被一個聲音叫醒了———聲音來自樓下街道,十分微弱,只聞其聲不見其人,聲音耐心地一再重複:伊薩耶夫!伊薩耶夫! 只是風吹蘆葦的聲音罷了,他想道,心安理得地繼續睡他的覺。夏天,風拂動蘆葦,藍天上點綴著高空的雲,他沿著小溪閒蕩,吹著口哨,有意無意地用手裡的荊條抽打蘆葦。幾隻織布鳥呼啦一聲飛了起來。他停住腳步,站著傾聽。蚱蜢的叫聲也停止了;只聽得他自己的呼吸聲和蘆葦在風中搖曳的颯颯聲。伊薩耶夫!風在呼喊。 他驚跳一下,立刻完全清醒了。那是夜晚最寂靜的時刻,整幢屋子悄沒聲息。他走到窗前,窺視著外面的月光和黑影,等待喊聲再起。終於來了。和依舊在他耳朵裡迴響的喊聲有著同樣的音高、同樣的長度和同樣的抑揚頓挫,但那根本不是人類的呼聲。是一條狗的哀叫。

叫喊著要進來的不是巴維爾———而是一個跟他毫無關係的東西,是一條在叫喊爸爸的狗。好吧,讓那個狗爸爸,或者不管是誰,到外面寒冷的黑暗裡抱起他的粗野的臭孩子。讓他撫慰它、唱催眠曲、哄它入睡吧。 狗又嚎叫了。沒有曠野和銀白色月光的跡象:是一條狗,不是狼;是一條狗,不是他的兒子。於是呢?於是他必須振作起來!既然不是他兒子,他就不應該回去睡覺,而必須穿好衣服出去應答召喚。假如他指望兒子像小偷那樣在夜裡回來,只注意傾聽小偷的叫喚,他永遠不會見到兒子。假如他指望兒子用意料不到的聲音說話,他永遠不會聽到。只要他指望他所不指望的東西,他不指望的東西就不會發生。因此———矛盾中的矛盾,黑暗中的黑暗———他必須答應他意料不到的東西。

在三層樓上的時候,似乎很容易發現那條狗。他下樓到街上時,卻搞糊塗了。叫喊聲來自左面還是右面?來自街道對面的一幢房子,還是這幢房子的後面?或者來自一幢房子的庭院?哪一幢房子呢?至於叫喊本身,現在彷彿越來越短,越來越輕,而且音色也完全不同了———幾乎不是原來的叫喊聲了,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他來回尋找,找到了掏糞工人出入的後街。在後街的一條小巷裡,他終於看到了那條狗,用一條細鐵鍊拴在排水管上;鐵鍊纏住了狗的一條前腿;一掙扎前腿就給吊起來。他走過去時,那條狗哀叫著盡可能往後退。它耷拉著耳朵,伏在地上翻滾。一條母狗。他彎下腰,解開糾纏的鐵鍊。狗能聞到人們恐懼時散發出來的氣味,但他即使在寒冷的空氣裡也能聞到狗的極度恐懼。他撓撓狗的耳朵背後。狗仍舊仰躺著,膽怯地舐他的手腕。

難道今後我就做這樣的事嗎,他尋思道:就盯著狗和乞丐的眼睛? 狗一弓腰,爬了起來。平時他雖然不喜歡狗,但面對這條狗並沒有退縮,而是蹲了下來,讓它用溫暖的、濕乎乎的舌頭舐他的臉、他的耳朵和鬍子上的鹽粒。 他最後再撫摸了一下狗,站了起來。在月光下,他看不清表上的鐘點。狗哀叫著急切地抻拉鐵鍊。誰在這麼冷的夜晚把狗拴在戶外?儘管這樣,他沒有去解狗的鎖鏈。他猛地轉身走開,不去理會背後苦苦哀求的狗叫聲。 為什麼是我?他匆匆離去時想道。為什麼世界上所有的麻煩都要由我承擔?至於巴維爾,假如他落到一無所有的地步,至少讓他保住他的死亡吧,至少不要把死亡從他那邊奪過來,變成他爸爸改過自新的時機。 沒有用。他的推理似是而非,不值一顧,連他自己都不相信。巴維爾的死不屬於巴維爾———那是文字遊戲。只要他在這兒,巴維爾的死就是他的死。無論他去哪裡,他都把巴維爾像一個凍得發青的嬰兒似的帶在身邊(“誰來救救這個發青的嬰兒?”他似乎聽到不知什麼地方傳來的農民的單調的哀求聲音)。

巴維爾不會開口,不會告訴他該做什麼。 “把那個小不點兒撫養大,好好愛護他”:假如他知道那些話是巴維爾說的,他準會照辦。然而不是。那個小不點兒:那個小不點兒是不是那條被遺棄在寒冷中的狗?那條狗是不是他必須解脫、帶它回家、餵養和關愛的東西,還是那個蜷縮在橋下、衣服破爛邋遢、喝得醉醺醺的乞丐?一陣可怕的絕望感向他襲來,同那種感覺聯繫在一起的事實(怎麼聯繫的,他卻不知道)是他不清楚當時有幾點鐘了,但事實的核心部分是他越來越堅定地確信,今後他再也不會在夜裡出來回應狗的叫喚了,而且他確信把他自己按原來的面貌留在後面,成為他還有機會成為的模樣的機會已經一去不返了。我就是我,他絕望地想道,遭到自我的束縛,直到死的一天。不管朝我招手的機會是什麼,我都沒有接受的資格,現在它消失了。

然而,即使在他關上門的那一刻,他意識到還有機會回到小巷子裡去,解開拴狗的鐵鍊,把它帶到六十三號的門道裡,替它在樓梯底下搭一個窩———儘管他知道只要把它帶到這個地步,它就會跟著他寸步不離了,如果他再用鍊子把他拴起來,它就會哀號吠叫,把整幢房子裡的人都吵醒。它又不是我的兒子,只是一條狗,他申明說。它跟我有什麼關係?他申明歸申明,心裡卻知道答案:巴維爾不會得救,除非他解開拴狗的鍊子,把它領到他的床上,把那個小不點兒也領來,還有那個男乞丐、女乞丐,以及他尚且不知道的許多別的;即使到了那時候,也不是確定無疑的。 他絕望地大聲呻吟。我該怎麼辦呢?他想道。只要我能同我的心保持聯繫,是不是就能知道呢?但是他與之失去聯繫的不是他的心,而是真理。或者———從同一思想的另一方面來說———他與之失去聯繫的根本不是真理:相反的是,真理像瀑布似的劈頭蓋臉地朝他傾瀉下來,幾乎要把他溺斃了。接著他又想(翻來覆去,反反复复地想:如今人們必須用這種詭辯的把戲來考慮問題!):在瀑布下溺斃,我需要的究竟是什麼?更多的水,滔滔不絕,溺得更深。

他站在白雪覆蓋的街道中央,把凍冷的手舉到臉上,聞到了狗的氣味,他摸摸面頰上冰冷的淚水,嚐嚐味道。鹽,為那些需要鹽分的人準備的鹽。他料想自己今晚不會去救那條狗,甚至明晚也不會,如果有明晚的話。他在等候跡像出現,他確信(他不敢用比確信更自負的詞)那條狗根本不是什麼跡象,只不過是許多在夜裡吠叫的狗中間的一條罷了。但是他也知道,只要他利用狡黠的手段來區別作為事物的事物和作為跡象的事物,他就不會得救。那就是他將遭到挫敗的邏輯;他感覺到它那顛撲不破的硬度,像狗咬鐵鍊蹦斷牙齒似的已經智窮計盡了。當心,當心,他提醒自己:拴在鍊子上的狗,第二條狗,本來什麼都不是,不是啟發,只是與狗相似的動物! 他握著拳頭,把手插在口袋裡,耷拉著腦袋,兩條腿僵直得像是棍棒似的,站在街心,覺得狗的唾沫在他鬍子上凍成了冰。

這一刻,六十三號幽暗的門道裡是不是有人在偷偷地監視他?他不能肯定那個黑影是不是監視者的身體;但即使他認為是監視者的臉的那塊顏色較淡的影子,也可能只是牆上的污跡。他盯的時間越長,越覺得有一張臉在回盯著他。是真的人臉嗎?他想像中全是躲在黑暗通道裡的、鬍子拉碴、眼睛閃閃發亮的人。然而,當他走進漆黑的門道時,他十分敏銳地感覺到另一個人的存在,背脊上頓時直冒涼氣。他停住腳步,屏著呼吸,側耳傾聽。接著,他劃了一根火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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