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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七章馬特廖娜(1)

彼得堡的大師 库切 2569 2018-03-21
他沒有陪她們回家,自己在一家客棧裡吃了晚飯。客棧的後屋有人在玩紙牌。他看了一會兒,喝了酒,但沒有加入牌局。他回到幽暗的公寓空蕩蕩的房間時,已經很晚了。 他獨自一人,百無聊賴,開始懷念德累斯頓和那裡舒適而有規律的生活,懷念雖然有些痛楚,但並不使人感到不愉快,在那裡,他的妻子小心翼翼地保護著他的清靜,按照他的習慣安排家庭生活。 他呆在六十三號很不自在,恐怕永遠也不會覺得舒服。他不僅是最短暫的過客,他繼續住下去的藉口連自己都說不明白,別人更難理解,同一個性格變化無常的女人和一個可能很快就討厭他的孩子生活在如此密切的環境裡開始使他覺得緊張。同馬特廖娜一起的時候,他敏銳地註意到他的衣服散發氣味,他的皮膚乾燥並且有皮屑剝落,他說話時假牙托會格格發響。他的痔瘡沒完沒了地使他覺得不舒服。以前他的體質像鐵一般堅強,幫他熬過了流放西伯利亞的日子,現在開始垮塌;他這副衰老的模樣對於一個講究整潔的孩子一定特別討厭,因為在她眼裡他代替的是一個有神一般力量和美貌的人。同她一起玩耍的伙伴問起這個不願收拾行李離開的陰鬱的客人時,不知道她會怎麼回答?

你在懇求:他想起安娜·謝爾蓋耶夫娜的話時不禁退縮了。老是充當受人憐憫的對象!他跪下來,把前額抵在床沿上,想去葉拉金島和冰冷的墓地找巴維爾。至少巴維爾不會不理睬他。他可以指望巴維爾,指望巴維爾,得到他冰涼的愛。 父親———兒子的退色的拷貝。他怎麼能夠指望一個見過風華正茂的兒子的女人對父親加以青睞呢? 他想起西伯利亞一個難友的話:“我們為什麼有年老的時候,哥兒們?是為了讓我們重新變小,小得可以鑽過針眼。”農民的智慧。 他一直跪著,但是巴維爾沒有出現。最後,他長嘆一聲,費力地爬上床。 他醒來時充滿了驚異。屋子裡雖然仍舊很暗,他卻覺得自己好像睡足了七夜。他精神飽滿,不可戰勝;他腦子的組織彷彿都清洗乾淨了。他幾乎不能自製了。他像是複活節時的小孩,激動得希望全家都醒來,好讓他同他們分享歡樂。他要那女人醒來,他要他們兩人在公寓裡歡跳:“基督復活了!”他要高聲呼喊,聽到她回應“基督復活了!”並且用她手裡的彩蛋擊碎他手裡的彩蛋。他們兩人握著彩蛋轉著圈子跳舞,馬特廖娜穿著睡衣,睡眼惺忪,在他們膝下磕磕絆絆,興高采烈地湊熱鬧;還有第四個鬼魂,面露笑容,移動著一雙大腳,笨拙地在他們當中穿來穿去:像是孩子的聚會,其中有剛出生的,也有從墳墓裡出來的。城市上空天色剛亮,院子裡的雄雞開始啼鳴,歡迎新的一天。

歡樂像天色那樣破曉!但只是一瞬間的事。它不僅像是雲彩飄過嶄新的燦爛天空,而像是輝煌的太陽出現的一剎那又出現了一個太陽,一個影子太陽,一個在太陽表面移過的反太陽。徵兆兩個字帶著它全部不祥的重量掠過他的心頭。破曉的太陽不是無所事事,而是準備經曆日食的全過程;歡樂之所以輝煌只是為了顯示歡樂泯滅以後是什麼模樣。 他急急忙忙一下子跳下了床,之後的幾分鐘像是一條必須趕緊通過的黑暗過道。他必須在丟人現眼的癲癇發作之前穿好衣服,離開公寓;他必須找一個體面的人看不到他、聽不見他的地方,讓他盡可能太平地把發作應付過去。 他出了房間。過道漆黑一片。他像盲人那樣朝前伸出雙手,摸索到樓梯口,扶著欄杆,一步步地下去。到了二樓的樓梯平台上,他感到一陣莫名的恐慌。他坐在角落裡,捧著頭。他的手不知摸到過什麼東西,氣味很不好聞,但他顧不上擦拭。讓它發作吧,他絕望地想道;我已經盡力了。

一聲呼喊從樓梯上傳下去,又響亮又可怕,把睡覺的人都吵醒了。至於他自己,他什麼也沒有聽到,他已經神誌不清;時間不夠了。 他醒來時周圍的黑暗如此濃重,幾乎感覺眼球都受到了壓迫。他身在何處,自己是誰,絲毫沒有概念。他人清醒,意識完全,僅此而已。他似乎是一分鐘前剛剛出生,來到一個長夜漫漫的世界。 鎮靜,意識彷彿要消除自己的驚慌,囑咐他說:你以前來過這裡———不必驚慌,有什麼快回來了。 一個物體穿過空間垂直落下來,進入他身體。他就是那個物體。空氣在急速流動:他就是那個感覺到急速流動的人。有一個被恐懼卡得透不過氣來的喉嚨:那就是他的喉嚨。 讓它死吧,他想道,讓它死吧! 他想動動胳膊,但那條胳膊壓在身體底下,動彈不了。他傻乎乎地想把它抽脫出來。一股難聞的氣味,他的衣服潮乎乎的。回憶像冰塊在水中形成似的,終於凝固起來:他是誰?他在什麼地方?與回憶同來的迫切希望是趕快離開這裡,免得別人看到他這副狼狽模樣。

他在世界各地都背著癲癇發作的包袱。他從來沒有對別人透露過他花了多少時間來傾聽它們的警告,試圖解讀它們的徵兆。我為什麼受到詛咒?他打心底里吶喊,用杖擊地,要岩石回答。但他不是摩西,岩石並沒有裂開。那種恍惚狀態本身沒有啟迪。它們絕不是顯靈。它們什麼都不是———只彷彿是旋風從他身體裡一口一口吸出來的生命,生命被吸掉後只留下了黑暗的記憶。 他站起來,摸索著走完最後一段樓梯。他在顫抖,渾身發冷。他到外面空地上時,天色已經破曉。晚上下了雪。積雪上面有一抹迷濛搏動的深紅色。顏色不在雪上,而來自他眼睛;他無法擺脫。他的眼皮抽搐得難受,他便用冰冷的手摀在上面。他的腦袋很疼,彷彿裡面有一個拳頭在握緊放開。他的帽子不知掉在樓梯上什麼地方了。

他光著腦袋,穿著弄髒的衣服,在雪地上艱難地走到石橋附近的救世主小教堂,躲了起來,直到他確信馬特廖娜和她的母親已經離開家裡。然後回公寓,燒了熱水,脫光衣服,洗了洗身子。他把內衣也洗了,晾在盥洗室裡。他想:巴維爾算是運氣,不是我親生的,不至於受癲癇毛病的罪。他突然體會到這些話的諷刺意味,把牙咬得格格發響。他頭痛欲裂,眼中看到的一切仍舊蒙著一層紅霧。他穿著晨衣躺下來,搖搖晃晃睡著了。 一小時後,他醒來了,心情煩躁,生著悶氣。眼球一跳一跳的疼痛似乎回到了腦袋裡。他的皮膚像紙一般脆弱,一碰就痛。 他光身披著晨衣,在安娜·謝爾蓋耶夫娜的房間裡輕手輕腳地走動,一會兒打開小櫥,一會兒翻翻抽屜。所有的物件都擺放得井井有條,整整齊齊。

他發現抽屜裡有一幀用大紅絨布包著的照片,照片上的安娜·謝爾蓋耶夫娜比現在年輕,旁邊的一個男人大概就是畫家科連金。科連金穿著星期天做禮拜時穿的最好的衣服,但看上去憔悴、衰老、疲憊。對於這個熱情年輕、黑裡俏的女人來說,他們的婚姻能是什麼樣的呢?這幀照片為什麼塞在抽屜角落裡?他把照片放回去時故意弄髒了玻璃,在那個已經去世的人的臉上留下了他的拇指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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