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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七章馬特廖娜(2)

彼得堡的大師 库切 2516 2018-03-21
小時候,家裡來了客人,他老是喜歡暗中監視他們的行動,鬼鬼祟祟地窺探他們的隱私。現在,他仍把這個弱點同他的拒絕接受限制的逆反心理聯繫起來,越是不讓他知道的事他越想知道,越是不讓他看的書他偏偏要看,選擇職業也是如此。可是現在他不大傾向於對自己寬容。他在小罪小惡的魔鬼的控制之下,自己心知肚明。事實上,安娜·謝爾蓋耶夫娜不在家的時候,他這樣翻找她的物品,居然得到一種快感的顫抖。 他關上最後一個抽屜,漫無目的地轉悠,不知道下一步要幹什麼。 他打開巴維爾的小提箱,穿上那套白色衣服。到目前為止,他穿這套衣服是對死去的孩子作出表示,是反抗和愛的姿態。可是他現在對著鏡子只看到一個猥瑣的冒牌貨,此外還看到某種偷偷摸摸、淫穢下流的情景,出現那種情景的地方往往是鎖上門、窗簾拉嚴實的房間,房間裡面戴假髮、穿裙子的、有受虐狂的男人光著屁股等候鞭打。

中午已過,他還覺得疼。他平躺下來,用一條胳膊遮住眼睛,彷彿要擋開打擊。周圍一切都在旋轉;他感覺像是跌落到無邊的黑暗。他回復原狀時,又失去了自己是誰的意識。他認識我這個字,但是當他盯著瞧的時候,它又像沙漠中的一塊石頭那樣神秘莫測。 那隻是一個夢罷了,他暗忖道;我隨時都會清醒,一切又會回復正常。有那麼一會兒,他自得其樂地信以為真。然而真相隨即湧現在他面前,搞得他不知所措。 房門吱呀一響,馬特廖娜探頭進來,看到他的模樣,顯然吃了一驚。 “您病了嗎?”她皺起眉頭問道。 他沒有心思回答。 “您幹嗎穿那套衣服?” “我不穿,誰穿?” 她臉上閃現出不耐煩的樣子。 “你知道巴維爾這套衣服的故事嗎?”

她搖搖頭。 他坐起來,招手讓她來到床腳那兒。 “到這兒來。故事很長,不過我可以講給你聽。前年我還在國外的時候,巴維爾到特維爾他姨媽家暫住。只是度夏。你知道特維爾在哪裡嗎?” “在莫斯科附近。” “在去莫斯科的半路上。相當大的城鎮。特維爾有個退休軍官,一個上尉,他的妹妹幫他管家。妹妹名叫馬利亞·季莫費耶夫娜。是個跛子。神誌也不大健全。是個好心人,但不會照顧自己。” 他發現自己很快就適應了講故事的節奏。像活塞引擎一樣,只會一種動作。 “不幸得很,上尉,馬利亞的哥哥,是個酒鬼。他喝醉後老是虐待她。事後又忘得一干二淨。” “他把她怎麼啦?” “他打她。就是這樣。舊時的俄羅斯式的毆打。她並不恨他。也許她頭腦簡單,認為世界就應該這樣:就是挨打的地方。”

他引起了她的注意。現在他擰緊螺絲了。 “說到頭,那大概是一條狗或者一匹馬心目中的世界。馬利亞憑什麼和別人不同?馬匹並不理解它生到這個世界上是拉車的。它認為是來挨打的。它把車子當成是拴住它的大東西,不讓它在挨打時候逃跑。” “別這樣……”她悄聲說。 他知道:她真心實意地排斥他所描繪的世界的模樣。她要往好處著想。但是她的想法是試探性的,沒有反彈的。他對她毫不容情。這就是俄羅斯!他想耳提面命地告訴她。在俄羅斯,做一朵纖弱的花是行不通的。在俄羅斯,必須做牛蒡或者蒲公英。 “一天,上尉來串門。他算不上是巴維爾姨媽的朋友,但還是來了,把他妹妹也帶了來。也許他酒喝多了。當時巴維爾不在家。

“一個莫斯科來的客人,一個不太了解情況的年輕人,同馬利亞攀談起來,引得她打開了話匣子。或許他只是出於禮貌,沒話找話,避免冷場。另一方面,或許他在搞惡作劇,逗她玩。馬利亞越來越興奮,不著邊際地妄想起來。她推心置腹地告訴客人說她訂了婚,或者用她自己的話說,'有了婚約'。'您的未婚夫是本區的嗎?'他問道。'是的,是附近的,'她回答說,還朝巴維爾的姨媽靦腆地一笑。(要知道,馬利亞長得五大三粗,大嗓門,動作笨拙,絕對算不上年輕漂亮。) “為了保持顏面,巴維爾的姨媽假裝祝賀她,還假裝祝賀上尉。上尉自然很生他妹妹的氣,一回家就狠狠地揍了她一頓。” “那麼,訂婚是不是實有其事呢?”

“不,根本不是真的,全是她自己想出來的。現在弄清楚了,她深信那個要同她結婚的男人不是別人,正是巴維爾。我不知道她怎麼會產生這個想法。也許某一天他朝她笑了一笑,也許隨便說她的帽子好看———巴維爾心地善良,這正是他的優點之一,不是嗎?於是她也許對他產生了幻想,回家後隨即認為自己愛上了他,他也愛上了自己。” 他說話時斜眼看著那孩子。她扭動著身體,過一會兒把拇指放進自己嘴裡。 “你可以想像,特維爾的社交界聽到馬利亞和她子虛烏有的追求者的故事時有多麼逗樂。現在我給你說說巴維爾的情況。他知道後馬上出去定做了一套漂亮的白色衣服。下一步是拜訪勒布亞特金家,他穿著新衣服,帶著鮮花———我想大概是玫瑰花吧。一開頭勒布亞特金上尉對這件事並沒有好感,巴維爾把他爭取了過來。他雖然二十歲不到,對待馬利亞十分體貼,十分有禮貌,完全像個紳士。整個夏天他經常去拜訪,直到離開特維爾、回彼得堡為止。這對誰都是教育,尊敬婦女的教育。對我也是如此。巴維爾就是那樣的孩子。那就是那套白衣服的來歷。”

“馬利亞呢?” “馬利亞?據我所知,馬利亞仍舊在特維爾。” “她知不知道?” “知不知道巴維爾的事?也許不知道。” “他為什麼自殺?” “你認為他是自殺的嗎?” “媽媽說他是自殺的。” “沒有人會自殺,馬特廖莎。人們有可能冒生命危險,但不會真的自尋短見。很可能是巴維爾冒了險,看看上帝對他的愛是不是足以拯救他。他問了上帝一個問題———您會救我嗎?———上帝給了他一個答复。上帝說:不。上帝說:去死吧。” “上帝殺了他嗎?” “上帝說不。上帝有可能會說:好的,我會救你的。但是他選擇了說不。” “為什麼呢?”她悄聲問。 “他對上帝說:如果您愛我,就救救我。如果您在那兒,就救救我。但是只有沉默。於是他說:我知道您在那兒,我知道您聽到了我的聲音。我可以拿我的性命打賭,您會救我的。上帝仍舊一聲不吭。於是他又說:不管您怎麼不聲不響,我知道您聽到了我的聲音。我要下賭注了———就在現在!他扔出了賭注。上帝沒有出現。上帝沒有乾預。”

“為什麼?”她又悄悄問。 他那鬍子拉碴的臉上露出不自然的難看的笑容。 “誰知道呢?也許上帝不喜歡人們試探他。也許對他來說,不受試探的原則比一個孩子的生命更重要。也許原因很簡單,就因為上帝耳朵有點背。上帝現在肯定很老了,同地球一樣,或者甚至比地球更老。也許他和任何上了年紀的人一樣,聽力很差,視力也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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