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彼得堡的大師

第13章 第六章馬克西莫夫(4)

彼得堡的大師 库切 2120 2018-03-21
馬克西莫夫白色的睫毛後面射出一瞥銳利的目光,接著又往下說。 “因此,我懷疑涅恰耶夫現像是不是您所說的那種精神的畸變。也許只是由來已久的父子之間的老問題,只不過在我們這一代人中間更有破壞性、更不寬容。如果是那樣的話,最聰明的辦法也許最簡單易行:那就是站穩腳跟,咬牙堅持———等他們長大。我們的歷史上畢竟有過十二月黨人,然後又有一八四九年派。如今還活著的十二月黨人都是老人了;我敢說控制他們的、不管什麼樣的惡魔多年前早就逃跑了。至於彼得拉什夫斯基和他的朋友們,您有什麼看法?” 彼得拉什夫斯基!為什麼要提起彼得拉什夫斯基? “我不同意。您說的涅恰耶夫現像有它自己的色彩。涅恰耶夫是個有血性的人。有幸被您提到的那些人是理想主義者。他們之所以失敗,是因為他們搞陰謀詭計的功夫還不到家(這也是他們的光榮),他們當然算不上血性漢子。彼得拉什夫斯基———你既然提起他,我們不妨說說———彼得拉什夫斯基一開始就反對那種只問目的、不擇手段的耶穌會主義。涅恰耶夫是耶穌會的,耶穌會的居士,他相當公開地承認自己信奉那種不惜濫用擁護者的精力以達到自己目的的學說。”

“我還遺漏了一點。請您再向我解釋解釋:為什麼您繼子那樣的夢想家、詩人、有才智的年輕人會受涅恰耶夫那樣的匪徒吸引?依您看來,是不是因為涅恰耶夫之類的匪徒受過了一點教育?” “我不知道。或許因為年輕人身上有些尚未泯滅的東西受到了涅恰耶夫的精神的召喚。或許我們大家身上都有那種東西:我們以為已經滅絕了幾個世紀,其實只是在沉睡而已。我再說一遍:我不知道。我解釋不了我兒子同涅恰耶夫之間的關係。我自己也覺得出乎意外。我來這兒只是想取巴維爾的文件,它們對我非常珍貴,您是不會理解的。我要的只是文件,沒有別的。我再請問一次:您還不還給我?它們對您毫無用處。看了也不會明白為什麼有才智的年輕人要倒向歹徒一邊。尤其您更不會明白,因為您顯然不會看東西。我不妨告訴你,你在看我兒子寫的故事時,我注意到您離得遠遠的,建起了一道嘲笑的屏障,似乎怕書頁上的字句跳出來扼死您。”

他說話的時候,身體裡面有什麼開始著火,他求之不得。他抓住椅子的扶手,探身向前。 “您害怕的是什麼,馬克西莫夫督導?當您讀到卡拉姆津,或者卡拉姆佐夫,或者不管他叫什麼名字,當卡拉姆津的腦殼像雞蛋似的被打碎,您的真實感覺是什麼?您和他一起感到痛楚,還是在那條揮起斧子的胳膊後面偷著樂?您不回答?那讓我來告訴您吧:閱讀時的感受應該既是胳膊和斧子,又是腦殼,而不是隔得遠遠地冷笑。如果我問您,您一定會說您在追捕涅恰耶夫,要把他捉拿歸案,加以審判,並且要有合法的程序,原告和被告都有辯護律師等等,然後把他終身監禁在一個清潔、燈光明亮的牢房裡。但是您不妨反視一下自己:您是不是真的希望這樣?難道您不想砍掉他的頭,用腳踐踏他的血跡嗎?”

他往後坐坐,滿臉通紅。 “您是個絕頂聰明的人,費奧爾多·米海伊洛維奇。但是您把閱讀說成像是惡魔附身。如果用那種標準來衡量,恐怕我是個很不夠格的閱讀者,愚鈍而缺乏想像力。可是我擔心您此刻是不是在發燒。假如您照一下鏡子,您就明白我的意思了。我們作了一次長談,很有趣不過時間長,我還有許多公務需要處理。” “聽我說,您死抱著不放的那些文件可能是用阿拉米語寫的。對您毫無用處。還給我!” 馬克西莫夫格格笑起來。 “費奧多爾·米海伊洛維奇,您為我不能滿足您的要求提供了最有力、最善意的理由,那就是:在您目前的狀態下,涅恰耶夫的精神能從書頁裡跳出來,徹底控制您。不過談正經的:您說您會閱讀。改天能不能把這些文件,涅恰耶夫文件,統統讀給我聽聽?這份卷宗只是其中的一卷。”

“讀給您聽?” “不錯。替我讀一遍。” “為什麼?” “因為您說我不會閱讀。請您演示一下,怎麼閱讀。教教我。把不是思想的思想解釋給我聽聽。” 自從電報發到德累斯頓以來,他第一次笑了:他能感覺到自己臉上僵硬的線條鬆弛開來。笑聲刺耳,沒有欣喜的味道。 “我一向聽人說,”他說,“警察是社會的耳目,現在您卻叫我幫忙!不,我不會幫您閱讀。” 馬克西莫夫點點頭,兩手合抱放在懷裡,閉上眼睛,比任何時候都更像一尊菩薩,辨不出年紀和性別。 “謝謝您,”他喃喃說。 “現在您得走了。” 他來到外面擁擠的接待室。他和馬克西莫夫一起,在小房間里呆了多久?一個小時?更久?長凳上坐滿了人,有些人倚在牆上,還有些人呆在新鮮的油漆氣味刺鼻的走廊裡。他出來時,外面的談話聲都停了;冷冷的眼光轉向他。多少人要求主持公道,每個人都有一肚子的苦水要吐!

快到中午了。他根本沒有回自己房間的想法。他沿著薩多瓦亞街向西走去。天空陰沉,冷風颼颼;地上有的地方結了冰,踩上去很滑。他低著頭,拖著沉重的腳步,天色顯得更加灰暗。但他不能停,他不停地打量著從身邊走過的每一個人,尋找他兒子走路時輕快的步伐和肩膀的姿態。根據走路的樣子,他就能認出兒子:先是步子,然後是體形。 他試著回憶巴維爾的臉。但是浮現在他眼前的那張特別鮮活的臉卻是那個年輕人:眉毛濃密、鬍子稀少、薄薄的嘴唇抿得很緊,那是兩年前召開和平大會時主席台上坐在巴枯寧後面的年輕人。他皮膚上坑坑洼窪的傷疤由於天冷而發出青紫色。 “走開!”他想驅趕那個形象,但是驅趕不掉。 “巴維爾!”他徒勞地低聲召喚兒子。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