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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六章馬克西莫夫(3)

彼得堡的大師 库切 3150 2018-03-21
他一邊在卷宗裡翻找什麼,一邊煩人地用指甲在桌子上叩擊。 “這個情況很古怪,相當古怪,”他喃喃地重複說。 “裡面有故事,”他突然宣布說。 “我們怎麼界定故事呢,虛構作品嗎?你說故事是不是私人的事情?” “私人事情,絕對屬於私人的事情,在公之於眾之前,完全是作者私人的事情。” 馬克西莫夫探詢似的朝他瞅了一眼,然後把手裡翻閱的東西推到桌子對面。那是一個頁面印有平行線的、小孩用的練習本。他立即認出了那些拖著環形尾巴和橫道的傾斜的字體。孤兒的字,他想道:我得學會喜歡它。他出於保護似的把手按在練習本上。 “看吧,”他的對手輕聲說。 他試圖看看,但思想不能集中;越是努力,看到的卻是更多的書寫上的細節。淚水模糊了他的眼睛;他用袖管輕輕按一下,以免淚水滴下來模糊了字跡。 “白茫茫的雪地上闃無人跡,”他念了一句,想改掉這種陳腔濫調。內容寫的是一個在空曠地方的人,還有寒冷的天氣。他搖搖頭,合上練習本。

馬克西莫夫探過身來,輕輕地抽掉練習本。他翻著紙頁,找到了他要找的地方。又把本子推回來。 “看看這一部分,”他說,“只有一兩頁。我們的主角是個被判犯有陰謀造反罪、流放到西伯利亞的年輕人。他從監獄裡逃出來,摸到一個地主家裡,幫廚的女傭,一個年輕的農村姑娘,把他藏起來,給他吃的。他們年輕,兩人之間產生了浪漫的感情,以及諸如此類的事。一天晚上,被寫成是粗魯好色的地主試圖騷擾那個農村姑娘。我建議你看的是這一節。” 他又搖搖頭。 馬克西莫夫拿回練習本。 “年輕人看到那場景忍無可忍。他從藏身處出來干預。”他開始大聲念起來。 “'卡拉姆津'———那是地主的名字———'轉過身來對著他,氣急敗壞地說,“你是誰?你在這兒乾什麼? ”這時他注意到了破爛的灰色囚服和砸斷的腳鐐。“啊哈,一個逃犯! ”他嚷道———“我馬上來收拾你! ”他轉過身,蹣跚地走出房間。'用的是'蹣跚'兩字,我很喜歡。地主被寫成是個臉長得像哈巴狗、耳朵毛茸茸、兩條腿又短又粗的莽漢。我們的年輕主角當然怒火中燒:老年和醜陋褻瀆了少女的美麗!他從火爐旁邊抄起一把斧子。'他使出全身力氣,顫了一下,把斧子砍在那人的灰白色的頭顱上。卡拉姆津兩膝一屈,像大牲口似的噴了一下鼻子,倒在刷得很乾淨的廚房地板上,兩臂平攤,手指抽搐幾下,然後鬆開。謝爾蓋'———那是我們的主角的名字———'呆站著,手裡還握著那把滴血的斧子,不信自己幹下的事情。但是瑪爾法'———那是女主角的名字———'以他未曾料到的鎮定抓起一塊濕抹布,塞在死者頭下,以免鮮血漫開。'精彩的現實主義描寫,您說是嗎?

“故事的其餘部分比較粗略———我不念下去了。那個下流的卡拉姆津被抹去後,作者的靈感也許逐漸乾涸。謝爾蓋和瑪爾法把屍體拖出去,扔進一口廢井。然後他們兩人'滿懷決心'地離開,投入了夜色。原稿寫的是'滿懷決心',沒有說明他們是不是打算逃跑。但是讓我提一個細節。謝爾蓋沒有留下凶器。不,他隨身帶走了。幹嗎用?瑪爾法問道。他的回答是:'因為它是俄羅斯人民的武器,是我們自衛的手段,復仇的工具。'血淋淋的斧子,人民的複仇———影射得再清楚不過了,不是嗎?” 他懷疑地盯著馬克西莫夫。 “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低聲說。 “難道你真的打算把這當做不利於我兒子的證據———這只是故事,幻想,獨自呆在房間裡寫的東西呀!”

“哦,天哪,費奧多爾·米海伊洛維奇,您誤解我了!”馬克西莫維奇在椅子裡往後一靠,似乎很無奈地直搖頭。 “絕對不是您所說的找您繼子麻煩的問題。從最重要的方面來說,他的案子已經了結。我把他的幻想(用您的說法)念給你聽,只是說明他受涅恰耶夫分子的影響有多深,天知道有多少性格還沒有定型的、多變的年輕人被他們引入歧途,特別是這裡彼得堡的年輕人,其中不少還是好人家的子弟。可以說涅恰耶夫主義簡直是傳染病。一種傳染病,或者也許只是時尚。” “不是時尚。俄羅斯一直有您所說的涅恰耶夫主義,只是名稱不同罷了。涅恰耶夫主義同土匪打家劫捨一樣,也是俄羅斯的特色。不過我來不是討論涅恰耶夫分子的。我來的理由很簡單———取回我兒子的文件。可以給我嗎?如果不給,我可以走了嗎?”

“您可以走,隨時都可以走。您到過國外,用假名字回俄羅斯。我不想問你用什麼護照。不過您有離開的自由。如果您的債權人發現您在彼得堡,他們當然也有採取他們認為合適的措施的自由。那是您同他們之間的事,與我無關。我再說一遍:您隨時可以離開這個辦公室。然而我醜話說在前頭,我絕對不會同您合謀,幫您圓謊。” “在目前,對我說來,沒有比金錢更不重要的東西了。如果我由於舊債而官司纏身,也只有認了。” “您喪失了親人,情緒低落,所以才有這種態度。我充分理解。但要記住,您有妻兒靠您生活。即使為他們著想,您也不能自暴自棄。至於您要求發還這些文件,我不得不深表遺憾地說,不行,現在還不能交給您。您的繼子同涅恰耶夫分子有牽連,這些文件屬於警方應該管的部分。”

“好吧。但是在我離開之前,我可不可以改變主意,就涅恰耶夫分子的問題說最後一句話?我至少見過涅恰耶夫本人,聽過他說話,比您更了解他———如果說得不對請您糾正。” 馬克西莫夫詢問似的仰起頭。 “請往下說。” “涅恰耶夫不是警察應該管的事情。說到頭,涅恰耶夫根本不是任何當局應該管的事情,至少不是世俗當局該管的事情。” “接著說。” “你們有可能追踪到謝爾蓋·涅恰耶夫,把他關起來,可是那並不意味著涅恰耶夫主義可以消滅。” “我同意。完全同意。涅恰耶夫是我們國家流傳很廣的一種思想;涅恰耶夫本人只是這種思想的體現。涅恰耶夫主義不可能消滅,除非時代變了。因此,我們的目標應該定得低一點、實際一點:遏制這種思想的傳播,在一經傳播開來的地方,就防止它轉化為行動。”

“您仍舊誤解了我的意思。涅恰耶夫主義不是思想。它蔑視思想,在思想範疇之外。它是一種精神,涅恰耶夫本人不是精神的體現,而是它的宿主;或者不如說在它控制之下。” 馬克西莫夫的表情莫測高深。他作進一步的解釋。 “我第一次在日內瓦見到謝爾蓋·涅恰耶夫時,他給我的印像是不討人喜歡的、陰鬱的、智力並不特出、十分平凡的年輕人。我並不認為這第一印像是錯誤的。在這個其貌不揚的載體裡,進駐了一個精神。這個精神也沒有什麼特別。它沉悶、充滿怨氣和殺氣。它為什麼要選中這個年輕人作為宿主?我不知道。也許因為它認為在這個年輕人身上進出比較自由。但是正因為涅恰耶夫身體裡有了這個精神,才有了追隨者。人們追隨的是精神,不是人。”

“這個精神有什麼名字呢,費奧多爾·米海伊洛維奇?” 他竭力想像謝爾蓋·涅恰耶夫的模樣,但眼前只浮現出一個牛頭:眼睛呆滯,舌頭拖在外面,腦殼被屠夫的斧子劈開。周圍是一群密密麻麻的蒼蠅。他想起一個名字,脫口說了出來:“巴力。” “很有趣。也許是個隱喻,不完全清楚,但值得記住。巴力。然而我必須問問自己,談論神靈和神靈附身有什麼實際意義?說思想在傳播,似乎思想有胳膊有腿似的,難道也有實際意義嗎?這種話對我們的工作有什麼幫助?對俄羅斯有幫助嗎?你說我們不應該把涅恰耶夫關起來,因為他受到惡魔的控制(我們能稱它為惡魔嗎?———我覺得神靈這個詞聽上去有點假)。在那種情況下,我們該怎麼辦?說到底,我們不是修行悟道的會社,我們是調查的職能單位。”

沉默了一會兒。 “我絕不是拒絕考慮您說的話,”馬克西莫夫接下去說。 “早在見到您之前,我就知道您是個天分很高、洞察力特強的人。這些娃娃陰謀家完全不能同他們的前輩相比。他們自以為是不朽的。在那層意義上來說,簡直像是同惡魔鬥。而且無法緩和。可以說,他們希望我們這一代倒霉。彷彿他們生下來就有這種想法。做父親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是嗎?我本人就是做父親的,不過幸好生的都是女兒。我真不願意充當我們這個時代的兒子的父親。您自己的父親……您同您自己的父親是不是有過一些不愉快的事,還是我記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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