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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五章安娜·謝爾蓋耶夫娜(3)

彼得堡的大師 库切 3361 2018-03-21
然而她說的是大實話,比她知道得更真實。他回德累斯頓時擁抱的妻子將會有所改變,將會有他帶回去的這個微妙而風情萬種的寡婦的痕跡。他通過妻子將會到達這個女人,正如通過這個女人到達———到達誰呢? 他的想法是不是流露了出來?她臉上突然氣憤地一紅,甩掉了他抓住她袖管的手,上了樓梯,丟下他不管。 他隨即也上了樓,把自己關在房間裡,試圖平靜下來。他心臟的猛烈跳動逐漸慢下來。巴維爾!他一再輕聲念出這個名字,彷彿把它當做咒語。但是那個不可阻擋地呈現在他眼前的形像不是巴維爾,而是另一個人,謝爾蓋·涅恰耶夫。 他不再否認他和死去的孩子之間出現了一條裂痕。他生巴維爾的氣,覺得自己被出賣了。他感到意外的不是巴維爾被拉進虛無主義者的圈子,也不是巴維爾在信裡隻字不提這件事。可是涅恰耶夫牽涉在裡面,情況就不同了。涅恰耶夫不是少不更事的學生,也不是幼稚的虛無主義者。他是那個天字第一號的虛無主義者撤到亞洲的荒漠後,遺留在俄羅斯精神裡的蒙古人。而巴維爾什麼都不是,只是他軍隊裡的一個步兵!

他想起一本流傳日內瓦的、名為《革命者手冊》的小冊子,據說是出自巴枯寧之手,但思想內容和遣詞造句顯然都是涅恰耶夫的。 “革命者是在劫難逃的人,”小冊子開宗明義地寫道。 “革命者沒有個人利益,沒有感情,沒有依戀,甚至沒有名字。他全心全意只有一個激情:革命。他在內心深處已經同社會秩序、法律和道德切斷了所有聯繫。他之所以繼續生存在社會中,只是為了要破壞它。”隨後又說:“他不指望任何憐憫。他每天都準備迎接死亡。” 他準備迎接死亡,他不指望憐憫:這些話說說容易,但是有哪一個孩子能理解它們的全部內容?巴維爾不能;甚至涅恰耶夫,那個不被喜愛的、不可愛的年輕人,恐怕也不能。 他回想起涅恰耶夫本人的模樣:獨自站在日內瓦接待大廳的角落裡,惹人注意地、狼吞虎咽地在吃東西。他搖搖頭,想抹掉那個形象。 “巴維爾!巴維爾!”他悄悄呼喚那個不在的人。

門口有人輕輕敲門。馬特廖娜的聲音:“開晚飯啦!” 他在飯桌上盡量顯得愉快。明天是星期日:他提議去彼得羅夫斯基島上玩玩,星期日下午島上有集市和樂隊演奏。馬特廖娜興致勃勃地要去;出乎他意外的是安娜·謝爾蓋耶夫娜同意了。 他同她們約好,做完禮拜後在教堂會合。早晨他出去時,在昏暗的門道裡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一個蓋著發霉的舊毯子的流浪漢躺在那裡。他詛咒了一聲;流浪漢嘟嘟囔囔地坐了起來。 他到聖格雷戈里教堂時,禮拜還沒有結束。他在教堂的柱廊裡等候,那個流浪漢又出現了,睡眼惺忪,身上散發著異味。他轉過身,責問流浪漢說:“你在跟踪我嗎?” 兩人相距雖然不到六英寸,流浪漢假裝沒有聽見,也沒有看見。他生氣地重複了一遍。魚貫而出的做禮拜的人好奇地瞅著他們兩個。

那人偷偷溜了。他走了半個街區後停下來,靠在牆上,假裝打哈欠。他沒有手套,把毯子捲起來當做手筒取暖。 安娜·謝爾蓋耶夫娜和她的女兒從教堂出來。沿著沃茲涅先斯基大道,穿過瓦西列夫斯基島南端,到公園有好長一段路。還沒有到公園,他就明白自己犯了一個錯誤,愚蠢的錯誤。音樂台上空蕩蕩的,滑冰場周圍闃無一人,只有幾隻昂首闊步的海鷗。 他向安娜·謝爾蓋耶夫娜道歉。 “有的是時間,還不到中午呢,”她愉快地回答。 “我們散散步好嗎?” 她的好情緒使他覺得意外;更覺得意外的是她主動挽起他的手臂。馬特廖娜在她的另一側,他們大踏步地走著。好像是一家子,他暗忖道:只要有第四個,我們就齊全了。安娜·謝爾蓋耶夫娜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把他的手臂挽得更緊一些。

他們經過一群聚在蘆葦叢裡的羊隻。馬特廖娜拔了一把草,向羊群走去;羊群散了開來。一個握著木棍的村童從蘆葦叢中出來,破口就罵。看來一場爭吵已經在所難免。村童忽然改了主意,馬特廖娜趕緊溜回到他們身邊。 經過一番折騰,她臉上泛起紅光。她長大後會成為美人的,他想道:她會讓人心碎的。 他不知道他妻子會有什麼想法。到目前為止,他乾了有失檢點的事以後,總感到悔恨,悔恨之後是懺悔的衝動。這些懺悔表面上雖然痛心疾首,細節方面卻是語焉不詳,妻子聽得越來越糊塗、越來越生氣,懺悔對他們婚姻的損害遠比不忠的事實本身更為嚴重。 但是在目前的情況下,他並沒有罪惡感。相反的是,他堅定不移地相信自己的正確性。他不知道這種正確感後面隱藏著什麼;事實上他也不想知道。就目前而言,他心裡有一種類似歡欣的感覺。原諒我,巴維爾,他悄悄地自言自語。但這仍舊不是由衷之言。

假如我的生命能從頭再來就好了,他想道;假如我能再年輕一次就好了!也許還有:假如我能利用巴維爾拋棄的生命,利用他拋棄的青春就好了! 他身邊的女人又怎麼樣呢?她一時衝動委身於他,現在是不是感到懊悔呢?假如壓根兒沒有發生過那件事,今天的遊玩也許可以標誌一場正式求愛的開始。這正是一個女人企求的東西:有人追求她、向她求愛、勸服她、贏得她!即使當她委身的時候,她也不希望做得太直率,而是希望半推半就,處於一種愉快的朦朧混亂的狀態。墜落,但絕對不要不可挽回的墜落。不:要的是墜落後又能返回,改造得煥然一新,像處女一般純潔,準備再一次被追求,再一次墜落。一場同死亡的遊戲,復活的遊戲。 假如她知道他想的是什麼,她會怎麼樣?憤怒地縮回去?那也是遊戲的一部分嗎?

他偷偷地瞥了她一眼,那一瞬間,他清晰地領悟到:我能愛上這個女人。除了肉體的吸引力之外,他感到了他只能稱之為和她相似的地方。他和她屬於同一類型,同一代人。突然間,同代人各就各位:巴維爾、馬特廖娜和他年輕的妻子安娜站在一邊,他和安娜·謝爾蓋耶夫娜站在另一邊。一邊是孩子,另一邊不是孩子,而是那些年紀大得足以在他們做愛的時候體味到死亡滋味的人。因此才有那晚的迫切,才有那種灼熱。他懷裡的她像是火刑場上的聖女貞德:肉體化為灰燼的時候,靈魂在同禁錮它的枷鎖搏鬥。同時間的掙扎。孩子永遠不會理解的事情。 “巴維爾說你在西伯利亞呆過。” 她的話使他從沉思中驚醒過來。 “呆了十年,我是在那裡認識巴維爾的母親的。在塞米巴拉金斯克。她的丈夫原先在海關工作。去世時巴維爾只有七歲。她也去世了,那是前幾年的事———巴維爾一定告訴過你。”

“於是你又結婚了。” “不錯。巴維爾是怎麼說的?” “他只說你的妻子很年輕。” “我妻子的年紀同巴維爾差不多。有一段時間,我們住在一起,我們三個,住在梅夏斯卡婭街的一套公寓裡。對巴維爾說來,那段時間並不快活。他同我的妻子有些對立。事實上,當我告訴巴維爾,她準備和我結婚時,巴維爾去找她,相當認真地對她說,我年紀太大了。此後,他總是管自己叫做孤兒:'孤兒再要一片烤麵包,''孤兒沒有錢了,'等等。我們把它當做玩笑,其實不是。結果導致了家庭不和。” “我能理解。但是他當然值得同情。他一定感到正在失去你。” “他怎麼可能失去我呢?打從我成為他爸爸那天開始,我從來沒有對不起他。難道我現在有對不起他的地方嗎?”

“當然沒有,費奧多爾·米海伊洛維奇。但是孩子的佔有欲很強。他們同我們大家一樣,也有妒忌的一面。當我們心生妒忌的時候,我們虛構對我們自己不利的故事,產生自己的想法,我們自己嚇自己。” 她的話像三棱鏡一樣,只要稍稍轉動一下角度,就會反射出差別很大的含義。她是不是有意這樣? 他瞥了馬特廖娜一眼。她穿著一雙鑲著毛茸茸的羊皮邊的新靴子。她用力踩著潮濕的草地,留下一行腳印。她若有所思地皺著眉頭。 “他說你利用他傳話送信。” 他心裡一陣刺痛。巴維爾連那件事都記得! “確有其事。我們結婚前一年,在她命名日的那天,我讓他替我給她送去一件禮物。這件事很不應該,事後我非常懊悔。簡直不能原諒。當時我沒有多加考慮。這是不是最糟糕的事?”

“最糟糕的?” “巴維爾有沒有告訴過你比那更糟糕的事?我很想知道,我知道錯在什麼地方,就能請求原諒了。” 她神情奇特地瞅著他。 “那句話問得不地道,費奧多爾·米海伊洛維奇。巴維爾有過孤寂的時候。他會說出來,我就听。有時候會說一些事情,不永遠是愉快的事情。也許那是件好事。他把過去的事情說出來以後,也許就不老是沉思冥想了。” “馬特廖娜!”他轉向那孩子。 “巴維爾有沒有對你說過———” 安娜·謝爾蓋耶夫娜打斷了他的話。 “我敢肯定巴維爾沒有對她說過,”她說著轉向他,低聲而狠狠地說:“你不該問孩子那種問題!” 他們面對面停在曠野裡。馬特廖娜板著臉,抿緊嘴,望著別處;安娜·謝爾蓋耶夫娜瞪著眼。

“有點冷了,”她說。 “我們回去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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