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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五章安娜·謝爾蓋耶夫娜(2)

彼得堡的大師 库切 2838 2018-03-21
很久以後,小孩上了床,他穿了上街的衣服從房間裡出來。背朝他坐的安娜·謝爾蓋耶夫娜轉過身來。 “您打算出去嗎?”她說。 “走前要不要喝點茶?” 她有點緊張。但把茶杯遞給他的那隻手卻很穩定。 她沒有請他坐下。他站在她面前,默默地喝了茶。 他有話要說,但害怕說不出來,甚至害怕在她面前再度崩潰。他現在控制不住自己。 他放下空茶杯,把手搭在她肩上。 “不,”她搖搖頭,推開他的手說,“我不會那樣幹。” 她的頭髮用一個沉甸甸的琺瑯夾子朝後攏著。他取下夾子,擱在桌上。這會兒她沒有拒絕,而是晃晃頭髮,讓它鬆散地披下來。 “一切都順其自然,我保證,”他說。他意識到自己的年齡;他的聲音裡聽不到有那種有時會使女人回應的情慾的調子。相反的是,聲音裡有一些他可以直言不諱的東西。開裂的樂器,經過第二次突變的嗓音。 “一切,”他又說一次。

她盯著他的臉,認真和急切的神情是他不可能誤解的。接著,她把手裡的縫紉活放在一邊。她悄悄從他身邊溜過,進了掛簾子的凹室。 他毫無把握地等著。沒有動靜。他跟了過去,揭開簾子。 馬特廖娜睡得很熟,她張著嘴,金黃色的頭髮像光環似的灑在枕頭上。安娜·謝爾蓋耶夫娜衣服剛脫了一半。她揮揮手,讓他出去,雖然有點不高興,不高興的神色中間卻帶著一點頑皮。 他坐下來乾等。她穿著直筒長襯衣出來,光著腳。腳上藍色的靜脈很明顯。這個女人不能算年輕,不能說是不諳世故的失足委身。可是當他拉她時,發現她的手很冷,還在顫抖。她總是避開他的目光。 “費奧多爾·米海伊洛維奇,”她悄聲說,“你要知道,我以前沒有乾過這種事情。”

她戴著一條銀項鍊。他的手指順著項鍊的環形摸下去,碰到了一個小十字架。他把十字架舉到她唇邊;她立即熱烈地吻了它。可是當他要吻她時,她卻轉過頭。 “現在不要,”她輕聲說。 他們在他兒子的房間裡過了夜。他們兩人之間的事情從頭到尾都是在黑暗裡發生的。他們做愛時,使他特別驚異的是她發熱的身體。熱得完全出乎他意料。彷彿她從身體的核心部分在往外燃燒。這使他極度興奮,另外使他興奮的是:孩子在隔壁屋子裡睡覺,而他們卻如火如荼地在幹如此危險的事情。 他睡著了。有時半夜醒來,發現她仍在那張狹窄的床上,躺在他身邊。他雖然精疲力竭,仍試圖挑起她的情慾。她沒有回應;當他強加於她的時候,她在他懷裡像死去一般。 整個做愛過程中沒有那種他可以稱之為快感或者甚至激動的東西。他們彷彿隔著一條被單在做愛———他悲哀的灰色破爛的被單。達到高潮的時候,他像投身入湖似的又投入睡眠。他下沉時,巴維爾浮上來迎接他。他兒子的臉絕望地扭曲著:他的肺憋得要炸開了,他知道自己快死了,知道自己已經沒有希望了,他呼喚他的爸爸,因為他所能做的只有這件事,世上最後的一件事。他急迫地想把卡在喉嚨裡的話語喊出來。他下降到那女人身體里黑暗的旋渦中,而旋渦裡卻冒出這個極端醜惡的幻象。在他身上炸裂,控制了他,繼續快速旋轉。

他再次醒來時,天已大亮。屋子裡沒有人了。 他煩躁不安地度過了整個白天。一想起她,慾念就使他像年輕人似的激動得發抖。但控制他的不是二十年前那種使人喉嚨發緊的甜美。他覺得自己像是一片被一往無前的力量所裹挾的樹葉或者翅果,給帶到了最高的氣流,頭暈目眩地越過汪洋大海。 晚飯時,安娜·謝爾蓋耶夫娜顯得若無其事而疏遠,她把注意力集中在孩子身上,專心致志地聽她瞎扯白天學校裡的事。當她非對他說話不可時,她冷淡而有禮貌。她的冷淡反而激起了他的熱情。難道那孩子全然沒有註意到他偷看她母親的喉嚨、嘴唇和手臂的渴望的眼光? 他等屋子裡靜下來,表明馬特廖娜上床睡覺了。九點鐘時,隔壁房間裡的燈火熄滅。他等了半小時,又等了半小時。接著,他用手掌擋著燭光,腳上只穿著襪子,躡手躡腳地出了房門。燭光投下巨大晃動的影子。他把蠟燭擱在地板上,朝凹室走去。

在暗淡的光線下,他辨出安娜·謝爾蓋耶夫娜躺在床遠端,背衝著他,手臂像舞孃似的優美地越過頭頂,黑色的頭髮蓬蓬鬆松。馬特廖娜蜷作一團,躺在床近端,她嘴裡含著大拇指,一條胳膊鬆鬆地摟著她媽媽。他的第一印像是她醒著,護著媽媽,冷眼看他;但是當他彎下腰時,卻聽到了她的深而均勻的呼吸。 他輕輕呼喚:“安娜!”她沒有動靜。 他回到自己的房間,試圖安靜下來。他暗忖道,今晚她有充分的理由獨自呆著。但是他怎麼也無法說服自己。 他再一次躡手躡腳地穿過房間。兩個女人都沒有動。他再一次產生了那種詭異的感覺,認為馬特廖娜在看他。他再湊過去一些。 他沒有搞錯。他看到的是兩隻睜大的、一眨不眨的眼睛。他背脊上流過一陣寒氣。她居然睜著眼睛睡覺,他對自己說。但不可能。她只是醒著,一直沒有睡;嘴裡含著大拇指,十分警惕地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他屏住氣凝視,只見她的嘴角微微上翹,像是蝙蝠的勝利的微笑。那條胳膊鬆鬆地摟著她母親,也像是蝙蝠的翅膀。

他們一起又過了一夜,那以後大門才關上。那一夜,她事先沒有招呼,很晚來他的房間。他通過她又一次進入了黑暗以及他兒子和別的溺斃的人一起浮沉的水域。 “別害怕,”他想悄聲對他兒子說,“我和你在一起,我同你分擔苦楚。” 他醒來時發現自己伸開四肢趴在她身上,嘴巴挨著她的耳朵。 “你知道我去了哪兒嗎?”他輕聲問。 她從他身體底下抽身出來。 “你知道你把我帶到了哪裡嗎?”他悄悄說。 他迫切希望在她面前炫耀那孩子,表現他青春的活力,他明亮的眼睛、白皙的下巴和好看的嘴巴。他要讓孩子再穿上那套白衣服,讓孩子的胸膛裡發出深沉的聲音。 “看哪,世界上少了一個什麼樣的寶貝!”他要大聲呼喊:“看哪,我們喪失了什麼!”

她翻過身,背朝著他。他迫不及待地上上下下撫摸她長長的大腿。她阻止了他。 “我必須走了,”她說著下了床。 第二天晚上她沒有來,同她的女兒呆在一起。他給她寫了一封信,放在桌子上。他早晨起來時,房間裡空無一人,信仍擱在老地方,沒有打開。 他去店鋪。她在櫃檯後面;但是一看到他,就溜到後屋去了,讓老雅科夫列夫接待他。 傍晚,他等在街上,像攔路賊似的,尾隨著她直到家門口。他在門道裡抓住她。 “你為什麼躲著我?” “我沒有躲著你。” 他捉住她的手臂。門道裡很暗,她挎著籃子,脫不了身。他用身體頂著她,嗅到了她頭髮的胡桃氣味。他想吻她,她扭過頭,他的嘴唇擦過她的耳朵。她被他頂住的身體沒有絲毫回應的跡象。真丟人,他暗忖道:我這是自取其辱。他讓開一步,但又在樓梯上趕上她。 “再說一句話,”他說。 “這是為什麼?”

她轉過身來對著他。 “那還不明顯嗎?非要我說出來不可嗎?” “什麼明顯?沒有什麼明顯的東西。” “你在遭罪。你在懇求。” 他退縮一下。 “沒有的事!” “你有要求。那沒有什麼慚愧的。不過現在已經結束。這樣繼續下去對你沒有好處,我這樣被利用對我也沒有好處。” “利用?我可不是利用你!我心裡可沒有別的想法!” “你利用我到達另外一個人。別不高興。我只是把自己的想法解釋清楚,並沒有指責你的意思。但是我不想被拖入得更深了。你自己有妻子。你應該等到再同她相處的時候。” 自己的妻子。她幹嗎把他妻子扯進來?他想說:我的妻子太年輕了!以我現在的情況來說,太年輕了!但是他怎麼說得出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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