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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三章巴維爾(2)

彼得堡的大師 库切 2067 2018-03-21
那天夜裡,他做了一個夢。他在水底下潛泳。光線是藍幽幽的。他優美地側身滑行著;他的帽子似乎掉了,他穿著黑衣服,有一種像是海龜的感覺,在屬於他的自然環境中的大海龜。他身體上面微波蕩漾,他身體下面是一泓靜水。他在一片片水草中游過:緩緩飄動的水草像手指似的撫摩他的鰭,如果他身上有鰭的話。 他知道他在找什麼。他游泳時偶爾張開口,發出他認為的喊叫或者呼喚。每喊叫或者呼喚一次,水就湧進他嘴裡;每一個音節都被一口水所取代。他變得越來越臃腫,最後胸骨擦到了河床的淤泥。 巴維爾仰天躺著。他兩眼緊閉。他的頭髮隨波逐流,像嬰兒的頭髮那麼柔軟。 他那海龜似的喉嚨裡發出最後一聲呼喊,自己覺得叫聲像狗吠,然後朝那孩子衝去。他想吻孩子的臉;但是當他僵硬的嘴唇觸碰到時,他不敢肯定自己是不是不在咬。

這時候,他醒過來了。 他按照老習慣,上午總是坐在他房間裡的小書桌前。侍女進來打掃時,他揮揮手讓她出去。但是他一個字也沒寫。他並沒有喪失活動能力。他的心臟跳得很有規律,他的頭腦很清晰。他在任何時候都能夠拿起筆,在紙上寫出字來。但是他擔心寫的東西會像是出自瘋子之手———滿紙的邪惡、淫穢,難以克制。在他的想像中,瘋狂通過右臂的動脈到達指尖和筆紙,汩汩流出來;他不用蘸墨水,根本沒有這種需要。流到紙上的不是血,也不是墨水,而是一種黑色的酸性液體,在偏光下看來隱隱發綠。在紙上不會幹:如果用手指去觸摸,會有一種流體的、觸點似的感覺。甚至盲人都能閱讀的文字。 下午,他回到蠟燭街巴維爾的房間。他關好通向房間的里門,用一把椅子頂住房門。接著,他把那套白衣服攤在床上。在日光下,他可以看清袖口多麼骯髒。他嗅嗅腋窩,清晰地聞到了氣味:不是小孩,而是成年人的氣味。他吸了又吸。吸多少次後,氣味才會消失呢?如果把衣服放在玻璃罩裡面,氣味能保存嗎?

他脫掉自己的衣服,穿上那套白色的。雖然上衣太寬大,褲子太長,他穿在身上並不覺得自己樣子滑稽。 他躺下來,兩臂交叉。這個姿勢富有戲劇性,出於衝動他什麼事都乾得出來。可是他對沖動毫無信心。 他有一個幻象:在無情的星星下面彼得堡延伸出去,顯得廣袤低矮。天空掛著一條橫幅,寫著一個希伯來字母拼寫的字。他不識希伯來文,但知道那是譴責,是詛咒。 一扇用七道鐵鍊拴住的大門把他兒子關在門外。他擔當的艱鉅任務就是打開這扇門。 想法、感覺、幻象。他相信這一切嗎?它們來自他內心最深處;可是內心的可信程度不比理性高多少。 我在步步後退,他想道;退到無路可退的時候,還剩什麼呢? 他想像自己回到了蛋裡,或者至少回到某種光滑的、冰涼的、灰色的東西里。也許那不僅是一個蛋:也許那是靈魂,也許靈魂就是那樣的。

床底下有窸窸窣窣的響聲。是耗子搗亂嗎?他不管。他轉過身,把那件白上衣蒙在臉上,深深吸氣。 自從他得悉兒子死亡後,他身體裡有些東西在逐漸消失,他認為是堅定。我才是死去的人,他想;或者不如說,我喪了命,可是死亡沒有到來。他感覺自己身體強壯結實,不會垮。他的胸部像是板條完好的木桶。他的心臟會跳動很長時間。雖然如此,他從人類的時間裡給硬拖了出來。裹挾他的水繼續向前流去,仍舊有它的方向,甚至目的;然而目的已經不再是生命了。裹挾他的是死水,是靜止的水。 他睡著了。醒來時周圍一片漆黑,靜悄悄的。他劃亮一根火柴,試圖理清混亂的思緒。已經過了午夜。他在哪兒? 他在毯子下面翻來覆去,斷斷續續地睡得很不踏實。早晨,他頭髮凌亂,身上散發著氣味,去盥洗室時,遇到了安娜·謝爾蓋耶夫娜。她扎著頭巾,穿著一雙大靴子,像是市場上的女售貨員。她詫異地打量著他。 “我睡著了,我很疲倦,”他解釋說。可是問題不在那兒。問題在他仍舊穿著那套白衣服。

“如果你不在意的話,我離開之前想住在巴維爾的房間裡,”他接著說。 “要不了幾天。” “我們現在不能談這件事,我很匆忙,”她回答說。她顯然不喜歡這個想法。也沒有表示同意。不過他已經付了房租,她毫無辦法。 整個上午,他都坐在兒子房間裡的桌前,雙手捧著頭。他不能假裝在寫東西。他的心思轉到巴維爾死亡的那一刻。他不能忍受的想法是,巴維爾墜落時的最後一剎那,知道什麼都救不了他,他必死無疑。必死無疑的確定性比死亡本身更可怕,他要讓自己相信,由於墜落時的措手不及和慌亂,由於心理在不能承受的極大痛苦面前會產生某種自我麻醉的作用,巴維爾也許沒有感受到那種可怕的確定性和痛苦。他衷心希望情況是這樣的。同時,他知道他之所以希望,是一種自我麻醉,免得想到巴維爾在墜落時心裡十分清楚。

這種時候,他分不清巴維爾和他自己。他們是同一個人,而那個人多多少少無非是個念頭而已,巴維爾借他的身體想這個念頭,而他則藉巴維爾的身體來想。這個念頭讓巴維爾永遠活著,一直處於墜落之中。 他不想讓兒子知道自己死了。他想:只要我還活著,就讓我一個人知道!不管需要多麼大的意志力,讓我充當那個穿過空中的有思想的動物吧! 他坐在桌前,閉上眼睛,握緊拳頭,使勁不讓巴維爾知道自己死了。他覺得自己是羅馬巴爾貝利尼廣場上的特里同塑像,嘴巴前的螺號不斷噴出一股晶瑩的泉水。他不分晝夜,把生命吹入水中。青銅鑄的脖子上的筋腱由於使勁而暴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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