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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四章白衣服

彼得堡的大師 库切 3303 2018-03-21
11月來了,隨之而來的是第一場雪。天空中都是南飛的沼澤鳥。 他搬到巴維爾的房間去住,沒過幾天就成了那座房屋的生活的一部分。他經過時,孩子們不再中斷他們的遊戲,而是睜大眼睛看他,雖然仍會壓低聲音。他們知道他是誰了。他是誰呢?他是晦氣,他是晦氣的爸爸。 他每天都囑咐自己必須再上葉拉金島,去看看兒子的墳墓。但是沒有去。 他給德累斯頓的妻子寫信。信裡是些安慰的話,沒有感情。 上午他呆在房間裡,無所事事,自有一種陰暗的、死一般的樂趣。下午他上街閒逛,避開可能有人認識他的梅夏斯卡婭街和沃茲涅先斯基大道,總是在同一家茶館裡坐一小時。 在德累斯頓的時候,他經常看俄文報紙。現在他對外面的世界失去了興趣。他的世界收縮了;他的世界只在他胸中。

為了替安娜·謝爾蓋耶夫娜著想,他總在天黑以後才回家。招呼他吃晚飯之前,他總是悄悄地坐在那個既是他的又不是他的房間裡。 他坐在床上,膝上擱著那套白衣服。誰也沒有看到他。一切照常,毫無變化。他覺得愛的紐帶像真的繩索似的把他和他兒子的心連在一起。他覺得繩索在絞他的心。他大聲呻吟。 “好啊!”他歡迎那種痛感,悄悄說;他伸出手去,把繩索再絞一下。 他背後的門開了。他吃了一驚,眼含淚水,一副佝僂窩囊的樣子,那件衣服捏成一束握在手裡。 “你現在吃飯好嗎?”孩子問道。 “謝謝你,不過我今晚想一個人呆著。” 過一會兒,她又回來了。 “你要喝茶嗎?我可以給你端來。” 她鄭重其事地用茶盤端來一把茶壺、糖罐和杯子。

“那是巴維爾·亞歷山德羅維奇的衣服嗎?” 他把衣服擱到一邊,點點頭。 他喝茶時,她站在近處等候。她額角和顴骨的優美線條、水汪汪的黑眼睛、黑眉毛和玉米似的金黃色頭髮,再一次給了他深刻印象,他心裡突然產生兩股互相衝擊的矛盾感情:一股是要保護她的衝動,另一股是由於她活著而要使勁揍她。 我這樣與世隔絕是件好事,他尋思道。以我現在的情形,同人們相處是不合適的。 他等她說些什麼。他要她說話。對孩子提出這種要求是令人不能容忍的,但他還是提出來了。他抬眼看她。沒有任何遮掩。他直勾勾地盯著她。 她迎著他的凝視。過了一會兒,她掉過眼光,遲疑地後退一步,行了一個古怪笨拙的屈膝禮,飛快地跑出了房間。

他意識到這個細節,即使加以發展的話,他也永遠不會忘記,有朝一日甚至可能在改寫後收進他的書裡。他有一點羞恥感,但只是膚淺和暫時的。首先在他的作品裡,而今在他的生活中,羞恥感似乎失去了力量,被一種不屬於道德範疇的、不迴避任何極端的、茫然的消極狀態所取代。這情況正像他用眼睛的余光看到雷雨雲以可怕的速度朝他壓來。擋在它們前面的任何東西會被一掃而光。他的心情既有害怕,也有興奮,他等暴風雨發作。 他的表到了十一點,他沒有打招呼,就從自己的房間裡出來。馬特廖娜和她媽媽睡覺的凹室已經拉好簾子,但是安娜·謝爾蓋耶夫娜還沒有躺下,她坐在桌子旁邊,在燈光下縫紉。他穿過房間,在她對面坐下。 她的手指靈活,動作果斷。他在西伯利亞流放的時候,出於需要,學會了縫紉,但動作不如她這麼流暢優美。在他手裡,縫針是件希奇的東西,是小人國的箭。

“幹這種精細的活,屋裡的光線太差了,”他喃喃說。 她低下頭,彷彿在說:我聽到了,好像又在說:你指望我怎麼辦呢? “你只有馬特廖娜一個孩子嗎?” 她正眼看著他。他喜歡這種率直的模樣。他喜歡她的一點也不柔和的眼睛。 “她前面還有一個哥哥,不過很小的時候就死了。” “這麼說,你明白。” “不,我不明白。” 她這話是什麼意思?是說幼兒的死亡比較容易忍受嗎?她沒有進一步解釋。 “如果你允許,我想買一盞好一點的燈給你。你這麼年輕就毀了眼睛太可惜了。” 她低下頭,彷彿在說:謝謝你的好意;我不會要你遵守諾言的。 這麼早:他有什麼用意? 他早已料到,後面的話會說出來的,他不准備阻止。 “我很想談談我的兒子,”他說,“更想听聽別人談他。”

“他是個很好的小伙子,”她開始說。 “可惜的是我們認識他的時間太短了。”她彷彿覺得這幾句話很不夠,接著又補充說:“他經常在馬特廖娜睡前唸書給她聽。她整天盼望著這個時候。他們相處得確實很好。” “他們念什麼書?” “我記得有《小金公雞》和克雷洛夫寓言。他還教她一些法文詩歌。她至今還能背誦一兩首。” “你家裡有書真好。”他朝一個書架擺擺手,那上面至少有二三十本書。 “我是指對一個成長的小孩有好處。” “我的丈夫原在印刷所工作,是印刷工。他書看得很多,看書是他的愛好。這些只是他藏書的一部分。他活著的時候,家裡簡直放不下。地方太小了。” 她停頓了一下。 “我們有你寫的一本書。《窮人》。我丈夫最喜愛的書之一。”

沉默了片刻。燈光開始閃爍。她把燈芯捻低,把手頭的活計擱在一邊。房間較遠的角落陷入陰影。 “我不得不要求巴維爾·亞歷山德羅維奇晚上別把朋友請到他的房間裡來,”她說。 “現在我想想有點懊悔。那次是因為他們在房間裡說話喝酒,搞得很晚,鬧得我們睡不著。他有些朋友相當粗魯。” “是啊,他交朋友很民主。他能同一般老百姓談他們關心的事。老百姓渴望得到新思想。他從不以高高在上的姿態對他們說話。” “他對馬特廖莎說話也沒有居高臨下的樣子。” 燈光越來越暗,燈芯開始冒黑煙。疼痛的地方抹上了語言的藥膏,他想,可是我希望治療嗎? “他雖然年輕,可是少年老成,”他硬說下去。 “他考慮的是俄羅斯,是我們在這個國家的生存狀況。他關心的是同普通百姓有關的事情。”

一陣沉默。頌揚,他想道:我是在頌揚,儘管方式笨拙,為時已晚,並且我還試圖逼她和我一起頌揚。為什麼不呢! “我一直在琢磨你上次對我說的話,”她沉思地說。 “你為什麼把巴維爾睡過頭的事情告訴我?” “為什麼?因為那件事現在看來雖然好像無關緊要,但毀了他的生活。由於他睡懶覺,我不得不讓他轉校,老是換學校。因此他沒能註冊入學。因此他最後來到彼得堡,處於學生社會的邊緣,他算不上學生,不真正屬於學生社會。問題不僅僅是懶怠。簡直沒法把他弄醒———叫喊、搖晃、威脅、懇求。彷彿是要弄醒一頭冬眠的熊!” “我能理解。有些孩子怎麼也不能踏踏實實地上學。可是我還有別的意思。請原諒我這麼說,不過你告訴我那件事的時候,給我印象特別深刻的是你似乎還在生他的氣。”

“我當然生氣!你一定記得,他母親去世的時候,他只有十五歲。把他拉扯大可不容易。我有別的更重要的事要做,不能老是哄這麼大的孩子起床。如果巴維爾像別人一樣完成了學業,這種事情就不會發生了。” “這種事情?” 他不耐煩地揮揮手臂,似乎要把這座公寓、把彼得堡這座城市、甚至把他們頭上的巨大夜幕統統打發走。 她靜靜地凝視著他;在那種眼光下,他開始理解自己說了什麼話。他從右手開始,渾身顫抖起來。他站起來,雙手緊握在背後,在房間裡踱來踱去。有什麼事要發生了,他試圖不提名稱的事。他要說話,但發的聲音哽咽。我的所作所為像是書裡的人物,他想道。不過即使是自我嘲笑也不起作用。他的肩膀上下起伏。他開始不出聲地哭了。

在書上,女人會產生一陣憐憫,對他的悲痛作出反應,這個女人卻沒有。她在閃爍的燈光下坐在桌子邊,轉過頭,縫紉的活計放在膝上。時間很晚了,沒有人在場,孩子睡著了。 他暗忖道:該死的心!該死的感情用事!關鍵不在於心和心的感覺,而在於死亡和死去的孩子的感覺! 這時候,他眼前呈現出一幅十分清晰的幻象:巴維爾衝著他微笑,笑他的怨天尤人,他的矯揉造作,以及隱藏在矯揉造作後面的東西。那種笑並不是嘲諷,而是友好和寬容。他想:巴維爾知道!他知道,並且不在乎!他心頭湧起一陣感激、愉悅和愛意。現在肯定要發作了!他想,但顧不得了。他不再忍住淚水,摸索著回到桌子邊,把頭埋在臂彎裡,號啕大哭起來。 沒有人撫摩他的頭髮,也沒有人在他耳邊說一句安慰的話。最後,當他摸索著取手帕時,他抬起頭,發現馬特廖娜那個小姑娘站在他前面,目不轉睛地觀察他。她身穿一件白色的睡衣;頭髮梳鬆後披垂在肩頭。他不由自主地註意到那兩個微微隆起的乳房。他對她笑笑,可是她的表情沒有改變。他想:她也知道。她知道什麼是假的,什麼是真的;她這麼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就說明她知道。

他定下神來。他的目光,透過殘存的淚水,鎖定在她的臉上。那一剎那,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他好像被一根燒紅的鐵絲刺穿似的,猛地一縮。這時候,她母親摟著她,悄悄說句話;她回床上去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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