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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三章巴維爾(1)

彼得堡的大師 库切 2706 2018-03-21
他坐在兒子的房間裡,把那套白棉布衣服擱在腿上,呼吸勻稱,聚精會神,試圖召喚一個肯定還沒有離開這裡的鬼魂。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通過隔板,旁邊屋子里傳來那女人和孩子壓低嗓音的談話聲和擺飯桌的器皿聲。他把衣服擱在一旁,敲敲房門。談話聲立即停了。他進屋說:“我現在要走了。” “你瞧,我們正要吃晚飯。歡迎你和我們一起吃。” 她準備的食物很簡單:湯、土豆、鹽和黃油。 “我的兒子怎麼會住到你這兒來的?”吃飯時他問道。他仍舊很留神地用我的兒子這個稱呼:如果直接說出名字,他會經受不住的。 她遲疑了一下,他明白其中原因。她可以說:他生前是個可愛的年輕人;我們喜歡他。但是生前兩字是個障礙,是她路上的一塊大石頭。她在繞開這個詞以前,不會當他的面直言不諱地說出來的。

“一個老房客介紹的,”她終於說。就是這樣。 她給他的印像是乾巴巴的,幹得像蝴蝶的翅膀。彷彿她的皮膚和襯裙之間,皮膚和她肯定穿著的黑長襪之間,有一層細極細極的白灰,只要肩膀那裡一鬆,不費甚麼周折,全身衣服就會褪下來落到地板上。 他很想看看她一絲不掛的模樣,這個散發著最後的青春氣息的女人。 她不是那種所謂有教養的女人;可是有誰聽過比她說得更漂亮的俄語?她嘴裡的舌頭像鼓翼的小鳥:絨乎乎的羽毛、輕柔地撲動。 他在女兒身上卻一點也看不到母親的柔和的干爽。與之相反的是,女兒有一種小雌鹿似的流體感,容易相信別人然而忐忑不安,伸著脖子去嗅陌生人的手,但緊張得準備隨時跳開。這個黑頭髮的女人怎麼會生金黃頭髮的孩子呢?但是許多洩露真相的跡像明擺著:細小的手指幾乎還沒有長成形;漆黑的眼睛像拜占廷式教堂的聖徒畫像那麼明亮;眉毛的線條像雕刻般的纖巧;甚至還有那悶悶不樂的神情。

奇怪的是某一個容貌特徵在小孩身上可以達到十分完美,而在父母身上卻像是複製品! 女孩抬起眼睛,遇到他探索的目光,馬上慌張地躲開。他心裡升起一陣憤怒的衝動。他要抓住她的手,搖晃她的身子。看著我,孩子!他要說:看著我,學著點! 他的刀掉到地下。他如釋重負地藉機彎腰去撿。他臉上的皮膚似乎被剝掉了,他似乎不由自主地老是要把一張血淋淋的、可怕的面具塞到她們兩人前面,硬要她們看。 那女人又說話了。 “馬特廖娜和巴維爾·亞歷山德羅維奇是好朋友,”她沉著而小心地說。接著轉向那孩子:“他給你上課,是嗎?” “他教我法語和德語。主要是法語。” 馬特廖娜:這個名字對她可不合適。老太婆的名字,身材瘦小、滿臉皺紋的老太婆的名字。

“我希望你保留他的一些東西,”他說,“做個紀念。” 孩子又抬起眼睛,困惑地打量著他,像狗打量陌生人似的,彷彿沒有聽到他說什麼。那是怎麼回事?答復是:她無法把我當成巴維爾的爸爸。她試圖在我身上找到巴維爾的影子,但是找不到。他又想:對她來說,巴維爾還沒有死。他仍舊活在她身體裡的某個地方,散發著青春溫暖甜蜜的氣息。我這麼黑不溜秋、瘦骨嶙峋,留著鬍子,一定像是帶著大鐮刀的死神那般討厭。死神露著一英寸長的牙齒,走起路來髖關節和踝骨喀喀直響。 他不願意談他的兒子。但願意聽別人談,是啊,當然很願意。屈指算來,今天是巴維爾死後的第十天。隨著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像秋天的落葉一般仍在空中飄蕩的有關巴維爾的記憶,會被踩進泥裡,或者被風捲走,飛到炫目的空中。他要把這些記憶收集起來加以保存。死亡、哀悼、遺忘,是人人都要遵循的規律。有人說,假如沒有遺忘,世界很快就變得什麼都不是,而是一個龐大無比的圖書館。話雖這麼說,他一想到巴維爾被人遺忘,就會冒火,像是一頭暴躁的老公牛,瞪著眼睛,十分危險。

他要聽人家說事。不可思議的是那孩子居然要說了。 “巴維爾·亞歷山德羅維奇,”———她瞥了母親一眼,確保自己可以說出這個死去的名字———“說他在彼得堡再呆一個短時期,然後他要去法國。” 她停了下來。他焦急地等她接著往下講。 “他幹嗎要去法國?”她問道,現在只對他一個人說話。 “法國有什麼事?” 法國? “他並不想去法國,他只是要離開俄羅斯,”他回答說。 “人們年輕的時候對周圍的一切都覺得煩。人們煩自己的祖國,因為祖國好像老舊沒勁。人們要求新景象,新思想。人們以為在法國、德國或者英國能找到未來,而自己的國家太沉悶,不可能找到。” 那孩子皺著眉頭。他說的是法國、祖國,而她聽到的卻是別的東西,字眼深層隱含的東西:怨恨。

“我的兒子受的教育很零碎,”他說,現在不是對著那孩子,而是對著母親。 “我老是讓他轉校。原因很簡單:他早晨起不來。怎麼都叫他不醒。也許我太重視了。可是不上課,就不能指望註冊入學。” 在這時候說這種事真夠奇怪的!儘管如此,他轉向女兒接著說下去。 “他的法語很靠不住———你一定注意到了。也許那正是他要去法國的原因———提高他的法語水平。” “他書看得很多,”母親說。 “有時候,他的屋子裡整宿點著燈。”她的聲音很低、很平穩。 “我們不在意。他生前一向體貼別人。我們很喜歡巴維爾·亞歷山德羅維奇———不是嗎?”她對孩子的微微一笑在他看來彷彿是愛撫似的。 生前。她終於說出了口。 她皺皺眉頭。 “我一直搞不明白的是……”

一陣尷尬的靜默。他不做任何緩解的努力。相反的是,他像狼保護幼崽似的豎起了毛。你得小心,他想道:你甘冒風險說了對他不利的話,後果由你自己擔當!我既是他的媽,又是他的爸,對他來說,我什麼都是,並且還不止這些!他想站起來嚷嚷。是什麼呢?他對抗的敵人又是誰呢? 他喉嚨裡面有什麼———有一聲呻吟———要湧出來,他再也憋不住了。他用手蒙住臉;淚水從指縫間流了下來。 他聽見那女人從桌邊站起身。他等那孩子也站起來,可是她沒有動靜。 過了一會兒,他擦乾眼睛,擤了鼻子。 “對不起,我失態了,”他悄悄對孩子說,孩子仍坐在那兒,低頭對著空盤子。 他走進巴維爾的房間,關上門。難過嗎?不,事實是他不難過。一點也不難過:他感到憤怒,所有的人都活著,而他的兒子卻死了。他尤其對這個小姑娘感到憤怒,儘管她一副溫順的樣子,他想把她撕成碎片。

他雙臂抱胸躺在床上,他急促地呼吸,想把正要控制他的魔鬼驅逐出去。他知道自己活像一具直挺挺的屍體,他所說的魔鬼也許只是在拍打翅膀的他自己的靈魂。此時此刻活著有點叫人噁心。他想死。不止是死:他想灰飛煙滅,徹底消失。 至於來世之說,他並不相信。他準備同成群結隊的其他死靈魂一起呆在河邊,等待永遠不會來的駁船。空氣陰冷潮濕,黑水拍打河岸,他身上的衣服會爛掉,落到腳下,他再也見不到他的兒子了。 他再次用合抱在胸前的冰冷的手指計算日子。十天。十天之後的感覺就是這樣。 詩歌或許會讓他回憶起兒子。他隱約感到可能適用的那首詩的韻律和音樂感。可是他不是詩人:他更像是一條這兒刨刨,那兒翻翻,忘了把骨頭埋在什麼地方的狗。

他等到門縫下面的燈光消失時,悄悄離開房間,回到自己的寄宿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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