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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章公墓

彼得堡的大師 库切 2117 2018-03-21
他們在渡口會合。他看到馬特廖娜手裡拿的鮮花,頓時有點不高興。那些白色的小花太普通了。他並不了解巴維爾對花的品種有什麼偏愛,不過獻給他的花至少應該是玫瑰,鮮紅的玫瑰,不管10月份的玫瑰花有多麼昂貴。 “我想我們可以把它種起來,”那女人似乎揣摩到了他的心思,說道。 “我帶著一把小鏟子。鳥爪花:花期比較長。”他現在看清楚了:花的根部用一塊濕布包著。 他們乘小渡船去葉拉金島,他多年沒有去那地方了。除了他們一行以外,船上的乘客只有兩個穿黑衣服的老太太。那天霧氣濛濛,很冷。渡船駛近時,碼頭上一條瘦得皮包骨頭的灰毛狗急切地哀叫起來,跳來跳去。渡船主朝它晃晃帶鉤的撐篙,它退到安全的距離。狗島,他想道:樹林子裡是不是有成群結隊的野狗躲著,等送葬人一走,它們就開始刨土挖掘?

他等在外面,由安娜·謝爾蓋耶夫娜進看門人小屋去問訊,在他心目中,她還是房東太太。打聽好後,他們穿過死者的通道走去。他哭了起來。為什麼現在哭?他想起來就生自己的氣。不過這時候的淚水也是好事,像一層柔軟的薄紗似的蒙住了他的眼睛,使他看不見外面的世界。 “在這兒呢,媽媽!”馬特廖娜嚷道。 公墓裡有許多插著十字架木樁的土墩,木樁上掛著編號的牌子,他們來到其中一個土墩前面。他的思想在盡量迴避一個號碼,他的號碼,當他看到那些7和4的數字時,他想:我今後下賭注,再也不押7了。 照說這時候他應該撲到墳上。但是這一切來得太突然,面前的這一抔黃土太陌生了,他心裡產生不出任何感情。此外,他還在德累斯頓時,那像羊一樣無知的兒子,肢體一定遭到一連串漠不關心的手的擺弄,他對那些手也不放心。從他記憶中那個鮮蹦亂跳的孩子,到死亡證明書上的姓名,再到木樁上的編號,這個過程彷彿在劫難逃,他思想上對之毫無準備,難以接受。暫時性的,他想道:沒有最終的號碼,一切都是暫時性的,否則賭局就結束了。過一會兒,輪盤又會旋轉,號碼又會動起來,一切又會好轉。

土墩的大小甚至形狀都像一個躺著的人。事實上,它是為了要放一口裝高個兒年輕人的棺材而挖出來的新土。這裡有一些他要拂去的、不忍去想的東西。隨之而來的是一些惱人的回憶:當彼得堡這裡在冷漠地進行存放、編號、裝棺、運輸、掩埋等一系列事情時,他在德累斯頓幹什麼呢?難道德累斯頓那裡沒有絲毫預感嗎?一定要大批大批的人死去,才會地動山搖嗎? 回憶起來的景象之一是他自己在拉岑街公寓的浴室裡,對著鏡子修剪鬍子。洗臉盆的黃銅水龍頭閃閃發亮,鏡子裡那張全神貫注的臉同以前完全不一樣。我已經老了,他想道。判決已經作出;判決的內容正逐字傳遞給我,只是我還不知道而已。判決書上寫的是:你生命中的歡樂已經結束。 房東太太在土墩腳下挖了一個小洞。 “勞駕,”他說著做了一個手勢,她讓開了。

他解開大衣和上衣的鈕扣,跪了下去,然後雙手伸過頭頂,笨拙地向前撲倒,伏在土墩上。他號啕大哭,涕泗滂沱。他的臉在潮濕的泥土上蹭,往土裡拱。 他站起來時,鬍子、頭髮和眉毛都沾了土。他一直沒去理會的那個小女孩驚訝地瞪著他。他擦擦臉,擤了鼻子,扣好衣服的鈕扣。簡直是猶太人的風俗!他想道。不過讓她看看也好!讓她看看人畢竟不是木石!讓她看看感情是沒有限制的! 他眼睛裡一閃,彷彿有什麼東西朝她射去似的;她驚慌地扭過頭,緊挨著媽媽。回巢了。他身體裡湧出一股可怕的惡意,針對所有的活人,特別是針對活著的孩子。他想,這時候如果附近有個新生的嬰兒,他會從母親懷裡把嬰兒奪過來,使勁扔到一塊岩石上。他想:現在我理解希律的所作所為了。讓生育終止吧!

他不理會母女兩人,自顧自溜達開了。沒多久,他已經把公墓比較新的地塊拋在身後,到了舊墓碑中間,在死去已久的人中間徘徊。 他再回來時,那株鳥爪花已經種好了。 “誰來照看它呢?”他陰沉地問道。 她聳聳肩膀。這個問題可不是由她來回答的。現在輪到他了,該由他來說:我每天來照看;或者說:上帝會照看它的;或者有別人說:沒有誰來照看,它會死的,讓它死吧。 小白花在微風中快活地搖曳。 他拽緊那女人的胳臂。 “他不在這裡,他沒有死,”他嚷著,音調都變了。 “當然,他當然沒有死,費奧多爾·米海伊洛維奇。”她就事論事地安慰他說。不僅如此,這會兒她懷著母親般的慈愛,不僅對她自己的女兒,而且也對巴維爾。

她的手很小,手指細細的像小孩,但是她的身體很豐滿。荒唐的是,他很想把頭枕在她的胸脯上,讓那些手指撫弄他的頭髮。 手的天真,終古常新。他又想起了一件事:手的觸摸,在黑暗中親密無間。是誰的手呢?光天化日之下像野獸一樣出現的手,沒有羞愧,沒有記憶。 “我得把號碼記下來,”他避開她的目光說。 “我已經記下來了。” 他的慾望是從哪裡產生的?那慾望像火一般猛烈灼熱:他要拽住這個女人的胳臂,把她拖到看門人小屋後面,解開她的衣服,同她性交。 他想到送葬人隨後會大吃大喝。這裡面有一種狂喜的心情,對死神的示威:你奈何不了我們! 他們回到碼頭。灰毛狗悄悄溜到他們身邊。馬特廖娜想撫摸它,但遭到母親阻止。那條狗有點不對勁:從尾巴根到背上有一片潰瘍在發炎。它不斷地嗚咽,不然就突然坐在地上,用牙齒去咬潰瘍的地方。

我明天再來,他承諾說:我一個人來,你我可以談談話。他想到重來此地,渡過河,找到他兒子的墳塋,在繚繞的霧氣中同他兒子單獨呆著,這裡有一絲冒險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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