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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四章(8)

等待野蠻人 库切 3501 2018-03-21
喬爾上校坐在我辦公室的桌子後面。桌面上沒有捲宗和文件,房間裡清寂落寞,惟有那瓶鮮花點綴其間。 那個年輕英俊的警官(我還不知道他的名字)把一隻柏木箱子拎到桌上後,回到上校後面。 上校拿出幾張紙低頭看一眼說:“在你寓所裡發現的物品中有這只木箱。我想要你來看一下,因為裡面的東西有點不同尋常,有將近三百片白色的楊木簡,每片八英寸乘兩英寸,許多木簡上密密匝匝地纏著線。木質都疏鬆發脆,但纏著的線有些還是新的,有些卻差不多都要風化了。解開纏繞的線頭原來那是兩爿合在一起的,上面刻著些稀奇古怪的字符。我想你會同意我以下的說法——” 我瞪著他的黑色眼鏡,他繼續說道:“一個合理的推論是這些木簡都是傳遞信息的工具,天曉得你從什麼時候起拿這玩意兒和某個組織之間互遞情報。現在你還有機會解釋一下這些字符是什麼意思,那是個什麼組織。”

他從箱子裡取出一片木簡,輕輕敲一下光滑的桌面把它推向我。 端視著那些年代久遠的陌生人刻下的字符,我甚至想不出該從左往右念還是從右往左念。我曾在長夜裡對著這些藏品冥思苦想,算起來我藏有四百多種不同字符的文本,也許是四百五十種。可是我根本不知道它們代表的是什麼意思。是不是每一個字符代表一個事物,一個圈代表太陽,一個三角形代表女人,一個波紋代表湖;還是圈只是“圈”的意思,三角形就是“三角形”,波紋就是“波紋”?要不每個字符代表的是不同發聲部位,如唇齒、喉部、胸腔之類,它們協調起來就能發出不同的聲音,這就是難以想像的業已消亡的蠻族語言?也許我那四百個字符別無他意,只是二十到三十個基本字母的花飾寫法,而以我之愚笨居然看不出來?

“他向女兒表示問候,”我驚訝地聽見一個鼻音濃重的話音從自己嘴裡發出。我從右至左點著這些字符,“他說他很久沒見到女兒了。他希望她過得快活萬事如意。他希望產羔季節能平安無事。他說有禮物等見面時給女兒。送上他的愛。簽名可不大容易辨認,可能是'你的父親'或者是其他什麼,大概是名字吧。” 我伸手從箱子裡又拿出一片木簡。那年輕警官始終坐在上校後面,膝蓋上擱一個小本子,他嚴厲地看著我,鉛筆停住不動了。 “這是接下去部分,”我念道,“'我很抱歉向你傳達這個壞消息,士兵們把你的兄弟帶走了。我每天到要塞去懇求讓他回來。我光著頭坐在塵土裡。昨天他們第一次派人來告訴我,說你兄弟已經不在那裡了,被送走了。“去哪裡了? ”我問,但他沒說。別告訴你的母親,和我一起祈禱他的平安吧。'”

“讓我們再來看下面的。”鉛筆停著沒動,他什麼也沒記。 “'我們昨天把你兄弟帶回來了。他們讓我們進了一間屋子,看見他躺在一張桌子上被縫進一條被單裡了。'”喬爾慢慢地把身子朝後仰到椅背上。年輕警官把合上的筆記本舉了起來,喬爾作了個制止他的手勢,“'他們要我就這樣把你兄弟帶回來,但我一定要先看一下。“你們給我什麼樣的一個身體啊? ”——我說“你們這裡有那麼多具身體,那麼多年輕人的屍體。 ”我打開被單,看到那真的就是他。我看見每隻眼瞼上都有縫過的針腳。“你們乾了什麼? ”我說。“那是我們的習俗,”他說。我一把撕開被單,看見他全身上下都是一塊一塊的淤青和傷痕,雙腳浮腫破潰。“他出了什麼事? ”我問。“我不知道。 ”那人說,“沒有記錄在案,如果你有問題,可以去問軍士,但他現在很忙。 ”我們只好把你兄弟就地埋藏,就埋在他們堡壘的外面,因為屍身已經開始發臭。告訴你母親並安慰她。'”

“現在讓我們來看看下面一片怎麼說。看,這只有一個字符,是野蠻人的字符:戰爭。這字符也有另外的含義,就是:復仇。如果你把它倒過來看,也許可以讀作:正義。內中的深意無從知曉。這是野蠻人智慧的一部分。 “其餘的木片說的是一回事。”我把那隻不帶傷的手伸進箱子裡攪了一下。 “只是一種寓意,這些東西可以用許多種方式來讀。或者說每一片木簡都可以用許多方式來讀。合在一起可以看作是一部家庭日誌,也可以看作是一份戰爭計劃;橫過來可以讀作帝國最後時日的一段歷史——我說的是舊的帝國。專家學者在研究古代野蠻人遺跡時眾說紛紜。這些寓言式的文字被埋在沙漠的四面八方,到處都能找到。我是在離這里三公里處的一個廢棄的公共建築裡發現這個木箱子的。墓地也是放置這類東西的好地方,雖說有時不太好找。建議你最好是隨處挖掘:也許就在你站立的地方,你連著挖下去沒準突然就碰上與死人相關的東西。也可以在空氣裡尋找:這兒的空氣裡充滿了那種象徵物和哭喊聲——這是不可能消除的:如果你留神聽,用點同情心來聽,會聽到他們在局促的空間里永不消逝的迴聲。最好是晚上聽:有時你沒法入睡,那是因為死人的哭泣鑽進你的耳朵,這些哭泣也像他們書寫的字符一樣,可以作不同解讀。”

“謝謝,我已翻譯完畢。” 整個說話過程我一直眼睛不眨地看著喬爾上校。他沒有再次被激怒,只是有那麼一會兒,當我提到帝國,他的下級想要站起來揍我,他一隻手扯住了那一位的袖子。 如果那人身子貼過來,我會用全身力氣給他一下。我即便從地球上消失了也得給他們留下點印記。 喬爾開口了:“你不知道你的行為有多令人厭惡。你是惟一沒有跟我們完全配合的邊境官員。坦白說,我對你這些小木簽一點興趣都沒有。”他一揚手,木片撒了一桌子。 “它們太像賭博的木簽。我知道邊境上有些部落是用木簽賭博的。 “我要求你冷靜地考慮一下:你在這兒會有一個怎樣的前途?你不會再擔任原來的職務了。你給自己帶來了徹頭徹尾的恥辱。儘管你不會被起訴——”

“我等著你們起訴!”我大聲喊道,“什麼時候起訴?什麼時候把我帶到審判庭?我是不是還有機會為自己辯護呢?”我狂怒起來。激越的言辭一直窩在嘴邊,痛苦地折磨著我。如果此刻我能夠在一個公正的法庭上跟這幫人當庭對抗,我會使出羞辱他們的犀利辭鋒。在一種身心健全的正常狀態下,許多火辣辣的語言會在我胸膛裡激盪而生。可是他們不會在你神智健全身體無恙的時候把你帶上法庭。他們要把我投入黑暗的禁閉,直到我變成一個滿嘴胡言亂語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白痴,然後把我拖到一個與外界隔絕的法庭裡搞一個他們自己都覺得無聊的五分鐘訴訟程序。 “處於非常時期,”上校說,“司法審判權已從民法機構移交憲警當局。”他嘆了口氣。 “行政長官,你好像不相信我們敢對你開庭審判,你以為自己在本地威望頗高。你恐怕還不知道自己的瀆職行為有多嚴重;你不明白自己拋棄朋友,跟下賤貨鬼混的後果有多糟糕,我找來談過話的人,沒有不為你的行為感到羞恥的。”

“我的私生活不關別人的事!” “但我要告訴你,我們解除你職務的決定受到本地大多數居民的歡迎。至於我個人,我沒什麼事兒要跟你過不去。在返回這裡的幾天前我就想過了,我想從你身上得到的回答,只是對一個問題的清楚說明,完事以後你可以回到你的小妾們那裡作一個自由人。” 這突然使我想到對他們的羞辱也許是沒有必要的,出於種種原因這兩個人沒準還希望看到我大發脾氣、暴跳如雷,身上每道筋肉都繃得緊緊的,我提醒自己保持沉默。 “你好像還有一個新的雄心和抱負,”他繼續說,“你好像給自己弄了一個新的名號叫做'一個人',這'一個人'還打算為原則而犧牲自己的自由。 “我來問你:那天在廣場上你那種荒唐的表現,知不知道鎮上的人是怎麼看你的?相信我,在他們眼裡,你不是什麼'一個人',你只是一個小丑,一個瘋子。你又髒又臭,就像一個要飯的老頭,一堆垃圾。他們不要你回來擔負任何職務,你在這裡沒有任何出路。

“我猜想你是想走進歷史成為一個烈士,但誰會把你寫進史書裡去呢?這些邊境的衝突不是什麼重大事件,事情很快就會過去,邊境又會有二十年的太平。人們對歷史背後的事情不會有任何興趣。” “在你們到來之前邊境沒有衝突。”我說。 “這是胡說,”他說,“你對事實視而不見。你生活在一個過去的時代。你認為我們對付的是幾個溫順的規模不大的游牧部落。事實上我們面對的是組織嚴密的敵對勢力。如果你出去看一趟,你就會明白。” “你帶回來的那些俘虜——他們是令人生畏的敵人嗎?你想說的就是這個?你才是敵人,上校!”我再也控制不住了。用拳頭捶著桌子。 “你是敵人,你挑起了戰爭,你給第三局找到了他們所需要的替罪羊——這事情不是從現在才開始的,是一年前你把第一批蓬頭垢面的野蠻人帶到這裡時就開始了。歷史將證明我說得沒錯!”

“胡說。這些事兒太瑣碎了,根本構不成歷史。”他看上去仍不動聲色,可我知道我已經觸痛了他。 “你這個只會折磨人的下三濫的東西,只配給吊死!” “去對法官說吧,你這'一個人'。”他咕噥道。 我們四目相視。 “好吧,”他整理著面前的紙片,“有關近期你和野蠻人之間的往來,以及對他們未經許可的訪問,我要你對這每一件事作一個陳述。” “我拒絕。” “很好,談話到此結束。”他轉向那位下屬,“他歸你管了。”他起身走了出去。我面前剩下那個準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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