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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四章(9)

等待野蠻人 库切 4727 2018-03-21
我面頰上的傷從來沒洗過也沒包紮過,腫得火辣辣地痛,臉上乾裂的皮膚像鼓起了一條條胖胖的毛蟲。左腿僅僅是一道裂口,鼻子腫脹得不成樣子還帶著抽搐的陣痛,我只能用嘴巴來呼吸。 我躺在臭哄哄的嘔吐物中渴念著水。已經兩天沒喝水了。 在痛苦中我毫無尊嚴可言。我明白這痛苦不僅僅是痛,還要我屈服於人體最基本的需求:要喝水,要撒尿,躺下去時還須找個能夠減輕痛感的臥姿。當警官邁德爾和他的手下第一次把我帶回到這裡,點上燈關上門時,我還拿不准一個胖胖的一向養尊處優的老傢伙能夠忍受多少痛楚(帝國為了他的古怪念頭而對他使出的種種手段)。但我的行刑者對疼痛的程度並不在意,他們要向我證明的是活著的身體意味著什麼,一個活著的身體,只有當它完好無損時才有可能產生正義的思維,當這身體的腦袋被掐住,喉嚨裡被插進管子灌入一品脫鹽水弄得咳嗽不止,嘔不出東西,又連遭鞭笞時,它很快就會忘記一切思維而變得一片空白。關於我說過的野蠻人的事兒或是野蠻人說過什麼話,他們沒有再來逼問。所以我沒有機會把自己早已準備好的激烈言辭朝他們臉上扔去。他們曾到囚室裡向我表明人性的意義,在那一個小時裡他們表現得夠多了。

* * 也不是在比誰能撐到最後。我曾這麼想:“他們坐在另一個房間裡議論著我。他們說,'他做硬漢還能做多久呢?一小時後再去看看吧。'” 然而事情好像不是這樣。他們並沒有費心設計折磨我的程序,琢磨著怎麼使我屈服。比如說我兩天沒吃喝了,而第三天卻送來了飯食。 “對不起,”送飯的人說,“我們忘了。”他們也沒有什麼恨意要忘記,折磨我的人過著自己的日子,我才不是他們關注的中心。邁德爾的手下大概正忙著在軍需商店裡清點貨品或是在工地上巡邏,不住抱怨著天氣太熱;邁德爾呢,我相信他寧願花時間擦亮自己的皮帶扣也不願來關注我。心血來潮時他會過來以人性的方式給我一點教訓。我在他們隨心所欲的攻擊下能抵擋多久?倘若我在持續的折磨下屈服、哭泣、趴下,情況又會怎樣?

** 他們把我叫進院子裡。我在他們面前遮掩著裸體,小心護著自己受傷的那隻手,一頭疲倦的老熊,已經被太多的折磨馴服了。 “跑。”邁德爾命令。我在明晃晃的大太陽底下繞著院子跑。一旦鬆懈下來,他們就會用棍子打我屁股催我快跑。士兵們不睡午覺了,站在陰涼底下,廚房女僕撐著門框,孩子們透過門上的柵欄,一起看著我。 “我不行了!”我大喘著氣。 “我的心臟!”我停下來,捧著腦袋,彎下身子。大家都耐心地等著我恢復過來。棍子又戳了過來,我蹣跚舉步,沒法跑得比常人走路更快。 他們還叫我玩把戲給他們看。他們拉起一條繩子,離地面一膝高的樣子,叫我跳過來再跳過去。他們喚來廚子的孫子,把繩子的一頭交給他:“拽穩了,我們不想叫他絆一跤。”這孩子用兩隻手拉住繩子,全神貫注對付這項重大使命,在等著我跳。我巡逡不前。長棍子接連戳到我的臀部。 “跳。”邁德爾低聲說。我蹦蹦跳跳地跑過去,撞在繩子上,傻站在那裡。我聞到了屎臭。他們不准我去洗。蒼蠅總是圍著我,很有興趣地叮著我臉上的傷處,我稍一停下就會叮上來。我兩手不停揮趕著好像牛甩著尾巴。 “跟他說下次一定得表現好點。”邁德爾對男孩說。男孩微微笑著把臉轉開去。我一屁股坐在塵土裡等著下一步的把戲。 “你知道怎麼蹦跳?”他問那男孩,“把繩子給這人,叫他跳個給你看。”我就跳了。

第一次被帶到外邊赤條條地站在那些閑漢面前,扭著身體蹦跳供他們取樂那種羞恥的痛苦實在難忘。但現在我已經不感到羞恥了。每當我跪下喝水,或是心臟像螃蟹似的緊攥住我,讓我只能一動不動地僵在那兒,我全部意識就只能對付這類致命的威脅了。我還驚訝地發現,每次只要稍稍休息一下,或是傷處塗上藥膏稍稍止住疼痛,我又能走動,也能跳,或是連爬帶跑地耍弄下去。是不是會有這樣一刻,乾脆躺倒說:“殺了我吧——死了也比這樣好?”有時我覺得已經抵達這個極點。但總是沒有這樣做。 在這些事情裡絲毫沒有什麼崇高可以作為安慰。如果我半夜從睡夢中醒來,那是因為在夢裡陷入了更加卑瑣的墮落。我甚至沒法死去,除非像隻狗似的死在牆角。 * *

一天,他們打開門,我走出去時沒看見原來那兩個看守,而是一班人馬站在那裡。 “接著。”邁德爾遞給我一件女人的白棉布罩衣。 “穿上。” “為什麼?” “好,你要是喜歡光著身子那就光著好了。” 我從頭上把那件罩衣套上去,長短隻及大腿根。我一眼瞥見兩個最年輕的女僕一頭鑽進廚房裡,嘰嘰咯咯地笑著。 我兩手被反綁在身後。 “時候到了,行政長官。”邁德爾對著我的耳朵輕聲說,“盡最大努力像一個人的樣子吧。”我肯定在他的呼吸裡聞到了酒精氣味。 他們推著我走出院子。桑椹樹下,醬紫色的桑果落了一地,一撥人等在那裡。孩子們在樹枝上攀來攀去。我這邊一夥人走近時,那兒立刻鴉雀無聲。 一個士兵拿出一條簇新的大麻繩,把繩子一端拋上樹去,樹上的孩子接住繩子,在枝杈上繞了幾圈再掛下來。

我知道這不過又是一個新把戲罷了,舊的花樣玩膩了,再給一個無聊的下午找個解悶的樂子。可是我這會兒尿急了。 “上校在哪裡?”我輕聲問。沒人理會我。 “你要說什麼?”邁德爾問,“想說什麼就說吧,我們給你這個機會。” 我凝視著他那雙湛藍的眼睛,藍得好像眼球外面有一層水晶玻璃。他也看著我。我不知道他看出了什麼。腦子裡想到他就想到一個詞:“行刑……對我用刑的人。”但這些詞好像很陌生,我越重複默念,就愈覺陌生,弄到後來像石塊似的壓在我的舌尖上。也許是這個人,他帶來幫助他和上校的人都是行刑者;也許他們都是首都哪個地方來的安全官員。但我看著他,卻只看見那雙湛藍的眼睛、雖說僵硬但相當英俊的相貌,牙齒稍長,腭部微凹。他料理著我的心靈:每天把一個活生生的肉體關進欄圈,又對人的心靈百般蹂躪。然而說實在的,人的心靈在他職業生涯中留下的印象,還不如人的心臟在手術台上給外科醫生留下的印象來得深刻。

“我實在難以理解你對我的看法。”我說。我忍不住囁嚅地說出這句話,聲音有點戰戰兢兢,我很害怕,汗水不禁淌了下來。 “與其給我機會對那些我無話可說的人傾述,我更想跟你說幾句,好讓我知道為什麼你在這事情上那麼起勁;好讓我知道你對我這個人——你傷害得這麼厲害,這會兒還打算要弄死的人——是怎麼想的。” 這話拐彎抹角地從自己嘴裡冒出來,我一時驚詫不已。我難道發瘋了想要找茬? “你瞧見這隻手了?”他說。他舉起一隻手,離我的臉只有一英寸。 “當我還是個半大孩子時”——他彎了彎手指——“我就能用這只指頭,”他伸出食指——“捅穿南瓜殼。”他把那隻手指對著我的前額,猛地戳過來,我朝後退了幾步。 他們倒是給我準備了一頂帽子,一個裝鹽的袋子,往我腦袋上套下去,在喉嚨口用一根細繩紮住。透過袋子的網眼,我看見他們搬來一把梯子架在樹杈上。我被帶到梯子邊,讓我腳踩在梯子最下邊的橫檔上,把作為絞索的麻繩拴在我耳朵下面的脖子上。 “現在開始爬。”邁德爾發令。

我扭頭看見兩個模糊的人影拿著繩子的一頭。 “我的手綁住了沒法爬。”我說。我的心臟怦怦直跳。 “爬。”他說,一邊用胳膊頂住我。繩索抽緊了。 “再抽緊點。”他命令。 我往上爬,他也跟著上來,在屁股後面催著。我數著一共爬了十檔,一根樹枝擋在那兒,我停了下來。他抓著我胳膊的手掐得更緊了。 “你以為我們在跟你玩嗎?”透過齒縫他惡狠狠地吐出這句話,我不明白他為什麼如此動怒。 “你以為我說話不算話?” 捂在袋子裡,眼睛被汗水蟄得生痛。 “不,”我說,“我不覺得你們是在開玩笑。”只要繩子還拉緊著我就知道他們不過是玩玩。可是一旦繩子鬆開,讓我滑落下去,那就完了。 “那麼,你還有什麼要對我說嗎?” “我要說的是,我和野蠻人的戰事沒有關係。我只是處理一件私事,把那姑娘送回家去。沒有其他目的。”

“這就是你要對我說的?” “我要說沒有誰是應該死的,”我套著滑稽可笑的罩衫和布袋,滿嘴是膽小怯懦的噁心話,“我想活,每個人都想活。想要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不管是怎麼個活法。” “那還不夠。”他放開我的胳膊。我在第十級梯檔上搖晃著,繩子穩住了我。 “你看見了嗎?”他問。他爬下梯子。 沒有汗只有淚。 樹葉在我身邊沙沙響。一個孩子的聲音傳來:“你能看見嗎,大叔?” “看不見。” “嗨,猴子,爬下來!”有人在下面喊。從扯緊的繩索上我可以覺出他們在樹枝間的舉動。 我久久地站在那兒,小心翼翼地平衡著自己在橫檔上的站位,盡可能繃緊繩子,橫在腳弓間的木檔使我有一種安全感。 這樣看著一個人站梯子,那幫看熱鬧的閒人要多久才能心滿意足呢?也許我得一直在這兒站下去,直到皮肉從骨頭上剝落開來,被暴風雪、冰雹和洪水捲走。

但此刻繩子還緊在那裡,甚至能聽見繩索在樹皮上蹭出刺耳的吱吱聲,我必須抻著脖子以免被勒死。 這不是什麼耐心的比拼,如果觀眾不滿意,就得換花樣。但這能諉過於觀眾嗎?替罪羊已經有了;節日已經排定;法律已被中止,誰不想看一場好戲呢?在這場由我們的新政權上演的充滿下賤、痛苦和死亡的好戲裡,我有什麼可反對的呢?我有什麼政績會被人們記住呢?這政績還包括二十年前出於情理考慮把屠宰場從集市搬到郊外。我想喊,因大駭而大喊,因膽顫而失聲尖叫,但繩子抽緊了,被卡住的嗓子什麼也喊不出。耳部血管的脈流“嘭嘭”地撞擊著耳膜,腳趾已經抵不住橫檔了。我在空中輕輕搖晃起來,兩腳左一下右一下地踢蹬著梯子。耳部血液的撞擊慢下來了,但我聽見了耳膜的響聲。

我站在一個老人面前,硬是迎風撐開眼瞼,等他開口說話。那支老式的槍還架在馬的兩耳之間,卻沒有對著我。我知道四周是廣袤無垠的天空和沙漠。 我盯著他的嘴唇,只要他一開口我就會靈敏地捕捉那每一個音節,過後可以在自己腦子裡复憶,向自己傾說,於是我就可以找出那個問題(那一刻像一隻小鳥似的從我的記憶裡飛出來的問題)的答案了。 我可以看見馬鬃上的每一根毛髮,老人臉上的每一道皺紋,山坡下每一塊石頭和每一條溝壑。 那女孩,按野蠻人的式樣梳起的黑辮子拖在肩上,騎馬跟在老人身後。她低著頭,也在等著他開口。 我嘆了口氣:“遺憾,”心想,“現在已經太遲了。” 我鬆弛地晃蕩著,微風吹動身上的罩衫拂弄著赤裸的身體。我鬆弛地飄蕩起來,穿著女人的衣服。 我多麼想踏在地上——雖說麻木的雙腳失去了知覺。我盡可能小心地把身子伸展開,完全抻直,像一片輕輕的葉子,吊緊腦袋的繩子感覺鬆了些,還能透氣,我拼命呼吸著,這還像回事兒。 頭上的“帽子”掉了,陽光直刺我眼睛,腳下被人拽一下,突然一切都在面前游動起來,我一片空白。 一個字“飛”,在我意識的某處邊緣出現。是了,是這樣,我正在飛。 我直視著邁德爾的藍眼睛。他的嘴唇在動,可我什麼也聽不見。我搖晃起腦袋,發現這一旦搖開了就停不下來。 “聽我說,”他說,“現在讓你試試另一種'飛'法。” “他聽不見。”有人說。 “他聽得見。”邁德爾說。他解開我頸上的繩套,轉而係在縛著我手腕的繩子上。 “拉他上去。” 如果我能穩住手臂,能像雜技演員那樣把腳拎上來勾住繩套,那就能倒轉身子懸掛在那裡避免受傷——這是他們起吊時我腦子裡最後的意識。但我就像個病懨懨的孩子,手臂反縛在身後,看著腳尖慢慢離開地面,肩膀瞬即發出一陣可怕的撕裂般的巨痛,手臂就像被擰下來了。我喉嚨裡發出第一道慘烈的嚎叫,猶如滾滾礫石傾瀉而下,我一聲接一聲嘶叫著,不可遏止。這是意識到身體慘遭蹂躪後再也無法修復的悲咷,恐懼而絕望的慘叫。就算全鎮的孩子都聽見了我也收不住聲:我們只有祈禱孩子們不要模仿他們父輩的把戲,否則有一天他們小小的身體也將在樹枝間盪來蕩去慘遭噩運。有人推我一下,我兩腳懸空一前一後地擺動起來,像一隻被夾住了翅膀悲鳴不已的大飛蛾。 “這是在召喚他的野蠻人朋友。”看熱鬧的人打趣說。 “諸位聽到的是野蠻人的語言。”一陣大笑。 ①信天翁被西方航海者視為吉祥之鳥,英國十九世紀詩人柯爾律治的長詩《老水手謠》寫主人公射死信天翁遭致厄運後又為此贖罪,此處暗用此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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