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等待野蠻人

第22章 第四章(7)

等待野蠻人 库切 2969 2018-03-21
士兵們打累了。一個傢伙站在那里手摁著臀部吁吁直喘,一邊微笑著,對人群作著手勢。上校發話了:那四個打累了停一下,把手裡的警棍交給觀眾。 一個女孩被她的朋友推上前來,咯咯地笑著,捂著自己的臉。 “去嘛,別害怕!”他們鼓動她。一個士兵把警棍遞到她手裡領她上前。她站在那兒直發楞,一隻手還掩在臉上。叫嚷聲、玩笑聲、曖昧的喊唆向她撲來。她舉起了警棍,猛地一下砸在囚犯臀部,扔下警棍跑回歡呼的人群中去。 人們開始競相爭奪警棍,士兵們幾乎難以維持秩序,人們一擁而上或是自己上去動手或是等著警棍傳過來,我看不見地上的囚犯,站在那裡忘了腳下的水桶。 輪流行刑告停,士兵們重新拾起警棍,人們紛然退後,又圍成最初那個圈子,卻比先前縮緊了許多。

喬爾上校向眾人舉起一把錘子,一把普通的四磅重大錘,就是搭帳篷時用來夯樁的那種。他的目光又一次和我遇上。嘈雜聲平息下來。 “不!”我聽到一聲大喝從我喉嚨裡吼了出來,有點發澀,不太響。又是一聲:“不!”這一次從我胸膛發出,聲若洪鐘。士兵擋住我,把我踉踉蹌蹌地拽到一邊。我站在人群圍起的圈子裡舉起雙手喊道:“不!不!不!” 我轉身對著喬爾上校時彼此只有五步遠的距離,他仍是兩條胳膊交疊在胸前。我用手指著他:“你!”我喊道。要把一切都喊出來,讓他知道什麼叫怒不可遏。 “你正在剝奪這些人的權利!” 他沒有退縮,也沒回答。 “你!”我手指著他像是揮動著一杆槍。我的聲音響徹廣場,四下一片靜默,不過也許是我太激動什麼都聽不見了。

什麼東西從背後向我擊來。我趴倒在塵土中喘著氣,背上的陳傷又灼烈地痛起來。一記警棍砰地砸在我背上,我伸出手去擋開棍子時,手上挨了死命的一擊。 我竭力想站起來,但痛得直不起身。我蜷起腿想看看是誰給了我這一擊,只見一個粗矮壯實的佩帶軍士徽章的傢伙弓腰下蹲,鼻翼翕動,擎起警棍又要打來。 “慢著!”我伸出麻木的手。 “你打斷我的手了!”說著我額頭上又挨了一下。我掖起手臂低下腦袋,一邊抓索著試圖想抓住他的手。警棍一下一下落到我的腦袋上肩膀上。不要緊:既然我已開了這個頭就得要結束這場把戲。我抓住這傢伙的緊身外套把他拽向自己懷裡。他奮力掙扎卻使不上警棍。我從他肩上探出腦袋又大聲叫喊起來。 “不要這樣!”我喊道。那把錘子抱在上校的懷裡。 “你們別拿錘子乾,對付野獸也不至於要用錘子砸吧!”我一把推開軍士,這會兒我已完全陷入狂怒的波濤。頓時感到自己有了神的力量,雖說這一分鐘以後就會煙消雲散:讓我藉此力量好好完成這使命吧! “看啊!”我喊道。我指著四個馴服地躺在地上的囚犯,他們嘴巴還貼著木槓,托著腮幫的手像是猴子的爪子,脊背上“敵人”的字樣被警棍一陣亂捶已經模糊掉了,對接下來還將發生什麼事他們亦已感到麻木,只希望磨難快快結束。我伸出斫傷的手指向天空:“看啊!”我喊道,“我們是造物主偉大的奇蹟!但在這樣的折磨下,人類的身心無法再复原了!多麼——!”我一時語塞。 “看看這些人!”我又喊,“人——!”我想,你們真該伸長脖子看看那些囚犯,他們滲血的笞痕上已經落了一堆蒼蠅。

警棍挾著風聲襲來,我轉身迎上。這下正好打在臉上。 “我的眼被打瞎了!”這麼想著,眼前一陣發黑,我嚥下一口血,一片暖融融的玫瑰色在眼前湮開,接著就是錐心的疼痛。我用手摀住臉,在圍觀的人群裡踉蹌地打著旋儿,強忍著不出聲,竭力不讓自己倒下。 接下去我要說些什麼已記不得了。造物的奇蹟——這是我一直信奉的思想,而現在這思想已像一陣煙似的離我而去。這場面讓人想到的是我們把造物的奇蹟像昆蟲一樣在腳下踐踏,就像碾死甲蟲、蠕蟲、蟑螂和蚊子一樣。 我把手指從眼前拿開,灰濛蒙的世界重新呈現在流淌的淚水中。此刻我深懷謝悃,因為我已不感到痛了。當兩個人一邊一個挾著我的胳膊拖著我穿過嘰嘰喳喳的人群走向囚室時,我甚至微笑起來。

這微笑、這欣悅,給他們留下的是揮之不去的惱怒。我知道他們以這般草率的手法對付我是適得其反。因為我不是演說家,不擅雄辯,如果他們讓我說下去我都不知道怎麼說。把一個人腳打瘸是否要比決鬥中殺死一個人更糟糕呢?當一個姑娘被慫恿去鞭笞一個人是否也是對每個人的羞辱?這種暴行對純潔的心靈不是一種污染嗎?他們不讓我說出口的話其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用語言去喚醒暴民幾乎是不可能的。說到底我除了想勸誡人們用文明的舉止去對待被俘的敵人還能做什麼?除了反對用那種“新思維”去戕害那些跪著的人(迷惘和恥辱已在他們自己的眼中)還能反對什麼?我敢在大庭廣眾之下為那些袒身裸背的野蠻人呼喚正義嗎?正義:這個詞一旦脫口而出那麼其終結將在何端?大聲喊出“不”更容易些;引頸受戮和做烈士更容易些;設法勸阻暴行比為野蠻人而捍衛正義更容易些。然而,這裡邊的是是非非理得出什麼結果呢?難道我們會放下武器,向那些被我們掠奪了土地的人們打開城門嗎?這個遭受暴毆遭受監禁的老行政長官——法律規則的捍衛者——以自己的方式跟國家作對的人,並非沒有困惑,並非沒有痛苦。

我的鼻樑打斷了,臉頰上皮開肉綻。左眼腫得睜不開。 麻痺緩解了疼痛卻又成了一兩分鐘來一次的要命的痙攣,弄得我沒法躺下來,只好手捧著臉頰在房間裡拖著腳步走,像一條狗似的哀號著。兩次痙攣的間歇中,我做著深呼吸,竭力控制著自己不要丟臉地哭出聲兒。我好像聽到廣場上暴民們潮起潮落的喧囂,但沒法肯定那喧囂的聲浪是不是在撞擊我的耳膜。 他們照常給我送來了晚飯,但我吃不下。我簡直一刻都不能安寧,我必須不停地來回走動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尖叫不撕自己的衣服和抓撓自己的皮肉(這是人在忍耐力達到極限時做出來的事)。我流下了眼淚,皮肉綻裂之處就像被撕扯被噬咬般地痛。我一遍遍地哼著關於騎手和刺柏的老歌,竭力回憶著某些甚至一點意義也沒有的詞句。一、二、三、四……我數數。我告訴自己如果堅持到晚上就是一個了不起的勝利。

捱到第二天清早,我被折磨得頭暈目眩腳步趔趄,終於忍不住像孩子似的抽泣起來,我坐在牆邊哭泣著,眼淚直淌下來。被一陣陣有規律的痛楚牽動著,我哭了又哭。在這種狀態下,突如其來的睡眠猝然擊中了我,竟歪倒在牆角迷糊過去了,醒來時我驚訝地發現自己身處一方慘淡的日光中。雖說還有一陣陣抽搐的痛感,但總算能受得住了,說真的,已經不是那麼強烈了。也許很快我就會習慣這種陣痛。 我靜靜地靠牆躺著,把疼痛的手掌拳在腋下,又沉入了睡眠,融入一片迷亂朦朧的影像中,我走進這裡一門心思地要尋找什麼,撥開眼前亂葉飄飛浮雲翻動的景象,原來那是一個姑娘。她背朝我跪著,面對一座她用雪或是用沙築起的城堡。她身著深藍色長袍。我走過去,看見她正在城堡裡掏弄著什麼。

她意識到我過來便轉過身。我弄錯了,原來那不是城堡而是她用泥土搭起的一個灶頭。青煙從爐灶後邊裊裊升起。她伸手給我一樣什麼東西,一塊說不上什麼形狀的玩意兒,看上去朦朦朧朧的,我晃晃腦袋,還是沒看清。 她戴著一頂繡著金線的圓帽。頭髮編成辮子沉甸甸地拖在肩上:辮子裡織入了金線。 “你為什麼穿上最好的衣服?”我其實是想說:“我從來沒有見你這麼漂亮。”她朝我微笑:多美的牙齒,多麼清澈明亮的黑眼睛!現在我看清楚了,她給我的東西是一塊麵包,還熱乎著,帶著焦脆的香氣。一陣感激的熱浪湧過我全身。 “像你這樣一個孩子在沙漠裡怎麼學會把麵包烤得這麼好?” 我想說這句話。我張開手臂抱住她,臉頰流下的眼淚滴在傷口上,很痛。我倏然從夢中驚醒,再也無法走進夢中嚐到那塊惹我直流口水的麵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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