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等待野蠻人

第19章 第四章(4)

等待野蠻人 库切 5061 2018-03-21
鑰匙在鎖孔裡勻滑地轉動。除我之外還有多少人知道這些秘密呢?打開我囚室的鑰匙也是軍營會堂裡那隻大櫥的鑰匙;廚房樓上那些套間的房門鑰匙就是軍械庫門鑰匙的複製品;可以進入西北面塔樓的鑰匙也可以打開東北面塔樓那扇門;會堂裡那隻稍小的櫥櫃裡面有條通道,出口處就在院子裡的水管上面。一個三十年來專心留意日常瑣事中諸多細節的人不會徒勞無功的。 星星在幽暗的天空中一睒一睒。透過院子大門的鐵柵欄可以看到廣場那邊有火光在閃爍。靠著門,我使勁盯著那兒看不難辨認出那個黑色的人形,靠牆坐著一個人,或是蜷曲著睡著了。他看到囚室門口的我嗎?我警覺地站了幾分鐘。他沒動。我貼著牆根走過去,赤腳踩過路上一顆顆砂礫,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我轉過牆角穿過廚房的門。下一道門通向樓上我過去的寓室。現在鎖著。第三道門和最後一道門都敞開著,那小房間有時是為傷員或病人所用,所以總是敞著門,不過有時也僅是方便本地人而已。我蹲下,兩隻手垂在胸前,匍匐著身子在昏暗中朝安裝著柵欄的藍色窗子摸去,生怕撞上什麼人,那些人的呼吸聲我聽得清清楚楚。 一句含糊不清的夢話從一連串鼾聲中冒了出來:那個熟睡的傢伙隨著我的腳步加快了呼吸,每一下呼吸都伴隨著微微的呻吟。他在做夢嗎?我挪幾寸停一下,像一架機器,他還在黑暗中呻吟喘息,我匍匐而過。 我站在窗前察看城鎮廣場,猜想著是否會看見篝火、拴在一起的成隊的馬匹、架起的槍械和一排排帳篷。但幾乎什麼都沒有:那裡只有一點餘燼未消的亮光,興許是遠處樹下那兩頂白色帳篷裡發出來的。這麼看來遠征軍沒有回來!這里為數不多的幾個人難道是倖存者?想到這裡我的心跳都停止了。但這不可能!這些人沒有去作戰:最壞的可能是他們只在河的上游地區掃蕩一番,打劫那些手無寸鐵的牧羊人,強姦他們的女人,掠奪他們的家財,把他們的牲畜攆得四下逃散;最好的情形是他們壓根兒沒碰上什麼人——當然也沒碰上第三局備加防範的那些野蠻人部落。

手指像蝴蝶翅膀一般拂過我的腳踝。我彎膝而踞。 “我很渴。”一個聲音帶出這幾個字。是一個正呼呼喘氣的男人。這麼看來他沒睡著。 “安靜些,我的孩子。”我悄聲細語道。端視之下,注意到他朝上翻起的眼球。我摸摸額頭:他在發燒。他的手伸過來握住我的手。 “我太渴了!”他說。 “我去給你拿水,”我在他耳邊悄聲說,“可你得保證別作聲。這裡有病人,他們要睡覺。” 門邊的陰影沒有移動,也許那兒什麼也沒有,也許那隻是個大麻袋或是堆置的木柴。我踮著腳尖穿過砂礫地去引水槽那兒士兵們洗涮的地方取水。那水不干淨但我沒法打開水管,一隻煎鍋掛在水槽邊上,我舀滿一鍋踮著腳回來。 那男孩強撐著想坐起來卻實在太虛弱了。我扶著他讓他喝水。

“發生什麼事了?”我輕聲問。另一個睡著的人動彈一下。 “你受傷了還是生病了?” “我太熱了!”他哼哼著,要把身上蓋的毯子掀掉。我阻止他。 “你要出點汗好讓熱度消退。”我悄悄說。他慢慢地搖著腦袋從一側換到另一側。我握著他的手腕一直到他再度沉入昏睡。 窗框上有三根柵條:軍營裡所有樓下的窗框都安裝了柵欄。我提起腳抵住窗框,抓住中間一根柵條用力拽扯。我緊張得一身大汗,背上有一處刺痛,柵條竟紋絲不動。窗框突然發出咔啦啦的響聲,我怕仰面跌倒連忙抓住柵條不敢撒手。那男孩又呻吟起來,又有一個睡眠中的傢伙清了清喉嚨。我痛得差點叫出聲來,因為全身重量都壓在右腿上了。 窗子開了,我把柵條使勁推到一邊去,從夾縫中鑽出腦袋和肩膀,用力擠出整個身子,最後跌落在軍營北牆下一排修剪過的灌木叢裡。這時腦子裡所有的念頭就是痛,最渴望的就是隨便撿個地方側身躺下,讓曲起的膝蓋頂著下巴。從開始逃跑到這會兒至少有一個小時了,我躺在那裡,聽見開著的窗子里傳來人們睡夢中的籲嘆,那個男孩喃喃地自言自語。廣場那邊最後一點餘燼熄滅了。人和動物都進入了夢鄉。這是天亮前的一個小時,是最冷的時刻。我感到地底下的寒氣在往我骨髓裡侵入。如果我在這裡再多躺一會兒就該凍僵了,到天亮就會被扔進獨輪車推回囚室裡去。我像蝸牛似的沿牆爬行,朝著通往廣場的第一條黑暗的街口爬去。

小客棧後面那兒的柵門絞鏈鏽蝕了。那地方散發出一股腐爛味兒。菜葉子、爛果皮、肉骨頭什麼的都扔在這兒,廚房裡的灰土被剷到這裡來掩埋垃圾,但地上的垃圾越堆越高,一個星期下來的灰土都蓋不住上一個星期丟的垃圾。這裡成天蒼蠅盤旋,大小蟑螂滿地爬行。 木樓梯下面通往陽台和僕人住處的地方是一個堆放雜物的暗旮旯,那裡堆置著木材,是下雨天貓兒避雨的地方。我爬進去蜷縮在一隻舊袋子上。一股尿騷味兒,不用說準是爬滿了跳蚤,我冷得牙齒咯咯作響,可是這會兒我只想著怎麼叫背上的痛楚減輕點才好。 我被樓梯上走上走下的腳步聲吵醒了。這是大白天:我的腦袋暈暈沉沉,哆嗦著藏在自己的窩穴裡。有人打開了廚房的門。小雞在四面八方嘰嘰喳喳叫喚著。只有這種時候我才有可能不被發現。

儘管心裡畏畏葸葸,我還是壯著膽子爬上樓梯。我這身髒臭的衣褲、我這雙光著的腳板和凌亂拉茬的鬍鬚,在別人看來肯定非常古怪,我祈求別人最好能把我看作一個骯髒的僕人,一個夜宴歸家的馬夫。 過道裡闃無一人,姑娘們的房間敞著門。房間像以往一樣整齊乾淨:床邊的地板上鋪著羊毛地毯,窗前垂掛著紅色方格圖案的簾子,靠牆的櫃子上有放衣物的槅架。我把臉埋在她散發著香氣的衣服裡,想著那個給我帶來飯食的男孩,我把手放在他肩膀上的時候,由於長時間的獨處,驀然覺出有一種不自然的想撫摸一個身體的強烈衝動。 床鋪好了。我的手在床單中滑動時想像著自己在感受她身體的餘溫。沒有什麼比蜷縮到她的床上更讓我欣悅的事了,把頭放倒在她的枕頭上,忘記我所有的酸痛;忘記此時肯定已經開始的對我的搜捕,像故事中的小姑娘一樣跌進昏睡中。這種柔軟溫暖和早晨的芳香給我的感覺真是一種驕淫奢侈!我嘆了口氣跪下去鑽進床底下。臉朝下貼著地板,但挪動肩膀時床被我頂了起來。我想使自己靜下心來在這裡躲一天。

我時醒時睡,不時從一個飄忽的夢境飄向另一個夢境。快中午時已經熱得沒法睡了。但我還是憋著滿身大汗縮在藏身的窩裡不敢出來。捱了又捱,我終於忍不住爬了出來。哼哼嘰嘰地挪出身子,蹲到馬桶上,背上又是一陣撕裂的痛,我用順手拿來的手帕揉拭著,白手帕上全都是血。腥臭氣頓時瀰漫整個房間,連我這樣一個終日守著牆角里溢出穢物的便桶吃了又睡的人都覺得噁心。我打開房門一瘸一拐地穿過樓道。從陽台上可以看到一排排屋簷,順著南邊牆頭的屋簷望過去,就是綿延無亙直通藍天的沙漠。眼下四處無人,只有小巷那邊有個女人在一步一挪地掃地。一個小孩手膝並用地在她身後爬行著,在塵土中推著什麼,我看不見那是什麼東西。那女人轉過身來,我正好走出陰影舉起便桶往下面的垃圾堆上傾倒。她沒注意。

在將近正午的陽光裡小鎮開始發怔。早晨的活動都結束了,約摸靠近正午時氣溫會躥升,人們都回到自家陰涼的院子里或是綠陰遮窗的房間裡去了。街邊水溝的潺潺流水聲消失了。惟一能聽到的聲音是給馬蹄掛掌的工人在鐵砧上叮噹叮噹地敲打,斑鳩咕咕地叫著,還有遠處什麼地方小孩在啼哭。 我嘆著氣把自己放倒在她床上熟悉的花香里。能和小鎮的人一起打個盹該多美啊!這樣的天氣,這樣濡熱起來的春天已經開始轉向夏天了——能融進他們慵適的夢鄉真是太愜意了!當這個世界還在平靜地沿著自己的軌道運行時為什麼我就該承受這樣的災難呢?這樣的情景很自然就浮現在我面前:當太陽陰影拉長,第一陣微風吹動樹葉的時候,我甦醒過來,在床上暇想一陣,然後穿好衣服走下樓梯穿過廣場到我的辦公室去,一邊走一邊向朋友鄰居點頭打著招呼,然後,花一兩個小時整理一下辦公桌上的材料,歸檔上鎖。然後,該干什麼還繼續幹什麼。可我現在躺在這裡成了一個被追捕的人,我搖搖頭眨眨眼睛意識到這一點:那些執行搜捕任務的士兵很快就會來這裡,又會把我拖進囚室關起來,把我和天空、和其他人的視線隔開。 “為什麼?”我埋進枕頭呻吟著,“為什麼是我?”這世界沒有一個人比我更無辜更冤枉的了。我是個十足的孩子!但他們一定會把我關起來耗到油盡燈滅,使我的軀殼臣服於他們的淫威手段。然後某一天,他們會毫無警示就把我帶出去,把我推進不公開的緊急審判庭,一個呆板的小個子上校在那兒主持,他的助手向我宣讀我的罪狀,還有兩個下級軍官權作陪審推事,為使整個把戲看上去像是一種合法程序,又轉移到另外一處空空蕩蕩的法庭。接下來,如果他們在戰場上連遭挫折,特別是野蠻人讓他們丟了臉,他們就會判我“叛國罪”——對此我有什麼可以懷疑的呢?從法庭判決到執行死刑,他們會把我折騰得連哭帶喊,神誌迷糊得像個初生嬰兒,到頭來還真得相信我是罪有應得。 “你是在夢裡!”我對自己說:我把這句話大聲說了出來,琢磨著這幾個詞,試圖抓住它們的意義所在:“你得醒醒!”我得有意識地把思想往“無辜”上引導(這是我早已明白的事實)。那個赤條條地躺在燈光下的男孩雙手摀著自己的腹股溝;那些野蠻人囚犯蹲在塵土中,手遮著眼睛,等著接下來不可逆料的什麼事兒。為什麼曾經踐踏蹂躪過他們的這頭不可思議的巨獸現在又要來蹂躪我?我真的不是怕死。我怕的是像現在這樣渾渾噩噩不明不白地在羞辱中死去。

樓下院子里傳來一陣嘈雜聲,有男人也有女人。我連忙跑進藏身的地方,很快聽到腳步聲踩著樓梯上去。他們先是走到陽台盡頭那兒,然後慢慢地往後退,在每個房門前停頓一下。樓上有一些小隔間,是僕人睡覺的地方,也是士兵們夜間來掏弄小吃的地方,門柵條上糊著紙。我可以清楚地聽到搜查的人依次打開每一扇門。我緊緊貼著牆壁,但願那人沒聞出我的氣味才好。 腳步聲轉過拐角下樓走到了過道。我這房間的門被打開了,門開著有幾秒鐘,又關上了。我逃過一劫。 一陣輕盈迅疾的腳步聲,有人穿過樓道進房間了。我正好面朝里面,連她的腳都看不見,但我知道就是那個姑娘。這時候我也許應該露面,求她把我藏起來,到晚上我就可以潛出鎮子跑到湖邊去。但這行麼?當床舖一陣晃動我出現在她面前時,她準會尖叫著喊救命。誰說她會幫助一個聲名狼藉淪為亡命徒的男人逃命呢?這男人不過是來這房間尋歡的許多男人中的一個,她與他們交往,只是從他們身上賺點生活費罷了。這會兒她是否能認得我都是個問題呢。她的腳在房間裡走來走去,這兒停一下,那兒停一下。我一動不動地躺著,屏聲斂氣,任憑汗流浹背。突然她又出去了。樓梯一陣響過,又歸寂靜。

我又是一陣鬆快,腦子清醒後突然覺得躲在這裡真是荒唐之極,這麼東躥西躲,在大熱天的午後藏在床下等機會潛逃到蘆葦叢裡,靠掏鳥蛋摸魚來充飢,睡在地洞裡,苦苦熬過這段時光等著邊境重歸太平——這是愚蠢的念頭。事實上我已經不是我自己了,我意識到,當那個士兵手按著男孩肩頭暗示他不得向我透露什麼時,我已經成為驚弓之鳥了。 我走進囚室時是個神誌正常的人,心裡很明確自己行為的正當性,雖說對事情的起因尚未十分明了,但這兩個月來眼前除了四面牆壁上莫名其妙的污跡和一地蟑螂什麼也看不見;除了自己身上的臭味什麼也聞不到;除了夢間跟嘴唇似乎貼了封條的幽靈對話沒有一個人可以交談,我已經不知道自己是誰了。想撫摸和被撫摸的慾望強烈得讓我呻吟不止。我只企盼著一早一晚和那個男孩的短暫接觸!我只想在一張舒適的床上躺在女人的懷抱裡;只想有食物可吃;在太陽底下行走——這些要比是不是由警察來決定誰是我的敵人誰是我的朋友的權利重要多了!倘若這鎮上每一個人都鄙視我在那蠻族女孩身上所做的一切,而這兒的年輕人又被我的野蠻人門徒戕害,使我陷入眾叛親離的局面,我還怎麼能夠安之若素呢?如果我態度不是那麼頑固不化,那些穿藍制服的人會怎樣對待我呢?不管我對這些審訊者怎樣說實話,把我對野蠻人說過的話全部複述出來,即使他們幾乎相信我的話了,他們還是會以嚴酷無情的手段對付我,因為他們的信念就是只有最極端的方式才能得到最徹底的真相。我正在逃離痛苦和死亡,可是我沒有逃亡的計劃,因為我躲進蘆葦叢一個星期後就會被餓死或是被煙熏出來。說真的,我只想圖個平安,只想爬上一張柔軟的睡床,鑽入一雙友愛的胳膊裡。

又是一陣腳步聲。我聽出是那姑娘急速的步子,這次她不是單獨一人而帶了一個男人進來。他們走進房間。聽嗓音他已不是少年人了。 “你不應該讓他們這樣對待你!你不是他們的奴隸!”他用激烈的口氣說。 “你不明白,”她回答,“不管怎麼說,我現在不想談這個。”一陣沉默,然後是更為親暱的聲音。 我窘得要命,呆在這裡真是太不合適了。靴子甩到地板上,衣服也扔下來了。兩具軀體離我只有一英寸。床板被壓低了,壓到我的背上。我摀上耳朵,羞於聽見他們之間的言語,但一陣陣的翻滾和呻吟還是鑽進來了,我很明白,那姑娘沉浸在欣悅中——那是我曾經給予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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