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等待野蠻人

第18章 第四章(3)

等待野蠻人 库切 3682 2018-03-21
當然我在這種監禁的屈辱中過得併不容易。有時候我坐在墊子上盯著牆上的三處污點,思緒總是飄向那個地方,第一千遍地想著那些問題:為什麼它們排著隊?誰把它們弄上去的?它們代表著什麼嗎?或者是在房間裡丈量步子,邊走邊數:一、二、三,一、二、三……或者是無意識地用兩隻手搓自己的臉——我意識到他們已經把我的世界壓縮到何等渺小的程度;我如何日漸一日地在變成一頭野獸或是一架簡單的機器,比方說,變成一架小孩子的玩具紡車,外面一圈有八個小人形:父親、情人、騎馬者、小偷……接下來我就被這種恐怖的旋轉弄暈了,在囚室裡猛甩胳膊,扯自己的鬍子,使勁跺腳,盡一切辦法提醒自己外面還有一個斑斕多彩的世界。 還有別的屈辱。他們無視我要換乾淨衣服的請求。我沒有什麼替換的只好穿著原來那一身。每天鍛煉身體須在衛兵監視之下進行,我只能用冷水洗自己的一兩件東西,一件襯衫或是一條長內褲,然後帶進囚室晾乾(我留在院子裡晾曬的襯衫兩天后不見了)。我鼻孔裡總是嗅著一股衣服不見陽光的黴濕氣味。

還有更糟的。天天湯粥加茶水的單調食譜給我的腸蠕動造成極大窒礙,我總要憋上幾天等到肚子脹得發硬了才能拖著身子到便桶上去蹲著忍受一陣陣的痛感,排泄的痛苦還伴隨著用手紙時的撕裂感。 沒人打我,沒有餓我,也沒人朝我吐唾沫。我的痛苦是這樣不起眼的瑣碎,又怎能把自己視作被逼迫的受害者呢?可就是因為不起眼的瑣碎,所有這一切才更加令人屈辱。當房門第一次在我身後關上,鑰匙在鎖眼裡打轉時我記得自己還在微笑。從獨來獨往到被關入單人囚室,似乎並沒有多大區別,也沒造成太大的痛苦,因為我還有一個思想和回憶的世界伴隨左右。但現在我理解了低級的自由是什麼滋味。給我的是什麼自由呢?可以自由地吃也可以自由地餓;可以自由地沉默也可以對著自己喋喋不休或是對著門扇拳打腳踢或是尖聲喊叫。如果我遭遇的只是一樁普通的冤案,那我現在被關在這裡不過就是一堆行屍走肉的痛苦罷了。

我的晚餐是廚子的孫子送進來的。我想他一定很納悶老行政長官居然會被單獨關在一個黑屋子裡,可是他什麼也沒問。他進來時還有點興高采烈,帶著一個托盤,衛兵讓門開著。 “謝謝,”我說,“很高興看到你來,我真是餓了……”我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盡量用人類問候的言辭拉近彼此的距離,他站在那裡一臉認真地等候我品嚐食物同時誇他幾句。 “今天你奶奶怎麼樣啊?” “她挺好的,先生。” “那你的狗呢?回來了沒有?”(院子里傳來他奶奶呼喚他的聲音。) “沒有,先生。” “春天到了,你知道,那是交配季節:狗都跑出去找配偶了,它們要在外頭呆幾天的,回來後也不會告訴你它們去了哪兒。你不必擔心,它會回來的。”

“是的,先生。” 我如他所願嚐了一口湯,咂咂嘴巴。 “對你奶奶去說,謝謝你們的晚飯,很好吃。” “是,先生。”又傳來了呼喚聲。他拿起早上的大杯和盤子準備要走。 “告訴我:那些士兵走了沒有?”我迅速問他。 “沒有,先生。” 遼闊的紫羅蘭色的天穹下鳥兒在樹上發出最後的啼鳴,我手撫門扇站在那兒聽了一會兒,這孩子端著盤子跑過院子。我沒什麼東西可以給他,連一顆扭扣都沒有。我甚至沒有時間教他怎樣把手指關節擺弄得嘎嘎作響,或是怎樣把鼻子捏進拳頭里。 我正在忘記那個女孩。一整天都沒想到她,但是晚上臨睡前她淡然而清晰地出現了。更糟的是,我甚至不能回憶起她長得什麼樣子。從她空空洞洞的眼睛裡看出來全都是霧濛濛的一片空曠。我盯著黑暗深處等待著出現一個形象,但僅有的記憶是我塗油的手滑過她的膝蓋、腿肚子和腳踝的情景。我試圖回憶起我們很少的一點親暱樣子,但這種記憶往往被我有生之年曾插入過的其他溫熱肉體擋住了。我正在忘記她,忘記她,我知道,是有意識地忘記她。我知道,並不是在軍營門口碰上了把她帶進屋裡那一刻就對她產生了慾望,現在我正在一步步地把她埋藏在遺忘中。手若冰涼,心也冰涼:我記得這句箴言,把手掌撫在臉頰上,黑暗中嘆息一聲。

夢中有人跪在牆的隱蔽處,廣場一片空曠,風把塵土刮成溜溜打轉的雲團,她縮在外套裡,把帽子摘下遮住自己的臉。 我站在她面前俯視著她。 “哪兒受傷了?”我問。我感到語言一從嘴裡出來就慢慢變得微弱無力,這話像是另外一個人在說,一個無軀體的幽靈。 她吃力地拖著兩條腿朝前挪動,手撫著腳踝。她非常小,小得幾乎要從她穿在身上的一件男人的外套裡消遁。我蹲下來,脫下包住腳踝的羊毛短襪,打開繃帶。兩隻腳在塵土中向我袒露——不像真人的、醜陋怪異的,像兩條擱淺的魚、兩隻大土豆。 我拿起一隻擱到自己膝蓋上摩挲著。淚水從她眼瞼後面滲出來淌下面頰。 “很痛!”她小聲啼哭著。 “噓,”我說,“我會讓你暖和起來。”我又拎起另一隻腳,把兩隻腳抱在一起。風捲起塵土向我們刮來,我牙齒咯咯作響。我被牙床疼痛和嘴裡的血弄醒了。夜真靜,月亮很暗。我躺在那裡向黑暗凝視了一會兒,重新墜入夢中。

我走進軍營的甬道,面對著院子,發覺它像沙漠一樣大得邈遠無際。從這一頭沒法看到那一頭,但我還是踉踉蹌蹌地朝前走著,扛著那女孩——這是我僅有的一把迷宮鑰匙,她的頭垂掛在我的肩膀前,兩隻毫無知覺的腳垂在另一邊。 這是另一個夢,夢裡我稱作女孩的人形變了形狀、性別和大小。在那夢裡有兩個形體把我嚇醒了:巨大而空白,它們不停地長大長大,直到鼓滿了我睡覺的整個房間。好像梗塞住了,我醒過來,想要叫喊,嗓子被堵了。 從另一方面來看,這些日子過得像白粥一樣淡而無味。我還從沒這樣被無所事事的日子揪住不放。外界的風雲際會,我自己的道德困境(如果這算是個困境),上法庭為自己辯護的前景,如此囿於飢來即食困來即眠的動物般的日常生活,所有的一切對我來說都已意興索然。我感冒了,成天不停地打噴嚏擤鼻涕,整個人成了一具痛苦的軀體,只惦記著病痛只想好受些。

* * 這天下午,牆外瓦匠砌磚抹灰那種毫無節律的“嘀嘀哚哚嗤嗤嚓嚓”的聲音突然停止了。我躺在墊子上豎起耳朵聽:遠處空氣中低沉微弱有如電流的聲音在靜謐的午後嗡嗡作響,因沒法把它解析成可以分辨的聲音倒使我感到緊張不安。暴風雪嗎?我把耳朵貼在門上也聽不出什麼。軍營大院空落落的。 後來,又響起那種“嘀嘀哚哚嗤嗤嚓嚓”的聲音。 傍晚時分門打開了,我的小伙伴又送晚飯來了。看得出他急於想告訴我什麼事,但衛兵也跟著他進來,站在那裡把手按在他肩上。只有他的眼睛、興高采烈的神情在暗示我:我敢發誓他想告訴我士兵們已經歸來。但真要是這回事,為什麼沒有軍號和歡呼,為什麼廣場上沒有馬匹踏步行進的聲音,為什麼沒有準備盛宴的忙碌景象?為什麼衛兵把這男孩抓得這麼緊,還沒來得及讓我在那剛剃過的光腦門上吻一下就被士兵拽走了?確切的答案是士兵們回來了,卻並非凱旋歸來。如果是這樣,我得當心了。

夜裡晚些時候,院子裡爆發出一陣喧鬧聲。門被砰砰打開又關上,踢踢踏踏的腳步走來走去。有些聲音我可以聽得很清楚:他們嚷嚷的不是什麼戰略戰術也不是野蠻的敵人,而是腿腳怎麼酸痛身上怎麼疲憊,誰是該臥床休養的傷患者。一小時後一切都復歸平靜。院子又空了。沒有囚犯,起碼這該額手慶幸。 快到中午了我還沒用過早餐,我在房間裡踱來踱去,飢腸轆轆,肚子裡像牛胃反芻似的倒騰起來。一想到鹹味粥和紅茶就忍不住咽唾沫,我實在忍不住了。 尚無跡象表明我被遺忘了,按說今天是可以出去放風鍛煉的日子。瓦匠還在幹活,院子里傳來日常起居的動靜,我甚至還能聽到廚子呼喚她孫子的聲音。我敲門,卻沒人理會。 到了下午,鑰匙在鎖眼裡轉動起來,門打開了。 “你要什麼?”我的看守問。 “幹嗎敲門?”我準是讓他覺得非常討厭!對一個一輩子看守著一扇緊閉的門——注視著另一個像動物似的人的一舉一動——的人來說,這很自然!他也被剝奪了自由,也得把我視為剝奪他自由的人。

“你們今天是不是把我給忘了?到這會兒我還一點東西都沒吃過。” “你叫我就是為這個?會給你吃的。稍稍耐心點,你瞧你也吃得太胖了。” “等一下。我要求清刷便桶。這裡太臭了。地板也該沖洗了。我還得洗衣服。我不能穿著這身臭氣熏天的衣服站在上校面前。這只會讓看守我的人丟人現眼。我需要熱水、肥皂和抹布。快讓我把便桶洗刷一下,從廚房裡拿熱水來。” 肯定是扯到上校這一手起了作用,他馬上就不敢跟我作對了。門又拉開一些,他站在一邊催道:“快點!” 廚房裡只有一個洗滌女工。我們兩人進去時她嚇了一大跳,確切說是想逃開去。關於我的事兒人們聽說了些什麼呢? “給他點熱水,”衛兵命令道。她佝僂著踅向灶頭,那兒總是翻滾著一大鍋冒著蒸汽的熱水。我扭頭對衛兵說:“大桶——我要一隻大桶來盛水。”我甩開大步幾下跨過廚房走到暗旮旯裡,那兒堆碼著整袋的麵粉、鹽和經過碾軋的小米,還有乾豌豆和蠶豆,拖把和掃帚也一起堆著。牆上一人高的地方有掛東西的釘子,上面掛著單人囚室的鑰匙,邊上還有一塊羊肉。我馬上把它塞進口袋。轉身時順手提上一隻木桶。我拎著桶,那姑娘捏著長柄勺把滾燙的水舀進桶裡。 “你好嗎?”我對那姑娘說。她的手直哆嗦連勺子都快捏不住了,我從她手裡接過勺子。 “給我一點肥皂和舊抹布好嗎?”

回到囚室我盡興地用熱水洗涮一番。我洗了一條長內褲,那都臭得像爛洋蔥了,我洗淨擰乾後把它掛在門背後的釘子上,然後把桶裡的水全潑在地板上。完事後我躺下來等待天黑。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