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等待野蠻人

第17章 第四章(2)

等待野蠻人 库切 3189 2018-03-21
不知哪個角落,有個孩子曾遭兇虐。我想起這個人,且不管她的年齡,反正還是個孩子,她被帶進這裡,在她父親面前被弄瞎了眼睛;她看著父親在她面前遭受屈辱;心裡明白他知道她看見了什麼。 也許在這裡時她的眼睛已經看不見了,她得用其他方式覺察自己的危境:比方說聽到父親懇求他們住手的聲音衝口而出。 想到這裡發生的事情的細節,總是讓人心生畏葸。 從這以後她沒有了父親。她的父親消失湮滅了,成了一個死人。一定是發生在這個時刻:當她和父親被隔開的時候,那父親受到審訊時——如果他們說的是真的——就像野獸似的撲向他們,結果被他們用棍子打倒在地。 我閉上眼睛一連幾個小時想著這事兒,我坐在地板中間昏暗的光線裡,試圖重新勾勒出那個很難回憶的男人。所有呈現在我眼前的那個稱作父親的人可能就是所有眼看自己孩子受虐而無法庇護的父親的形象。無法庇護自己所愛的人——他知道這是自己永遠也忘不了的。這是一個父親的認識,這種自我定罪的認識使他無法承受。怪不得他有捨身拼命那一搏。

我以一種模棱兩可、意義曖昧的父愛方式對那女孩加以庇護。可是為時已晚,她已經不可能對“父親”有信任感了。我所做的是我覺得正確的事:我想要補償她。我不想否認這種正當的驅動力,雖說這種驅動力攙和著頗成問題的動機:因為我得為贖罪和修復找個安頓之處。對於那些宣稱安全警戒比寬容得體更重要的人,我決不會允許城門向他們敞開。那些人當著她的面把她父親的衣服剝光,把他折磨得語無倫次;他們拷打她,而他無法阻止他們(那天我一直在辦公室裡圍著賬冊忙個不停)。從那以後她就不可能再被我們所有的人視為同類姐妹了,她的某種同情心肯定是死了;心理的某種情感活動也不再存在了。我也一樣——如果把我關在這個囚室裡跟那些縈繞著我的人影一直過下去——不僅有那父親和女兒,還有那個甚至在燈光下也不肯把遮在眼睛前面的黑色小圓罩摘掉的人、他手下那些把火盆燒紅的嘍囉們,我也會受此感染而變得對世界萬物都失去信任。

所以我繼續殫精竭慮地圍繞著女孩難以修復的形像打轉,在她身上編織著某種可能性,轉而又編織著另一種可能。她倚著兩根拐杖模模糊糊地向上瞟去。她看見什麼了?是守衛者信天翁①的保護羽翼?還是一個當獵物還在喘息就不敢上前的膽小鬼烏鴉的黑色影子? * * 雖說守衛得到命令不能向我透露任何消息,外面院子里傳來的只言片語卻不難編織起來湊成一個脈絡清晰的故事。最新的話題是關於河邊的野火。五天前,那裡只是黑糊糊的一片,比西北面的煙霧顏色更深一些。後來這片黑色慢慢蠶食到河道裡來,有時靜止不動,而通常總是在蠕動著,從城裡這邊望過去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它像一面棕色的幕布覆蓋在三角洲上方,那兒是河流注入湖泊之處。 我可以猜到是怎麼回事兒,某些人覺得河岸上留給野蠻人的地盤太多了,如果把河岸清理一下,就可以建立起一道防護線。於是他們決定把岸邊的灌木叢統統燒掉。由於風從北面吹過來,火勢就蔓延了整個淺淺的河谷。我以前曾見過野火。火勢竄過蘆葦叢,楊樹像火炬一樣燃燒起來。跑得快的動物如羚羊、野兔、野貓什麼的,都迅速逃竄;一群群的鳥兒驚恐地飛去;剩下的,每樣東西都被焚毀。但河邊還有大片光禿禿的地帶,火勢蔓延不到那兒。所以必有一隊人馬要順河道而下跟著火勢走向去觀察焚燒的進程。他們才不在乎一旦土地被如此修理,風就會剝蝕土壤,沙漠就會向前推進。這支準備討伐野蠻人的遠征軍為了他們的軍事行動正在蹂躪我們的土地、糟蹋我們的祖傳遺產。

* * 槅架被清理過了、撣掃過了,擦得鋥亮。桌子表面發出亮亮的光澤,桌上除了一隻盛著五顏六色的玻璃球的小圓碟,什麼都沒有。房間收拾得一塵不染。牆角花几上一隻大花瓶里木槿花在空氣中散發著清香。地上鋪了新地毯。我的辦公室還從來沒這樣漂亮過。 我站在衛兵旁邊,身上還穿著旅行時的那身衣服,內衣洗過一兩次,外衣上還帶著柴煙熏的氣味,我等在一邊,看著窗外陽光嬉逐著一樹杏花,心裡已很滿足。 過了很長時間他才進來,把一疊紙扔在辦公桌上,坐下來。他盯著我看不吱聲。他是想以某種威嚴給我留下印象。他費心把我骯髒雜亂的辦公室重新弄得像真空一般整潔;他故意延時走進房間;他傲慢無禮地審視我的眼光,所有一切的含義就是:他現在不僅把持著(我還怎麼和他抗爭?)這裡,而且還知道怎麼在這間辦公室裡表現自己,甚至知道怎麼帶出一種功能性的優雅風度來。何以覺得我值得他如此大費周折?是不是因為我儘管身著發臭的衣服,臉上鬍子拉茬卻仍然帶著某種“貴冑世家”的氣派?怕遭我嗤笑所以才著意把自己裝飾一番?以我對他們局裡上級軍官的仔細觀察,這一點我毫不懷疑。即便我告訴他別介意、沒關係,他也不會相信我的。我必須留心別笑出來才好。

他清了清嗓子。 “我要向你宣讀一些我們收集的證詞,行政長官,”他說,“以使你對自己被指控的嚴重性有個認識。”他作了個手勢,衛兵出去了。 “第一條是:'他的管理工作有許多為人詬病之處。他總是以武斷的方式作決定,申訴者有時要等幾個星期才能得到答复,而且他對現金賬目的管理也沒有什麼章程可言。”他放下那些材料。 “我得說,在審查了你的賬目後我確信你做賬確實混亂而毫無章程。'他不顧自己作為地區行政長官的身份與一個街頭女人鬼混並不惜為她耗費大量精力,這是一種瀆職行為。這種道德敗壞的行為也是對帝國形象的褻瀆,因為這個女人曾令人可疑地被一些士兵包養而且與許多人有過淫穢下流的勾當。'我就不重複這些故事了。

“讓我再來讀一份材料。'三月一日,也就是我們遠涉野蠻人那兒回到這裡的兩個星期前,他命令我和另外兩個男子(名字)準備馬上出發去作一次長途旅行。他那時沒有說要去哪裡。當我們發現那個野蠻人女孩和我們一起出發時都感到很驚訝,儘管我們沒問什麼。但我們對準備的倉促也很驚訝。我們不明白為什麼不能推遲到春雪融化的時候。直到回來我們才明白他的目的是要向那裡的野蠻人透露我們即將發動進攻的預警信息……我們大約在三月十八日和野蠻人見面。在他和野蠻人長時間會晤時我們被排斥在外。他們並且交換了禮物。當時我們曾討論過如果他命令我們投降野蠻人怎麼辦。我們決定拒絕命令自己回家……那女孩回到她自己人那裡去了。他對她很著迷,但她卻不在乎他。'

“就這樣。”他放下證言材料,細心地把四邊碼齊。我依然沉默。 “我念的僅是一些摘要。好讓你明白一個大概。我們來到這個辦公室清理當地行政事務賬目時也發現問題確實嚴重。儘管我們不是乾這行的,可是也看得出來。” “我將用法律手段為自己辯護。” “是嗎?” 我一點也不奇怪他們會這樣做。我很清楚這般羅織罪名的險惡用心,人家玩的就是這套能把你氣瘋了的含沙射影和人身攻擊的微妙把戲;我明白在這種情況下想套出什麼樣的答案應該採用怎樣的詰問。只要法律還在為他們所用,他們就要用它來對付我,不行再換別的招儿。這是第三局的伎倆。對於不受法制約束的人來說,合法程序只是多種工具中的一種罷了。 我說話了。 “沒人敢當著我的面說這樣的話。誰對證言中第一條指控負責?”

他手一揮又縮回去。 “沒關係。你有機會作出答辯。” 於是我們在寂靜的晨間互相考量著對方,最後他拍拍巴掌喊衛兵進來把我帶走。 我在單人囚室裡把他這個人推敲了很久,想弄明白他的敵意,試著用他看我的眼光來看我自己。他並沒有把我的公文一把推開扔到角落裡將自己的靴子擱到我的辦公桌上,反倒不吝費神地向我展示他的良好品味。為什麼?這副年輕健碩的身肢和街頭打手那般肌腱鼓凸的胳膊就這樣被塞進第三局為自己這夥人特製的這身紫藍色制服裡。 頭腦空空,只是急於邀功討好乞賞——我敢肯定。對女人充滿好奇心,但不會被滿足也不會滿足別人。誰曾被告知人要爬到最高處就得踏著別人的身體。誰曾夢想著有一天要把腳擱在我的脖子上再使勁踩一下。至於我?我發現很難對他報以同樣的恨。通往高層的路對於一個沒有錢、沒有背景、僅有學歷的年輕人來說相當艱難,於是躋身第三局這樣罪惡的地方就成了一條捷徑(問題是還有什麼比第三局更好的地方可讓他們選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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