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等待野蠻人

第16章 第四章(1)

等待野蠻人 库切 2832 2018-03-21
一個男人坐在法庭後面我辦公室的桌子旁。我以前從未見過他,不過從他那身紫藍色上衣的徽章上看,此人隸屬國防部第三局。一堆繫著粉色帶子的棕皮卷宗擱在他肘邊,其中一個朝他攤開著。我認出了這些卷宗:裡面都是稅收、徵兵一類記錄,時間可追溯到五十年前。他在審查這些文件嗎?想要找什麼?我說:“有什麼可以為您效勞嗎?” 他沒理會我,兩個嚴肅的士兵朝我投來警覺的目光,他們和那軍官一樣像是兩個木頭人。我根本不想抱怨什麼。經過幾個星期沙漠中的長途跋涉,被人撇在一邊已經不算什麼了不得的事了。另外,恍惚之中我不無欣喜地捉摸到某種跡象,那就是我本人和第三局之間那種莫名其妙的友好關係正在走向終結。 “我可以和喬爾上校談談嗎?”我問。冷不丁又暗自一驚:誰說喬爾回到這裡了?

他仍不搭理,繼續裝作在看那些文件。他是一個英俊的男人,有一副雪白的牙齒,漂亮的藍眼睛。但空洞無物。我想。我在想像中讓他坐在床上那個女孩旁邊,讓其身體因她的諂誘而由之擺佈。在我的想像中,這種男人的肢體動作活像是機器,根本不知道身體有自己的節律。 當他朝我看的時候——他總會朝我瞥一眼的吧——就會透過那張英俊而不動聲色的臉、透過清澈的眼睛,像演員似的從假面具後面朝我看來。 他從文件堆上抬起頭。正如我想像的那樣。 “你去過哪裡了?”他問。 “我離開這裡出了一趟遠門。所以當您抵達此地時我沒能親自在這裡迎候。但現在我回來了,我將盡力聽候您的吩咐。” 他的徽章表明這是一個準尉,一個隸屬第三局的準尉警官:這意味什麼?據說,最近五年來他們一直從事著拳打腳踢修理人的工作;他們對一般警察和通常的法律程序都看不上眼;也像我一樣厭惡那種誇誇其談的貴族腔的談吐。但也許我看錯了他——我離開首都已經多年了。

“你已經犯下了通敵叛國的罪行。”他說。 這就是答案了。 “通敵叛國”:這是書本上的說法。 “我們這裡是和平的,”我說,“我們沒有敵人。”一陣沉默。 “要不是我搞錯了,”我說,“要不我們就是敵人。”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明白了我的意思。 “本地的老百姓在和我們一起作戰。”他說。我真懷疑他這輩子是否親眼見到過野蠻人。 “為什麼你要跟他們同流合污?誰允許你擅離崗位的?” 我對這種挑釁只能聳聳肩膀。 “私人事兒。”我說,“你一定要我的口供是嗎?可是我無意討論此事。除非要談的是不能像看待門衛的活兒那樣看待一個地區行政長官的職責。” 當我夾在兩名衛兵中間走向禁閉處時,腳步異常輕鬆。 “我想洗涮一下。”但他們沒搭理我。去他的。

我知道自己的快意從何而來:我和這些帝國保衛者們的結盟算是完結了,我已經把自己置於這些人的對立面,紐帶斷開了,我是個自由人了。誰能不對此發出微笑呢?但這是多麼危險的快感啊!不會這麼輕易就讓我得到解脫。在我與他們的這種對抗後面還有什麼原則性問題嗎?難道僅僅是被新來的野蠻人中的一個逼視一番,桌子被他侵占;文件被他的爪子亂扒了一陣嗎?至於這回的解脫,在我被拋棄的進程中算是到了哪一步?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以前的工作已經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比我自己更是我自己,我真的享受了全無束縛的自由嗎?說來今年這段時光是我這輩子裡最能支配自己生命的時刻。比方說吧,我喜歡哪個姑娘,心血來潮之下馬上就可以把她當作老婆、小妾、女兒或是奴隸或隨便什麼或者什麼也不是,因為我對她不承擔任何責任,無論發生什麼都不關我的事,除非我念頭一轉想要多事:這是不是壓抑之下的自由呢?難道不想從那種禁錮中解脫出來嗎?以我這種對抗姿態,實在沒有任何英雄與崇高可言——我必須時刻記住這一點。

就是去年他們用作審訊室的同一個房間。我站在一邊等著原先睡在這裡的士兵把他們的被褥撤出來。我帶去的那三個人,仍是一副衣衫襤褸的邋遢樣兒,從廚房那兒探頭探腦地打量我。 “你們在吃什麼?”我朝他們喊道,“趁他們還沒把我關起來快給點吃的!”其中一個人端了一大碗熱粥踢踢沓沓地走過來。 “接著。”他招呼一聲。衛兵們把我推進屋去。 “等一會兒,”我說,“讓他把我的鋪蓋捲帶來,我就不再給你們添麻煩了。”他們等在一邊,我站在一小片陽光下一勺一勺喝著粥,活像一個餓鬼。那個腳爛了的男孩給我端來了一碗茶,臉上嘻笑著。 “謝謝!我說,“別緊張,他們不會把你怎麼樣,你只是聽命行事罷了。 ”我把自己的鋪蓋捲和一張舊熊皮挾在胳膊下走進了囚室。煤煙的痕跡仍還留在擱過炭盆的那面牆上。門被關上,黑暗降臨。

我睡了一天一夜,只是覺得這地方聲音有點鬧人,牆後面我腦袋對著的地方發出橐橐橐的聲音,遠處傳來獨輪車的軲轆聲、幹活的人的叫喊聲。在夢中我又回到了沙漠裡,穿過空漠的原野向著隱晦不明的目標跋涉而去。我潤了潤嘴唇,嘆息著。 “是什麼聲音那麼吵?”衛兵送來食物時我問他。他告訴我,他們正在拆掉那些毗鄰軍營南牆的房子:他們要擴建軍營,同時再修建一些適用的囚室。 “哦,是嗎,”我說,“是文明的黑暗之花開放的時候了。”他不明白我的話。 這屋子沒有窗子,只是牆壁高處有一個煙囪孔。不過,呆了一天也許是兩天之後,我的眼睛便已習慣了這種陰暗。當早晨陽光和夜晚燈光射進來、當門被打開,讓我進食時,我還擋住了自己的眼睛。最好的時光是在清晨——當我醒來躺在那裡聽著外面鳥兒歌唱、看著煙囪洞的那一方天空,一瞬間黑夜褪去,拂曉時分第一道灰色光線透了進來。

每天由幾個當兵的給我送來限量的飯食,隔一天他們把軍營院子大門關閉一小時,讓我出來放風,活動一下身子。這時候總會有人扒在鐵門的柵條上朝里張望,看這昔日掌權人淪落的景況。許多人都認識我,卻沒人跟我打招呼。 到了晚上,萬籟俱靜,蟑螂出來覓食。我聽著,或許是想像著,那些身披甲殼的小蟲啄著自己的翅膀、匆匆挪動腿腳穿過地板。它們被牆角那隻大桶裡的氣味吸引過來,地板上有幾小堆食物,當然毫無疑問還有這血肉之山也散發著新鮮和腐敗的種種氣味。 一天晚上,一陣羽毛般的輕柔之物掠過我的脖子,這動靜把我弄醒了。從那以後我常在夜裡驚醒,拼命地抽動,在自己身上撣來撣去,總覺像是什麼幽靈鬼怪在用觸鬚拂弄我的嘴唇、我的眼睛。這一來我就變得心神不寧:我開始警覺起來。

我整天盯著空空蕩蕩的牆壁看,不相信所有那些被他們關進來的痛苦和嗟傷會沒有留下一點能讓人察覺的痕跡;我蒙上眼睛,竭力把聽覺調到可以聽到無限微弱聲音的程度,所有在這裡受難的人的淒喊聲一定還在屋裡撞擊著,從這面牆撞到那面牆。我祈求有一天這些牆壁被推倒,那些不平的迴聲最終能夠離去;可是磚塊之間被砌得如此緊密,此時此刻要對這些聲音置之不理真是太困難了。 我渴望能有鍛煉身體的機會,嚮往櫛風沐雨的戶外活動,雙腳真正踏在大地上;能看到別人的面容,聽到人們說話的聲音。兩天的單獨囚禁,我的嘴唇已經鬆弛而變得不聽使喚了,自己說話的聲音都變得陌生起來。說真的,人不是為獨處而生的!我懵懵懂懂地只是圍著一日三餐被人餵食的時間打轉,到時候狼吞虎咽就像一條狗。動物一樣的生活使我變成了一頭野獸。

然而,也只有在這種全然空白的日子裡,我才能全身心去細細思量那些落入這牆內以後就不想進食、再也不能行走自如的男人和女人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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