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等待野蠻人

第14章 第三章(2)

等待野蠻人 库切 3824 2018-03-21
我徹底累垮了,睡得死沉死沉。只是有一陣迷迷糊糊中想要醒來,因為她掀起寬大的熊皮毯子鑽進來緊緊偎在我身邊。 “小孩子晚上怕冷”——這是我迷惑不解的想法,我把她拉過來雙手抱住了她,又昏沉欲睡,沒過多大一會兒真就沉睡過去了。後來,我清醒過來,感覺到她的手在我衣服底下摸索,她的舌頭舔著我的耳朵。一陣感官愉悅掠過全身,我打了個呵欠,伸伸懶腰,在黑暗中微笑起來。她的手在找什麼呢。 “是什麼呢?”我想,“如果我們消失在這個無名之地會怎麼樣呢?至少讓我們不要死得痛苦和悲傷!”在她的長罩衣裡,身子完全裸著。我一用力壓到了她的身上。她是溫暖的、興奮的、迎合著我的慾望,在那一刻,五個月來找不到感覺的躊躕雲消霧散了,我飄蕩在輕鬆愜意的肉慾沉醉中。

我醒來時腦子像是洗過一樣一片空白,感覺心裡有點害怕起來。只有用力地使意識集中到某一點,才能讓自己回到現實時空中來:我得想著這張鋪、一頂帳篷、一個夜晚、一個世界、一具胴體。雖說我像一具死公牛一樣匍伏在她的身上,她還能睡得著,她的胳膊軟軟地環繞在我的背上。我從她身上下來,重新把我們兩個的被褥鋪蓋好,試著讓自己靜下心來。我從未想像過,翌日清晨在帳篷裡突然醒來我會重返綠洲之地,回到地方行政長官陽光燦爛的小別墅,和一個年輕新娘一起守家過日子,寧靜地躺在她的身邊、好好做她孩子的父親、守望季節的轉換。我總覺得,如果沒有傍晚時和那些年輕人一起坐在篝火邊交談,她很有可能不會對我有那種需求———我對這個想法沒有感到不自在。也許事實就是如此:當她在我懷裡的時候,她正夢想著擁抱他們當中的一個。我冷靜公正地傾聽這想法在我內心的迴響,但一顆沉下去的心卻無法探測它能告訴我內心受到的傷害。她睡在那裡,我的手壓在她平滑的小腹上,來回摩娑著她的大腿。這就夠了,我滿足了。但同時我也得相信這一點,如果我和她不在幾天之內就分開,事情不會這麼簡單就完了。如果我必須坦率而言,我想自己並沒有給她帶來什麼歡愉,儘管這消遁的歡愉還將餘熱留在我的掌中,還在融化開來,我想我的心跳和血液湧動的程度,頂多也跟她撫摸我之前相去不遠。我和她在一起不是出於她願意或是屈從的某種性慾之念,而是有著其他原因,這原因我至今還跟以前一樣感到隱晦難解。只是除了一件事,從來沒有離開過我的意識,就是她身上那些遭受折磨後留下的傷痕:殘疾的腳踝、半盲的眼睛,這些從來沒有被我輕易忘卻。是不是因為我想要一個完整的女人,而她身上的傷殘讓我敗了興致,只有當她的傷痕被消除、當她恢復到以前的樣子時,我才會釋然,是不是這個原因讓她吸引了我呢?或許是因為(我沒那麼蠢,讓我說出這些吧)她身上的傷痕把我吸引到她的身邊,而我又失望地發現自己不能洞察事情的原委?到底是太過分還是太謙和:我想要的是她還是她身上帶著的歷史痕跡?我長時間躺在那裡盯著帳篷的黑暗處看,儘管我知道帳篷頂只有一隻手臂那麼高。也許我心裡的想法(沒有說出聲的),使我不安的慾念的源頭,沒有一樣不是反義的。 “我肯定是太累了,”我想,“或許凡是可以表述出來的都是錯誤的。”我的嘴唇翕動著,默默地編織著詞句,又一遍遍重新編排。 “也許應該這麼說,只有沒有被表述出來的才是真實存在過的。”我盯在最後這個意思上沒有再探究自己的回答到底是同意還是不同意。這種言辭越來越多地擋在我的面前,最後失去了所有的意義。我在長長的一天結束時、在深深的黑夜里長嘆了一聲。然後轉向那姑娘,抱住她,把她拉近,緊緊貼著她。她在睡眠中呼嚕著,很快我也和她一樣了。

第八天,我們休息了一整天,因為馬匹都不行了,它們飢餓地咀嚼著枯死的蘆葦,那些乾巴巴的秸稈。水和大口吸入的冷風填塞了它們的肚子。我們給馬匹餵了手中剩下的最後一點兒亞麻籽和我們自己吃的麵包。如果我們在一兩天內不能找到讓它們吃草的地方,那幾匹馬就完了。 * * 我們把井和挖掘的土圍子留在了身後,急急往北面趕。除了那姑娘所有的人都下馬步行。我們須盡可能減輕馬匹的負擔。但因為火是我們生存的保障,所以馬匹還得馱上一些柴禾。 “我們什麼時候可以看見那些山?”我問嚮導。 “還有一天,或者兩天。很難說。我以前也沒走過這個地區。”過去他曾在湖的東面打過獵,在沙漠的邊緣轉悠過,沒有穿越過沙漠地帶。我等他往下說,看他是不是會說出自己的擔憂,但他看上去一點也不擔心,他不相信我們會有什麼危險。 “沒準兩天不到我們就能看到那些山了,然後再走一天就可以找到他們了。”他瞇起眼睛望著遠處棕褐色霧氛靄靄的地平線。他沒問我們到達山區以後要幹什麼。

我們走過一片平坦的卵石累累的荒野,然後又翻過一級又一級聳起的石梁,來到一片低地平原,終於在那裡看到一些小丘岡上有枯萎的冬草。那些馬匹對著枯草幾近瘋狂地又撕又咬。看見它們有東西吃,我們鬆了一大口氣。 半夜裡我被一陣驚跳弄醒,冥冥之中覺出一種發生了什麼變故的不對勁兒的恐慌。那姑娘坐在我身邊:“怎麼回事?”她說。 “聽,風停了。” 她赤著腳跟在我後面爬出帳篷。雪花輕輕地飄落。滿月的光輝下,大地一片朦朧。我幫她穿好鞋,摟著她一起站著,凝視著灑著雪花的茫茫天穹,一個星期來一刻不停地刺激著我們耳朵的呼嘯聲分明沉寂下來了。睡在另一座帳篷裡的人也跑到我們身邊來。我們傻呼呼地相視而笑。 “春雪,”我說,“今年最後的雪。”他們點著頭。一匹馬在附近搖動身子驚動了我們。

被雪包裹著的溫暖的帳篷裡,我又一次和她做愛。她充滿著激情,把身子投向我。我們開始做的時候我就肯定這正是應該做愛的時候,我以最深切的歡愉和生命的驕傲擁抱她,可是進行到一半我卻感到失去了她的觸摸,動作漸漸減緩下來,只是沒精打采的做下去。我的直覺明顯是不可靠的。但我心裡對這女孩依然懷著那份柔情,她很快就入睡了,蜷依在我的胳膊裡。還會有這樣的事情的,如果沒有,我估計自己也不會介意。 * * 一個聲音透過帳篷門口拉開的縫隙朝里面喊叫:“先生,你快醒醒!” 我恍恍惚惚地意識到自己睡過頭了。四周靜悄悄的,我心裡思忖著:這就像我們被滯留在寂靜中了! 我鑽出帳篷走入晨曦。 “瞧,先生!”那個把我叫醒的人指著東北面。 “壞天氣馬上就要來了!”

翻捲著朝著我們這邊雪原上壓過來的是巨大的黑色雲陣。離此處還有一段距離,但眼見得馬上就要向大地吞噬而來。那排巨大的雲濤頂端融進了幽暗的天色中。 “暴風雪!”我喊道。我還從未見過如此可怕的景象。大家趕快動手放倒帳篷。 “快把馬牽過來,把它們拴在中間!”第一陣颶風已到跟前,雪花開始打著旋儿地舞動起來。 那女孩拄著拐杖站在我身邊。 “你能看得見嗎?”我問。她用自己那種間接的方式眺望一下,點點頭。男人們開始動手放第二座帳篷。 “雪畢竟不是什麼好兆頭!”她沒有回答。我知道自己本該安慰她一下,但我的眼睛沒法從那黑牆一般鋪天蓋地撲過來的雲團上挪開,那烏雲急速推進像是飛馳而至的駿馬。風越來越大,摧搡著我們的腿腳,熟悉的呼嘯聲又在耳邊響起。

我給自己鼓著勁:“快!快!”我大聲喊著,拍著手。有一個人跪在那裡折疊著帳篷,捲起繩索,把被褥往一起堆置;另外兩人把馬牽過來。 “坐下!”我對女孩喊道,一邊手忙腳亂地幫著收拾東西。挾帶著暴風雪的雲牆不再是漆黑一團,卻把雪和沙塵捲成一片混沌世界。接著,風尖嘯起來,我頭上的帽子被捲走了,在空中飛旋著,暴風雪向我們猛抽過來,我摔了個四仰八叉:不是被狂風刮倒,而是讓一匹脫開韁繩踉蹌奔突的馬給撞的,馬耳朵耷落著,兩眼骨碌碌打著轉。 “拉住它!”我喊道。在風中我的叫喊就像一聲尖細的唿哨,我聽不見他們說話的聲音。倏然間那匹馬就像一個鬼影兒似的溜走了。與此同時,帳篷也被狂風刮得騰空飛旋。我猛撲過去把身體壓在帳篷拉索上,想把帳篷拽下來,因用力過猛而發出呻吟。我手腳並用拽住繩子背脊貼地一寸一寸地向女孩挪去,但這就像是匍匐著身子去拉動河裡的流水。我的眼睛、鼻子、嘴巴,全都被沙子塞住了,我都沒法呼吸了。

那女孩站在那裡張開雙臂像是在兩匹馬的脖子上飛翔。她好像在對那兩匹馬說:兩眼瞪得老大干嘛,你們都給我老實呆著。 “我們的帳篷給刮走了!”我對著她的耳朵大聲喊叫,揮起手臂指指天空。她轉過身,帽子下面的臉部裹在黑色的披肩裡,連眼睛也裹得嚴嚴實實。 “帳篷給刮走了!”我又喊道。她點點頭。 五個小時後我們全都蜷縮在壘起來的柴禾和馬匹後面,風還在用冰、雪、雨、塵土和砂礫抽打我們。寒冷一直鑽進骨頭里。馬匹對著風的那一側全都凍上了一層冰。人和馬擠在一塊兒,互相取暖,咬牙忍受著。 到中午時分,風突然停住了,就像哪兒的一扇房門突然關上了似的。到底是不習慣這樣的安靜,我們的耳朵仍在嗡嗡作響。我們應該活動一下麻木的手腳、把身上撣掃一下,給馬套上鞍韉,做些事情能讓我們血管裡的血液流動起來,可是這會兒我們只想躺在這個小窩裡再歇上一會。這是不祥的昏睡症狀!我的喉嚨裡發出一聲粗嘎的叫聲:“快!大傢伙兒!我們得給馬套上鞍子。”

幾個鼓起的沙包,那就是被刮散的行李,都埋裡邊呢。我們順著風向搜尋被刮走的帳篷,但哪兒都找不到它的踪影。隨後幫著東歪西倒的馬匹站起來,把行李扔到馬背上。可是,這場大風暴給我們帶來的寒冷和接下來的酷寒相比簡直不算什麼,後來遇到的冷就像是把我們裝進了一個冰棺材。我們的呼吸很快就成了霧淞,兩隻腳在靴子裡直哆嗦。剛一瘸一拐地走了三步,前頭那匹馬後蹄一屈趴倒了。我們把馬背上的柴禾卸下,用槓棒撬動馬蹄,用鞭子抽打逼它站起來。我詛咒著自己——已經不是第一次了——詛咒自己安排的這趟倒霉透頂的旅行——在一個變化莫測險像不斷的季節裡、跟著一個找不准方向的嚮導。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