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等待野蠻人

第13章 第三章(1)

等待野蠻人 库切 5138 2018-03-21
每天清晨天空中都是鳥兒振搧翅膀的聲音,大群的鳥兒從南面飛抵此地,它們落腳沼澤地之前在湖面上一圈一圈地盤旋。在風聲的間隙裡,聽到的就是它們哇哇、呱呱、叭叭、吱吱的不和諧的鼓譟,這喧囂直擾此間,像是水面上出現了一個對峙的城邦:灰野鴨、棕野鴨、針尾松雞、綠頭鴨、短頸野鴨、斑頭秋沙鴨。 第一批水禽確證了早春的跡象:風中有了一絲暖意,湖上的冰變得像半透明的玻璃。春天在來的路上,就要到耕種時節了。 這也是狩獵的季節。天還沒亮,一隊隊人馬就出發去湖邊張設捕網。到中午時分他們會帶著大批獵物回來:扭斷脖頸的鳥被縛住雙腳,一隻一隻地串在長桿子上;那些活的被關進了木籠,驚恐地亂撲亂蹦;偶爾有一隻默不作聲的大天鵝夾在這些鳥中間。這是大自然慷慨的賜與:在接下來的幾個星期裡各人都可以大飽口福了。

在我動身前,有兩個文件要完成。一個是給州長的報告。 “為了修復第三局的突襲造成的某些損傷,”我寫道,“也是為了重建本地區有過的某種和睦氣氛,我將對野蠻人部落作一次短暫的訪問。”我署上名字粘好信封。 另一個寫什麼,事實上我還沒想好。一紙遺囑?一部傳記?一份懺悔?還是戍邊三十年實錄那樣的東西?我整天坐在桌前凝視著面前空白的紙張,等著語言來到筆尖。接下來的一天還是這樣。第三天,我放棄了,把紙張塞進抽屜,投入出發前的準備。這兩件事想來似乎相映成趣:一個不知道怎麼對付自己床上的女人的男人,同樣也不知道如何用文字表達自己。 我找了三個人陪我一起去。兩個年輕的新兵,被我召來執行這項臨時任務。第三個年紀大些,他出生在這個地區,當過獵人也曾做過馬匹買賣,他的薪酬將從我的私人積蓄中開支。出發前的一個下午,我把他們叫到一起。 “我知道眼下不是出行的好時節,”我告訴他們,“這季節氣候變化無常,冬天將要過去,春天還沒到來。可是我們如果再等下去,游牧部落的人就要開始遷移,就找不到他們了。”他們並未提出什麼問題。

對這女孩我說得簡明扼要:“我們要把你帶到你們自己人那裡去,或者說盡可能把你帶到靠近你們的人那兒的地方,因為他們現在都散居各處。”她沒有一點喜不自禁的表示。我把買來給她旅行用的沉重的毛皮衣服放在她身邊,兔皮帽子依照當地式樣繡著花,還有新的靴子和手套。 事情定下來以後,我就能睡安穩覺了,內心甚至有些欣悅的感覺。 我們三月三日那天出發,穿過城門走上大路,一大群孩子和狗一直跟著我們走到湖邊。我們聽從了獵人和獵禽者的指點,經過灌渠離開湖邊拐上一條岔路,這條路走對了。後邊拖著的那條尾巴漸漸消散了,只剩下兩個憨憨的半大孩子一路小跑地追著我們,彼此在較勁比誰還能撐下去。 太陽升起來了,卻絲毫不覺暖意。從湖邊吹過來的風把我們的眼淚都刮出來了。我們排成一個縱列:四個男人一個女人,四匹馱著東西的馬。那些逆風而行的馬匹被風刮得來回打轉,我們迂迴地甩開了攔著圍牆的城鎮、光禿禿的田野,最後又把那兩個喘著大氣的孩子給甩掉了。

我的計劃是順著這條路一直走到湖的南面,然後折向西北方向那條人跡罕至的小路穿越沙漠,進入山谷地帶,那裡是北部游牧部落的冬季營地。除了游牧部落的人這條路很少有人走過,從東到西這是一片廣袤的區域,游牧部落的人帶著大群牲畜順著這條古老的干涸河床遷徙。走這條路可以把六個星期的路程縮短至一兩個星期。我自己從未走過這條路。 最初三天我們艱難而緩慢地朝南推進,然後又折向東面。我們右邊是一大片平整的風化了的泥土斷層,它的邊緣漸漸融入一道道沙塵揚起的紅色雲霧,而後又跟靄氣重重的昏黃天色渾然相交。左面是平坦的沼澤地,一片片蘆葦地帶布列其間,湖心的冰面還沒有融化。寒風刮過來,瞬時把我們呼出的熱氣結成冰霜,我們幾個在馬匹的遮擋下步行,走路的時間比騎馬的時間更多。那女孩仍蜷縮在馬鞍上,用披巾一圈一圈地把臉圍上,閉著眼睛跟著前邊的人走。

有兩匹馬馱著柴禾,那是預備著在沙漠地帶使用的。有次碰見一棵檉柳,一半埋在流沙裡,露在外邊的樹冠像個土墩似的,我們把它劈開來作燒柴。而在大部分時間裡,我們只能將就著用一捆捆的干蘆葦當柴燒。那姑娘和我一起並排睡在一座帳篷裡,縮在毛皮衣服裡抵禦寒冷。 在這段旅途的開始幾天裡,我們吃得不錯。我們事先準備了鹹肉、麵粉、豆子、乾果,也打了一些野味。只是水得省著點用。南邊湖汊淺淺的地表水太鹹不能喝。我們之中須得有一人涉水走出二三十步開外去取水,那兒水深也才到他小腿肚子,勉強能把皮袋子灌滿,如果運氣好的話,能砸碎冰塊帶回來。可是融化的冰水還是鹹中帶澀,只能煮成濃烈的紅茶喝。每年湖水把湖岸吞噬一點,把鹽和明礬掃進了湖里,這個湖里的水就會變咸一點。自從這湖水不再向外流出,它的礦物質含量就越來越高,特別是在南邊,大片的水域被湖口沙洲季節性地阻塞。夏季洪水過後,漁民們發現鯉魚都肚皮翻白地晾在沙灘上,他們說鱸魚如今是再也見不到了。如果湖水變成一片死海,我們這一區域的居民點該怎麼辦呢?

喝了咸茶,除了那個姑娘,我們全都上吐下瀉。我的症狀最嚴重。最叫我尷尬的是不得不一次次停下來,用馬匹掩蔽著身體,凍僵的手指把衣褲脫進脫出,別人都在一邊等著。我只能盡量少喝水以減少排泄,熬到極點,晃晃悠悠地騎在馬上,腦子裡竟出現了一幅幅誘人的景象:一桶水就擱在一邊,裡頭滿滿淌淌的水,一個長柄湯勺舀起來潑灑著;還有晶瑩的白雪。間或的狩獵活動、帶著獵鷹;我與女人隔三岔五的來往,男子氣的舉動。這些想像掩蓋了身體愈見虛弱的感覺。長途跋涉弄得我渾身的骨頭都痛,夜幕降臨時我累得一點胃口都沒有。我跌跌撞撞地走著,一條腿幾乎拖不動另一條腿,好不容易爬上馬鞍,縮進大衣裡面,吩咐我們中的一個人去前面探查模糊不清的路徑。風一刻都沒停下來,穿過雲層對著我們咆哮嘶喊,從四面八方向我們襲來,天空籠罩著一層紅色的塵雲。塵土中沒有藏身之處:寒風扎穿我們的衣服,露在外面的皮膚似乎凍成了冰塊,風還灌進了我們的行李。我們吃東西時舌頭上像是裹了一層東西,呸呸呸地不停地吐著沙子,牙齒硌得嘎嘎響。我們與其說呆在空氣中不如說呆在塵土中。我們穿過塵土就像魚兒遊在水里。

那女孩沒有抱怨。她吃飯很好,也沒得病,整夜都睡得很香,蜷曲在那裡像只球,而我卻因為天氣太冷想要抱隻狗來取暖。她整天騎著馬一點沒有煩嘖不安的動靜。有一次,我朝她瞄了一眼,見她騎在馬上竟睡著了,一臉安詳像個孩子。 沿著沼澤地的邊緣地帶走,第三天又折回到北面來了,我們這才知道原來前兩天一直繞著湖打轉。我們早早地支起了帳篷,最後那幾個小時裡我們幾乎燒光了所有的木柴,馬匹也最後一次被放到荒涼的沼澤地去吃草。到天破曉時,就是出發的第四天,我們開始穿越沼澤地那邊四十英里外的一片古老的湖床。 那是我們所見過的最荒涼的地帶。鹽鹼土質的湖底光禿禿的寸草不生,踩上去就是六邊形晶格狀的凹坑。這地方險象環生:當穿過那片平展空漠得讓人匪夷所思的地方時,打頭的那匹馬突然踏破地表陷到一片發臭的綠色污泥裡去了,一直陷到它胸口那麼深,牽馬的人剛一打愣,也撲通一下跟著陷了進去。我們連忙奮力營救,連人帶馬拉拽出來。一層鹽晶表面被紛至沓來的馬蹄踏碎,裂開了窟窿,四處彌散著微帶鹹澀的臭氣。我們這會兒意識到,直到現在我們還沒有離開這湖:它就在此處在我們腳下伸展著,有時它藏在深達數英尺的地底下;有時就在像羊皮紙那樣薄薄的鹽層下面。陽光沒有照在這攤死水上已經有多久了?我們找了一塊土層堅實點的地方生起了火,烘烤那個凍得發抖的人和他的衣服。他納悶地晃著腦袋。 “我總能聽到什麼,一直留心著一片片帶有綠色斑塊的地皮,可我以前從沒想到過會有這種事兒。”他說。他是我們的嚮導,是我們中間惟一到過湖的東面的人。這事發生過後,我們更使勁地拽著馬匹快快離開這片死湖,擔心被吞噬在滿是冰碴的泥漿中的恐懼甚而超過了對冰雪、礦物質、地底下未知物和沒有空氣的懼怕。我們低著頭逆風前行,風灌進衣服在背上鼓起一個個大球,我們專揀那些有凹坑的鹽殼地面走,避開那些平滑地帶。陽光穿過鋪天蓋地的沙塵帶,太陽升起在空中像橘子似的發出紅艷豔的光芒,卻還是沒有帶來些許暖意。黑夜臨近時我們費力在堅如磐石的鹽塊上打下樁子支起了帳篷。我們用木柴燒火幾近奢侈,大家就像水手一樣祈盼著早一點看到陸地。

第五天,我們離開了湖底,穿越一片平滑晶瑩的鹽鹼地,過了這片鹽鹼地很快跟著出現了沙土和石頭。每個人都一下子振作起來,馬匹也一樣興奮,鹽鹼地裡什麼也沒有,除了一小把亞麻籽和一吊桶帶鹹味的水,生存條件日漸蹙乏。 人倒還好,他們沒有抱怨什麼。新鮮的肉食慢慢吃光了,好在還有醃肉和乾豆,還有大量的麵粉和茶葉,一路來攜帶的給養尚還充足。每次歇腳時我們煮上茶、煎一些油糕,弄點兒美味的小食充飢。男人們管做飯:那姑娘使他們感到拘謹,她站在一邊他們就渾身不自在;對我一路上帶著她要把她送回到野蠻人那裡去的做法,他們似乎沒怎麼往心裡想,沒有什麼明確的態度;他們幾乎沒跟她說過話,眼睛總是避著她,當然更不可能要她幫著做飯了。我沒有硬把她推過去和他們捏在一塊兒的意思,只希望這種緊張和拘束能在路途上慢慢化解。我挑來這些人,是看好他們堅韌不拔、忠誠可靠而又甘心為此效力。他們在這種條件下跟隨著我卻盡可能表現得輕鬆自若——雖說兩位年輕士兵出城時那身威武的披掛已捆紮在馬背上,刀鞘裡也灌滿了沙子。

平坦的沙地開始變成沙丘之洲。我們進程慢了下來,因為爬上爬下都非常艱難。對於馬匹來說這也許是最艱難的路程了,經常是費了很大的勁兒也挪不出幾英寸,蹄子深深地陷進沙裡拔不出來。我看著嚮導,他聳聳肩:“再走幾英里吧,我們必須從這裡穿過去,沒其他路可走。”我站在沙丘頂部,沙子屏蔽了我的眼睛,往前看過去,只有漫天飛旋的沙子。 這天晚上,一匹負重的馬不肯吃東西了。到了早上,最狠勁的抽打也不能叫它站起來。我們只好把它身上的東西卸到另外幾匹馬身上,又扔掉了一些柴禾。其他人起身開拔時我留在後面。我發誓動物絕對有靈性有感知。一看見刀子,它的眼睛就驚恐地轉動起來。血從它脖頸上噴湧而出,隨風飄灑開去,在沙地上灑了好大一片。我曾聽說,野蠻人在某種危急關頭會把馬的眼睛蒙起來。我們在有生之年將會後悔讓這汩汩熱血灑落在沙土上嗎?

第七天,我們終於把沙丘甩在了身後,現在要面對的是一派棕灰色的、空曠無垠的單調景象,那是一長條幽暗的灰色地帶。走近時我們看到這個地帶從東到西綿延幾英里,這里居然能見到一些長勢不良的黑黢黢的樹。嚮導說:我們真幸運,這表明附近肯定有水。 我們搖搖晃晃地走到了一個古代潟湖湖床的邊緣。枯萎的蘆葦像幽靈似的通體灰白,用手一碰就碎了,那長長的一條的就是以前的湖岸;樹是楊樹,也已經死了很長時間了,由於許許多多年以前地下水位大幅下降,樹根無法吸到水。 我們卸下馬匹身上的東西開始挖掘。挖到兩英尺深的地方觸到了很黏稠的藍色泥土。再下面,又是沙子;接著挖下去,又是泥土層,但非常黏濕了。挖到七英尺深的地方,我心跳不止,耳朵嗡嗡作響,我不能再和他們一塊輪著乾了,另外三個人接著挖,把坑里挖出的疏鬆的泥土堆在篷布拉起的角落裡。

一直挖到十英尺深的地方,水才開始在他們腳下滲聚。這是帶甜味的水,沒有鹽的成分,大家都笑逐顏開,但是水匯聚得太慢了,於是他們把坑又挖大一些以便身體可以鑽進去。一直到下午很晚的時候,我們才把皮口袋裡帶鹹味的水倒空,重新用甜水灌滿。天快黑時我們把大桶放下去接上水來讓馬喝。 由於此地有充足的楊樹木頭可作燒柴,與此同時大家在地裡挖出兩眼背對背的小窯,然後架起大火把泥土烤乾。當火小下去時他們把燒成的炭耙回窯裡,開始烤麵包。女孩拄著兩根拐杖站在一邊看著這一切,我在她的拐杖底部釘上小圓木片,這樣在沙土上走路不會陷下去。這是美好的洋溢著同志情誼的一天,接下去的行程大概會順當一些,人們的談話也多起來了,想著要和她開個玩笑,他們第一次主動表示了友好態度:“來吧,過來和我們坐在一起,嚐嚐男人做的麵包什麼滋味!”她向他們微笑,對著他們抬起下巴,這個姿勢也許只有我懂,那是努力要看清他們的意思。她小心翼翼地過去坐在他們旁邊,沉浸在火窯的暖流中。 我坐在離他們稍遠的帳篷口的擋風處,一盞破油燈在腳邊一閃一閃,我把這一天的經歷寫進日記,一邊也在聽著動靜。他們用邊境地區五方雜處的語言開著玩笑,她竟沒有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她的表達流利、反應敏捷、出言得體使我感到驚訝不已。我甚至突然感受到一陣驕傲:她不是一個老男人身邊的那種女人,她是一個機敏的、有魅力的年輕姑娘!如果一開始我就知道如何用這種無拘無束的諢話跟她開玩笑,我們之間可能會有更多的溫情。但我就像個傻瓜一樣,沒有給她歡快而只是帶給她沉鬱的壓抑。說真的,這個世界應該屬於歌唱者和舞蹈者!痛苦微不足道;鬱悶有什麼用呢,悔恨全是虛空!我吹滅了油燈,拳頭頂著下巴向火光那邊凝視,聽著胃裡飢腸轆轆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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