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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二章(7)

等待野蠻人 库切 3719 2018-03-21
儘管他英姿勃勃一臉帥氣,但那副腦筋卻是如此執拗死板,想必是出自軍事院校的科班熏陶。我嘆息。我滔滔不絕地把自己的想法和盤托出卻什麼效果也沒達到。而對方則無疑加深了對我最壞的看法:我不僅老派落伍而且心理不健全。我真的相信自己剛才所說的話嗎?我真的是願意像野蠻人一樣生活?像他們那樣遲鈍呆板、懶散凌亂、漠然地接受疾病和死亡?如果我們消失了,野蠻人會不會以挖掘我們的廢墟來打發他們的午後時光?他們會保存人口調查資料和玻璃櫥裡的糧食交易分戶賬嗎?還是會想方設法破譯我們的情書?我的義憤更多的是針對帝國採取的行動呢?還是出自一個老人只想在邊境過上最後幾年太平日子不願受到打擾的壞脾氣呢?我試圖把談話轉向更適當一些的話題,比如馬匹、打獵、天氣什麼的,可是太遲了,我年輕的朋友要起身離開了,我還必須為今晚的招待買單。

* * 孩子們又在玩雪了。她在他們中間,背對著我,就是那個戴風帽的女孩。那時刻,每當我努力走向她時,她就會從後面的雪幕中消失。我的腿陷得很深抬都抬不起來。每走一步就老一歲。這是所有下雪的夢裡最糟的一個。 當我費盡力氣走向他們時,孩子們停止了遊戲看著我。他們把熠熠閃光的臉龐肅然對著我,白色的氣體從他們嘴裡呵出來形成了霧狀。我一邊走向女孩一邊想對他們微笑,撫摸一下他們,但我的五官凍住了,笑不出來,似有一層冰霜覆在嘴上。我想舉起手把冰霜抹去:可是我的手,我發覺自己的手粘在厚厚的手套裡,手指凍在手套裡了,我用手套去摸自己的臉,沒感覺。我拖著笨重的身軀從孩子堆裡穿過去。 現在我可以看見那女孩在做什麼了。她在建一個雪城堡,一個攔著圍牆的城鎮,我可以分辨出每一個細處:有四個瞭望哨的城垛,邊上有一個守衛的小屋,有街道和房屋,有一個大廣場,兵營圍在廣場的一角。這裡就是我站著的地方!但廣場上空無一人,整個城鎮是白色的、無聲的、空曠的。我指著廣場中央:“你得在這裡擱上人!”我想這樣說。但嘴裡沒發出一點聲音,我的舌頭僵在那裡像一條魚。她沒回應。她跪坐在那裡把風帽對著我。我擔心,在最後那一瞬間,她會叫我失望,呈現給我一張愚鈍的臉,或是一張光溜溜的虛浮的臉,就像體內的某個器官,不能暴露在光線下。幸好沒有,這就是她自己,是我從來沒有直睹其顏的她,一個微笑的孩子,牙齒閃閃發亮,烏黑閃動的眼睛看過來。 “這才是我想看見的!”我對自己說。我想過去用我僵硬笨拙的嘴巴和她說話。 “你怎麼戴著連指手套做這靈巧的活計呢?”我想這樣說。她對我囁嚅不清的話音發出善意的微笑。接著又轉身忙她的雪城堡去了。

夢裡醒來我渾身凍僵了。離天亮的第一道晨曦還有一個小時,火已經熄滅了,我的頭皮都麻木了。睡在我身邊的那姑娘身子蜷曲著像一隻球。我起床披上大衣重新點起火來。 這個夢在我這里扎下根了,夜復一夜我回到那個大雪紛飛闃無人影的廣場,費力地朝著中心地帶那個人形踆踆而去,每一次都重新確認她正在建設一個空無一人的城鎮。 我向這女孩打聽過她的姐妹。她說有兩個姐妹,據她說,小妹妹“非常漂亮,但沒頭腦。”“你不想再看到你的姐妹嗎?”我問。一種冒失念頭奇特地浮現在兩人中間。我們都笑了。 “當然想。”她說。 我也問過她被解除囚禁後的一些情況,就在她還沒有認識我的時候,她住在這個鎮上我的管轄區內。 “人們見我跟族人離散了對我都很好。我的腿稍好一些在小客棧裡寄宿過一陣子。有個男人照顧我。他現在已經離開了。他養了許多馬。”她還提到了一個給她靴子的男人,就是那雙我第一次看見她時穿在腳上的靴子。我問到是否有其他男人。 “是的,也有其他的男人。我沒得選擇,這是沒辦法的事。”

自從那次談話後,我和普通士兵的關係變得緊張起來。早晨我離開寓所去法庭,從士兵隊列的後排穿越過去,我想到這些腿上打著綁帶荷槍肅立的士兵裡頭肯定有人和那姑娘睡過覺。我不能想像他們掩面而笑的模樣,不過我從未見過他們比現在更一本正經的樣子——老老實實地站在寒風砭骨的院子裡。他們樣子從未比現在更令人尊敬。我知道,如果有機會,他們會告訴我,我們都是男人,每個男人都可以為一個女人而忘乎所以。可那天晚上我還是有意回去晚一點以避開廚房門口排隊的男人們。 上尉的兩個開小差者的傢伙有消息了。在離這里東面三十英里的地方,一個捕獸者意外發現他們全身僵硬地倒斃在一處窳陋的藏身地。上尉的意思乾脆把他們扔在那裡算了(三十英里去,三十英里回,這般鬼天氣:費那麼大周折,為那兩個已經不是人的人,你說值嗎?),可是我勸他還是派一隊人馬去弄回來。 “他們總得有一個儀式吧。”我說,“再說這是為他們的同伴考慮。否則大家會想,也許他們哪一天死在荒野裡也會被就地丟棄。我們能做的就是減輕他們的恐懼,離開這片美麗的土地是要付出代價的。畢竟,是我們把他們帶進這種危境之中。”一隊人馬出發了,兩天后用大車帶回兩具踡曲僵硬的凍屍。我竟而出奇地想到,男人也許會離家逃出幾百英里,但在一天之內就會為了食物和溫暖而趕回來。關於這個道理我沒法探究得更深。冰雪皚皚的墓地裡,舉行著最後的儀式,比兩名死者幸運得多的同伴們光著腦袋肅立一旁看著葬禮進行,這是我堅持要讓這兩名死者獲得的應有待遇,所以在這個儀式上,我再三對自己說,要讓這些年輕人明白死亡並不等於完全消失、徹底湮滅,對於作為生命傳承者的我們來說這是不言而喻的事。然而,我要舉行這個儀式真的僅是為那些年輕人著想嗎?難道沒有同時也想安慰一下自己的意思嗎?我主動提出由我來寫信給那兩人的父母,分別通知他們這不幸的消息。 “如果死去的是一個年紀再大一點的人,或許我心裡多少還能夠接受。”我說。

** “你難道不想再做些別的什麼事嗎?”她問。 她的腳擱在我的膝蓋上。我心不在焉,握著她腫脹的腳踝,沉浸在擦洗和揉搓的節奏中。她的問題叫我吃了一驚。這是她第一次說出瞭如此切題的話。我一聳肩笑笑,想返回昏睡中去,不想把瞌睡趕走,不願醒過神來。 腳在我緊攥的手中扭動著,變得活潑靈動,輕輕地向我腹股溝伸去。我向床上那個艷光四射的裸露的軀體睜開了眼睛。她頭枕著胳膊躺在那裡,用那種我已習慣了的偏欹的目光看著我,這個姿式更凸出了她堅挺的乳房和平滑的小腹,全身洋溢著生機勃發的健康光彩。她的腳趾頭一個勁兒地探試著,但在這個披著紫紅睡袍跪在她面前的老頭兒鬆弛的身體裡,腳趾頭沒有得到一點兒回應。 “下一次吧。”我說。我笨嘴笨舌地吐出這幾個字。我知道這是在說謊,但還是這麼說了:“下一次吧,也許。”說著拎起她的腳擱到一旁,伸直了身子靠著她躺下。 “怎麼說呢,老頭兒還用得著潔身自好麼?”這是個差勁的玩笑,說得也差勁,但她不明白。她掀開我的袍子,開始撫弄我。過了一會兒,我推開她的手。

“你去找別的姑娘了,”她悄聲說,“你以為我不知道?” 我急忙做了個要她住口的手勢。 “你也是這樣對待她們嗎?”她悄聲問,不由抽泣起來。 雖說我心裡很把她當回事兒,可是對這事兒卻無能為力。這竟成了對她的一種羞辱!她要跌跌撞撞摸摸索索地穿好衣服才能離開房間。她甚至和以前一樣還是個囚犯。我拍拍她的手,陷入了更深的陰暗中。 我們同床共眠這是最後一個夜晚。我搬了一張行軍床到壁爐邊去睡。我們兩人的肌膚之親就到此結束了。 “這樣過一段時間,”我說,“等冬天過去以後再說。這樣更好些。”她接受了我這套說辭沒有回答一個字。每天晚上,當我回到家裡時,她會用茶盤托著茶水來伺候我。然後,她回到廚房去,一個小時後輕輕走上樓梯,身後跟著一個手裡端著晚餐托盤的姑娘。我們一起吃飯。飯後,我進書房,或是出門去,恢復被我忽視的社交活動:在朋友家裡下下棋;找小客棧裡的軍官們打打牌。也有一兩次到小客棧樓上去過,不過對那種放縱之樂總是心存歉疚。每次我回家時那姑娘已經睡下了,我總是踮起腳尖進去,像是一個犯了錯的丈夫。

她順從新的生活模式,毫無抱怨。我對自己說,她這般順從是由於野蠻人的教養背景。可是我又知道什麼是野蠻人的教養?我所謂的順從謙卑也許只是冷漠而已。對一個乞討者、一個失去父親的孩子來說,只要頭頂上有屋簷庇寒、肚子裡有食物填塞,我睡不睡在她身旁真的有什麼關係嗎?不過我到現在為止,還是希望在她的心裡,在緊攥腳踝而來的激情中,會把我視為一個真正的男人。希望在那許多個夜晚親密接觸時,在那種令人屏息的沉默時分,她能感受到我對她身體的凝視也曾帶著肉身的重壓。我寧願不去思忖這樣的可能性:野蠻人也許沒有教女孩子如何迎合男人各種乖謬的挑逗和乖謬地把她撇在一邊,而只是把性愛的激情視為生活本質,不管是馬是羊還是男人女人,那都是生活最清澈明了的方式和最清澈明了的結局。因為野蠻人沒有這樣教他們的女孩子,所以那個把她從街上撿回來的異邦老頭做出的各種舉動都讓她迷惑不解:讓她住在他的屋子裡,於是他有時可以吻她的腳;有時卻聲色俱厲地嚇唬她;有時用奇香異色的油料塗抹她;一會兒可以不理會她;一會兒卻整夜睡在她的懷抱裡;忽然又心血來潮地分開睡了,也許沒別的,只是因為虛弱乏力、優柔寡斷、只想逃避他自己的慾望罷了。當我不再把她看作一個殘廢的、落下疤痕的、受到傷害的身體時,也許她的身體就具有了另一種新的缺陷,就像一隻貓身上本來有爪子一樣,而我再也不把爪子看作手指而只視為爪子。與其說這樣符合常理,不如說我喜歡這樣認為。可能她也有自己的種種思考方式來發現我同樣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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