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等待野蠻人

第11章 第二章(6)

等待野蠻人 库切 7168 2018-03-21
發生在我身上的這種事情和某些男人到一定年齡要遇到的問題是不一樣的,那是一些走下坡路的男人,身體軟弱無力卻渴念著那事兒,心想這就是對年輕時放蕩無拘的報復。如果我精神上有什麼變化,我自有覺察,否則當晚不至於為了重新證明自己能力來這麼一下。我還是那個我,跟以前一樣,只是時間在這裡出現了斷層。出於偶然,某種事情不知怎麼的從天而降落到了我的身上:在我床上的這個身體,我對它負有責任,或是似乎應該負責,否則我為什麼要留它在這裡?在這一段時間裡,也許是永遠,我自己都給弄迷糊了。似乎所有的選擇都順理成章——不管是躺在她身邊睡著或是把她裹進床單埋到雪地裡去。可是,我仍然俯身朝向她,用指尖觸摸她的前額,小心著不讓燭油濺出。

* * 我不能確定她是不是在猜測我去了什麼地方,但是第二天晚上,當我在塗油和擦拭的節律中又陷入昏昏欲睡的狀態時,我覺出自己的手指停住了,停在某個部位,伸向她的兩腿之間。那一刻,我的手指直伸向她的性器官,然後我往指頭上多抹些熱烘烘的油開始摩挲她。她的身體很快繃緊了。她弓起身子,驚覺起來,把我的手推開去。我繼續擦著她的身體,直擦到我自己完全鬆弛下來沉入睡眠。 即便是在我們之間經歷過的配合最為默契的動作中,我也沒有什麼興奮的感覺。沒有使我和她的距離更近一些,我對她的影響看上去只是微乎其微。第二天,我端視她的臉:空白一片。她穿好衣服磕磕絆絆地下樓去做她的廚房日常活計去了。 我感到內心非常焦慮。 “我要怎樣做才能打動你?”這是我私下在心底里的自言自語,但漸漸被我說出了口。 “沒有人打動過你嗎?”隨著交替出現的恐懼心理,我看見關於這個問題的答案其實一直就擱在那裡:那是一種戴著面具的形象,面具上有兩個呆板的昆蟲的眼睛,從那裡面反射出來的並非雙向的凝視,只是我自己的雙重影像在自我對視。

我滿腹疑慮地搖著頭。不!不!不!我對自己大喊。那是我自己,誘使我進入這些意義與和諧一致的探究中去的,絕非出於某種虛榮。是什麼樣的惡行在縈繞著我呢?我上下求索追尋著秘密與答案,不管這有多麼離奇古怪,就像一個老婦人深究著茶葉的葉片。我與那些施刑者、那些像甲殼蟲似的坐等在黑暗的地下室裡的人之間沒有任何联系。我怎麼可以相信一張床根本不可能是一張床;一個女人的身體根本就不是歡樂的源泉?我必須與喬爾上校劃清界限!我不要再為他的罪愆而受罪! ** 我開始定期去小客棧找那姑娘。有很多時候,在審判室後面我自己的辦公室裡,當注意力渙散開去,思緒飄向情慾的白日夢,狂躁的心緒因興奮而變得膨脹充盈,我就像是一個貪欲的年輕人在她的身體裡盤桓再三,然後不情不願地把自己拉回到枯燥乏味的公文中,或是踱到窗前去瀏覽街景。我還記得自己來這兒任職的最初幾年裡,曾經怎樣用斗篷遮擋著臉,在向晚時分踱入鎮上頗顯幽靜的住宅區;有時會碰到一個不安分的家庭婦女斜倚在半掩半閉的門扇上,屋裡壁爐的火光在她身後閃爍,她毫無退縮地迎著我的注視;我記得當時還怎樣跟三三兩兩的街頭女孩搭訕,給她們買牛奶果凍,然後,興許會把其中的一個帶到幽暗的老穀倉裡的舖位上。我的一個朋友曾對我說過,到邊境地區任職如果說有什麼可以讓人眼紅的地方,那就是找到了一處放鬆道德戒律的綠洲、那種夏季芳香瀰漫的夜晚;那些殷勤順從的女人,生著黑黑的大眼睛。多年來,我總是腆著那副超級公豬般的肥碩身軀,如此躊躇自得。後來,這種蜻蜓點水似的社交活動轉向更為謹慎穩妥的關係——跟女管家們、有時跟叫到樓上我屋子裡的姑娘們調情尋歡,但更多地還是勾搭樓下廚房裡幫工的姑娘以及小客棧裡的女孩們。我發現我對女人的需要越來越少了,更多的時間裡我興致勃勃地投入自己的工作、自己的興趣愛好、蒐集古代文物和繪製地圖。

除了對女人興趣減少,我還常常遇到那種令人不安的情況:性活動的中途竟然會感到不知所措,就像一個故事敘述者說到一半卻找不到故事的線索了。我想過那些交歡的身體可怖的一幕:那些老頭兒的心臟不勝負荷突然停止了跳動,嘴唇上帶著歉意,他們在情侶的懷抱裡溘然長逝,之後被人家抬出去拋尸暗巷以免名聲受玷。性事中的高潮愈來愈遙遠,愈來愈委靡不振、荒腔走板。有時我做到一半停下了,有時只是機械地做下去,將就完事。有時候我也會持續幾個星期幾個月孤守青燈的日子。女人優雅美好的身體的溫情給人一種原始的快感,我並沒有摒棄這種快感,只是感到一種新的迷惑。我真正想要進入和占有這些美麗的動物嗎?慾望似乎是隨之而來的一種由睽隔和疏離引起的憐惜,這是無需否認的。我也總是不能明白為什麼自己身體的那個部位,那個帶著不合情理的強烈慾望且總是由著它胡來的玩意兒,如同一個洩慾通道似的東西怎麼就應該被人家所在意。有時候,我的性事對我來說全然像是另一個不相干的人的行為,就像一頭愚蠢的動物寄居在我的身上,全憑自動的慾念在膨脹或縮小,它駐紮於我的肉身,我卻無法自主。為什麼我要帶著你從一個女人跑到另一個女人那兒,我問道:就因為你生來就沒有腿麼?如果你的宿主是一隻貓或是一條狗,而不是我的身體,那會怎麼樣?

然而,有段時間,主要是去年,小客棧裡有一個綽號叫星星的女孩——我總覺得那女孩是一隻鳥,在她身上我又再次領略那種令人銷魂蝕骨的肉慾歡愉的力量,床笫之間的魚水之歡多次把我帶到原始的歡愉極點。於是我想:“沒什麼,只是年齡關係罷了,身體慾望總有一個從高潮到低落,然後慢慢冷下來到完全沉寂的過程。若是放在我年輕時,女人的氣味也許就能激起我的性慾,而現在,只有最甜美、最年輕、最鮮活的身體才能對我產生這種魔力。這般下去某一天也許該是小男孩了。”我帶著某種厭惡,在這豐饒的綠州里瞻望著自己最後幾年的生活。 接下來的三個晚上我都去了她那個小房間,給她帶去些禮物,像依蘭香精油、糖果什麼的,還有一罐熏魚籽,我知道她喜歡這玩意兒,私下里拿它大飽口福。我抱住她,她閉上眼睛渾身起顫,好像一股興奮的電流遍通全身。最初向我推薦她的一個朋友介紹過此人的異秉:“整個過程都在演戲,”他說,“不過對她來說,區別之處在於她相信自己扮演的角色。”可對我來說,倒是壓根兒不在乎這一點。我被她的表演迷惑住了,睜大眼睛看著她向我獻媚、顫抖、呻吟,然後沉入我自己的黑暗的歡愉之流。

我度過三天昏天黑地的肉慾生活——眼泡發墜、欲浪平息、惝恍迷離。半夜裡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裡,一頭撲倒在床上,對身邊那個執拗倔強的形體絲毫不予理會。如果我早晨被她起床整理東西的聲音弄醒,我也假裝睡著一直等到她離開。 一次,偶爾經過廚房門口,我朝里面瞟了一眼。透過迷濛的蒸氣,看見一個粗壯墩實的姑娘在桌子旁邊準備飯菜。 “我知道這是什麼人。”我很驚訝自己會這麼想,可是當我經過院子時,那副形像還是固執地留在我的記憶中:一堆菜豆高高地摞在她面前桌子上。我有意識地試著迫使自己將視線從菜豆轉到切菜豆的手上,從手轉到臉上。卻又意識到自己的不情願、自己的抵觸。注意力還是恍惚出神地鎖定在那堆菜豆上,盯著菜豆濕潤的表皮上的閃閃光澤。這似乎是一種不由自主的意志,我想移開目光卻做不到。於是我開始直面這個事實——我打算要做的事:忘卻這個姑娘。我意識到如果要用鉛筆劃她臉部的速寫,我將無從著手。她真的那麼寡淡無味嗎?我搜腸刮肚地思量著她這個人:眼前浮現一個人形,戴著帽子,穿著厚重而邋遢的外套,搖搖晃晃地站在那裡,身子前傾著,岔著兩條腿,拄著兩根拐杖。多醜陋啊,我對自己說。我的嘴巴發出醜陋這個詞。我讓自己吃了一驚,但我克制不住,不得不說出來:她真醜陋,醜陋。

我回來的第四個晚上大發了一通脾氣,在房間裡到處摔摔打打弄出很大動靜,毫不顧及這是否會把別人吵醒。這個晚上算是毀了,當下的情慾更新戛然而止。我脫下靴子甩到地板上,爬上床去胡亂地發洩著想找人吵架,想找誰來罵一頓才好,可一邊又為自己的孩子氣感到羞赧萬分。身邊的這個女人在我生命中引出的一切我都不可理解。在這個不完整的身體上我已慢慢接近一種古怪的欣悅感,但現在突然感到非常不對勁,我覺得那幾個夜晚我好像是在跟塞著稻草蒙著皮革的人體模型交媾。我曾在她身體裡看見了什麼?我試圖回憶起尚在那些製造痛苦的醫生們修理她之前的事情。然而,她和別的野蠻人被帶到這兒呆在院子裡的時候,我的視線肯定忽略了她。在我腦子裡的某個網格組織裡,這個記憶肯定儲存著,我卻沒法把它找回來。我能夠回憶起一個帶著小孩的女人,甚至可以回憶起那小孩。我能夠回憶起許多細節:磨損的羊毛披肩;那可愛的孩子的發綹下一層細汗的光澤;我可以回憶起那個有著一雙骨節粗大的手的男人,他後來死了;我相信,如果再使勁想想,我都能重新勾畫出他的臉來。可是在他的身邊,那女孩應該有的位置,卻是一個空檔、一個空白。

半夜裡我被這姑娘搖醒,細弱的呻吟還在空氣中迴盪。 “你睡著的時候在大喊大叫,”她說,“你把我吵醒了。” “我喊叫什麼了?” 她咕噥了幾句,轉過身去把背對著我。 後半夜她又一次搖醒了我:“你在大喊大叫。” 我腦袋發漲,懵懵懂懂地覺出一股忿恨不平,我努力省視自己的內心,可是只看見一個旋渦,一個內心深處湮沒了的旋渦。 “是做夢嗎?”她問。 “我不記得做過什麼夢。” 可能是那個帶風帽的孩子搭建城堡的夢又回來了吧?如果是,那味道、那氣息就錯不了,或者是夢的餘波一直還纏繞著我。 “有些事情我還得要問你,”我說,“你還記不記得當你被帶到這裡來,第一次被帶到兵營院子裡來的情形?衛兵們叫你們全部坐下。你坐在哪裡?你的臉朝什麼方向?”

透過窗子,我看見幾朵雲彩穿過了月亮的面龐。黑暗中,睡在旁邊的她開口道:“他們讓我們一起坐在陰涼裡。我坐在父親旁邊。” 我回想起她父親的樣子。沉默中,我試著讓記憶再現當時的炎熱、揚塵和那些疲憊的身體散發出來的氣味。所有我可以回憶起來的情形是:我吩咐囚犯們靠著營地牆壁陰涼處一個挨一個地坐著。讓那個女人和她的孩子在一起,我記起了她的羊毛披肩、她袒裸的乳房。那孩子啼哭著,我聽到了這啼哭聲,那是因為過度疲乏喝水都困難。那母親破衣襤衫的,也準是渴得要命。她看著我,拿不准是不是可以向我提出請求。接下去是兩個模糊的形體。模糊不清但還是呈現出來了:在半明半暗的想像中我終於想起來了,我可以把他們的模樣勾勒出來。然後是這女孩的父親,他瘦骨嶙峋的雙手疊放在自己面前,帽簷壓在眼睛上面,他沒有抬頭往上看。現在,我轉向他身旁的那個空檔。

“你當時坐在你父親的哪一邊?” “我坐在他右邊。” 但是,那男人右邊的位置還是一片空白。我費神地聚攏起記憶,都能看見他身邊地上的一顆顆小石子,還看見了他身後牆壁的紋質。 “說呀,你當時做什麼來著?” “沒做什麼,我們都累垮了。我們天一亮就上路了,路上只停下來休息過一次。我們又累又渴。” “你看見我了嗎?” “看見,我們都看見你的。” 我雙臂抱膝,殫精竭慮,凝神靜思。那男人身邊的位置還是空白,但是女孩的影像已經模模糊糊地出來了,那是一種光暈一種氣氛,慢慢浮現出來。現在!我催促著自己:現在,我要睜開眼睛,她就在那兒!我睜開眼睛。在一個模糊的光影裡我終於想出了她在我旁邊的形狀。一陣情感的湧動,我伸手去摸她的頭髮、她的臉。這是一個沒有反應的生命。就像撫摸一座墳墓或是一個球體,如果有什麼,那也只是表面上的。 “我一直試著回憶這一切發生以前你的樣子,”我說。 “但我發現這很難。遺憾的是你也不能告訴我。”我沒指望聽到她否認這一點,事實上也沒有。

* * 一隊新近應徵入伍的特遣部隊到達這裡取代已在邊境服滿三年兵役即將離開這裡回家去的老兵。這支部隊的頭兒是個年輕軍官,他將是這裡的管理者之一。 我邀請他和他的兩個同事跟我一起在小客棧共進晚餐。那天晚上的氣氛很不錯:食物精美、酒水豐盛,我的客人說起他和部下在眼下這樣一個艱難時節開拔到一個全然陌生的地區途中的故事。他把三個同夥丟在路上了,他說:一個是晚上離開帳篷,說是聽從大自然的召喚,就此一去不回;另外兩個掉隊的時候幾乎已經可以看見這兒了,他們溜開去躲進了蘆葦叢裡。麻煩不斷的傢伙,他這樣稱他們,丟了就丟了,他一點都不感到惋惜。我倒是在想,他們這樣開小差跑掉是不是很愚蠢?絕對愚蠢,我回答。那麼他知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跑掉?不知道。他說:他們沒受到任何虐待,給每個人的待遇都很公正,但是,當然啦,當兵吃糧嘛……他聳聳肩。他們走得早一點或許會更好些,我暗示道。這個地區不是很太平。如果他們到現在還沒找到藏身之處的話,他們就死定了。 我們聊到了野蠻人。有一點他很確信,他說,在來的路上,他們被野蠻人遠遠地跟踪了一段路。你肯定他們是野蠻人嗎?我問。他們還有可能是別的什麼人?他反問。他的同事也都同意他的說法。 我喜歡這個年輕人精力充沛的樣子,喜歡他對邊境地區的新見解。他成功地率領他的人馬在這嚴酷的季節來到這里當然值得嘉許。當我們的聚會夥伴提出時間已晚,準備告辭時,我卻硬要留住他。午夜時分我們坐在一起聊天喝酒。從他嘴裡聽到一些首都的最新消息,我很長時間沒去過首都了。我說起那兒有幾處能勾起某種懷舊情緒的地方:街心花園的涼亭,音樂家們在那兒為川流不息的人群演奏,晚秋時節人們腳下踩著沙沙作響的栗樹落葉;我還記得一座橋,從橋上可以看見月亮投入水中的倒影,漣漪中蕩漾著天堂之花形狀的山牆。 “部隊總司令部有傳言,”他說,“將在春天發動一次對野蠻人的大掃蕩,迫使他們從邊境退到山區去。” 我很遺憾追憶往事的思緒突然被打斷了。我不想這個晚上在爭辯中結束。但是我卻這樣回答他:“我敢肯定那隻不過是個傳言罷了:他們不會真的執意進行這樣的行動。那些我們稱為野蠻人的不過是一些游牧部落的人,他們每年在高地和低地之間遷徙,這是他們的生活方式。他們決不會讓自己被封鎖在山區裡。” 他奇怪地看看我。這是第一次,我覺出這個夜晚有個障礙兀然而現,一個橫亙在軍人和平民之間的障礙。 “但可以肯定,”他說,“這事情不妨攤開來說,這就是戰爭的目的:把一個強制性的抉擇強加於某些不情願主動執行的人員。”他帶著一種軍校士官生年少氣盛的坦率俯視著我。我斷定他正在把當下的情形記在心裡,他會記住我如何不願配合一個從局裡來的軍官,這情形肯定已在他心裡過了好幾遍了。我幾乎猜得出他是怎樣看待眼前的事情:一個職位卑微的民事執行官,多年來在死氣沉沉與世隔絕的地方呆著,早已沉淪頹喪,懶散倦怠的邊地風習已經使他的思想老化,他僅以權宜之計來考慮帝國的安全,試圖僥倖地維持一個不穩定的和平。 他向前傾過身子,一臉畢恭畢敬的孩子氣的困惑表情:“請告訴我,先生,說句私底下的話,”他說,“這些野蠻人有什麼不順心的地方?他們想要從我們這裡得到什麼?” 我本該小心行事不多話的,但我沒有。我本來應該打個呵欠,避開敏感話題。 (我什麼時候才能學會管住自己惹是生非的舌頭?) “他們想要結束我們在他們土地上的殖民擴張。他們的心願就是最終把自己的土地要回去。他們想和以前一樣趕著自己的牲畜自由地從一個牧場遷移到另一個牧場。” 這時候要結束這話題還不算太遲。可是我卻聽見自己提高了嗓門,事後卻後悔任由憤怒的情緒吞噬了自己的理性。 “自從帝國的安全問題面臨危險以來——也許是我聽說有這麼回事,我對最近採取的一系列攻擊行動,以及隨之而來那些恣意妄為的殘忍行為沒什麼可說的,那絲毫沒有公正可言。我將要花費幾年的時間去修復這些日子遭受的毀滅性打擊。且不說這個,我還是跟你說說作為一個地方行政長官的感受吧,即便在和平時期,在邊境各方面關係還過得去的時候,我所看到的也盡是沮喪和無望。你知道,每年有一段時間裡,游牧民們會到我們這裡來做些交易。於是:那段時間裡走到市場上任何一個攤位去看吧,誰在那裡缺斤短兩、誰在那裡欺行霸市而又大喊大嚷地嚇唬人?再瞧瞧,又是誰被迫把自己的女人留在帳篷裡,由於害怕她們會遭受大兵們的污辱。還有,是誰在那裡喝得爛醉地躺倒在水溝裡,誰在踢那個躺在地上的人。這就是對野蠻人的歧視,這種歧視深入到我們這裡最卑微的人群中,馬夫或是農夫那類人等,我在這里呆了二十多年,一直不得不和這些人較勁兒。這種蔑視是植根於子虛烏有的基礎上的,與其說是本質上的分歧,不如說只是出於我們與他們的某些差異,餐桌上的規矩不同、眼皮長得不一樣什麼的,怎麼能因為這些而蔑視他們呢?可以告訴你我的希望是什麼嗎?我希望那些野蠻人將會直起腰桿來給我們一點教訓,教我們學會怎樣尊重他們。我們把這片鄉野看做是我們的,是我們帝國的一部分——我們的前哨基地、我們的定居點、我們的商貿集散中心。但他們那邊,那些野蠻人卻完全不這麼看。雖說我們已經在這裡生活了一百多年,我們把這地方從一片荒野開墾成可耕地,建立了排灌系統,在這片土地上耕耘勞作,建起了堅實的房屋,在城鎮四周築起了圍牆,可是在他們心目中我們仍是來訪者、過路人。他們當中活著的老人還記得父輩告訴過他們這片綠洲從前是什麼模樣:那是一片靠著湖邊的富饒美好的土地,甚至在冬天也不乏豐美的牧草。這就是他們至今還在談論的話題,也許他們至今仍把這地方視為天堂,似乎這裡的土壤從來不曾被挖起過一鏟或是不曾有一塊磚頭被壘在這裡。他們毫不懷疑將來的某一天,我們會把所有的家當捆紮起來裝上大車離開這裡,從哪裡來還回到哪裡去,於是我們的房子就會成為老鼠和蜥蜴的窩,而他們的牲口將在我們耕作過的富饒的土地上吃草。你覺得好笑?那我來告訴你一個真實的情況怎麼樣?湖水正在逐年變咸。這就是一個簡單明了的徵兆———決不能對這種事實視而不見。野蠻人知道這事兒。就在這時刻他們這樣對自己說,'耐心等著吧,總有一天他們的莊稼會因為鹽分太多而枯萎,那樣他們就不能養活自己了,他們就不得不離開這裡。 '這就是他們所想的。他們比我們更能持久。 ” “但我們是不會走的。”這個年輕人平靜地說。 “你肯定?” “我們不會走的,所以,他們失算了。雖說我們的城鎮居民點如今越來越需要武裝保護,但我們不會離開這裡。因為這些邊境定居點是帝國的第一道防線。那些野蠻人越早明白這一點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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