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等待野蠻人

第10章 第二章(5)

等待野蠻人 库切 3584 2018-03-21
有時天氣不錯,我便能夠再現自己所有的男性力量和敏捷。如同一個幽靈,我迅捷而靈活地穿過一片又一片灌木叢。穿著一雙浸透了三十年油漬的靴子,涉過冰河。我在外套上加了一領寬大的舊熊皮。鬍鬚茬上結滿了冰霜,由於戴著連指手套,手指倒是熱呼呼的。我的眼睛雪亮;我的耳朵敏銳;我的鼻子嗅著空氣如同一隻獵犬,愈覺精神踔厲,那是一種純粹的興奮。 這會兒,我下了馬蹣跚地行走著,那片雜草叢生的沼澤地帶的盡頭是荒涼的西南河岸,我奮力鑽進蘆葦叢中。風猛烈地刮著,直吹進眼睛裡,吹得兩眼乾澀。 太陽掛在空中像一個高懸在地平線上的橘子,夾著黑色和紫色的光帶。幾乎就是那一刻,似乎有一種冥冥中的運氣,我突然撞見一頭非洲水羚羊,那公羊頭上有兩隻沉重的大犄角,身上披上了毛色濃密而參差不齊的越冬外套,站在小路上對著我,那不停躥躍的架勢好像要蹦上蘆葦梢上去似的。從這裡望過去不到三十步的距離,我可以看見它的下頦不動聲色地轉著圈兒,可以聽到蹄子踐入水中的動靜。在足蹄踐踏的地方,繞著後蹄骨突處的叢毛,我可以辨認出掛在那上面的冰珠子。

我的位置剛好能隱蔽自己,趁那公羊還站在那裡尥起前蹄搔著前胸時,我舉槍瞄準它的肩部。一連串動作流暢而穩健。也許是太陽照在槍管上泛射的閃光,它下坡時回過頭來瞥見了我。它的足蹄踏著地上的冰凌弄出克拉克拉的聲響,它的下頦轉了一半停住了,我們彼此盯視著對方。 我的心跳並沒有加快:撂不撂倒這隻公羊對我來說顯然並不重要。 它的嘴巴又開始嚼動起來,那是一個長柄鐮刀似的下頦,忽而又停住了。在這清晨沉靜的時分,我覺得一種微妙的難以言述的傷感蟄伏在意識邊緣。當這頭公羊在面前紋絲不動地與我對峙的時間裡,似乎會是一個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的過程,這過程甚至把我的凝視拽向了自己的內心,狩獵的樂趣已蕩然無存:感覺上這已經不是清晨的狩獵行動,而變成了這樣一種場面:或是這頭驕傲的公羚羊淌著血倒斃在冰層上;或是這老獵人失去自己的目標。在這個似乎凝固的時間裡,命運像是被鎖定在某一佈局中———每一樁事情都不是它們本來的面目,而代表著另外的事情。我站在一個幾乎稱不上什麼隱蔽的地方,試圖打消這種彆扭的令人不快的感觸。最後那公羊輕輕擺動尾巴,一陣足蹄聲消失在高處的蘆葦叢裡。

回家之前我又漫無目的地遊蕩了一個小時。 “以前我從來沒有像這樣神不守舍。”我把這事告訴那姑娘,竭力向她解釋發生的一切。她被這樣的談話弄得局促不安,在我懇求下她才回答說:“我又沒瞧見。”她搖搖頭。 “難道你不想射死那頭公羊?”她說。 良久,我們仍都沉默著。 “你要想做什麼,做就是了。”她非常肯定地說。她盡力想把自己的意思說清楚,但也許她就是這個意思。 “如果你想著自己要做的事情,你就有可能做成它。”憑藉這種權當溝通的語言我們好歹可以貼到一起分享情感。 我注意到,她喜歡事實,注重務實的格言;沒有什麼想入非非的念頭,也不會追問和窺探什麼。我們是極不般配的一對兒。然而,也許這就是野蠻人的孩子被教養成長的方式:紮根於現實、根據父輩一代一代傳下來的智慧去生活。

“你呢?”我問,“你是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嗎?”我意識到這種談話正危險地被言辭扯向遠處。 “你在這兒和我一起睡在一張床上,是你想要做的事兒嗎?” 她全身赤裸地躺著,閃著油光的皮膚在火焰映射下泛出金色的亮光。此時此刻——我感覺著一個過程的起始,就在這會兒——我對她有了慾望,這通常都是隱晦的、含含糊糊地進入隱約可辨的物體。我的手輕輕移動著,撫摸著她,握起一隻乳房。 她沒回答我的話,我繼續撫摸著,緊緊抱住她,口齒不清地對著她的耳朵說:“餵,告訴我你為什麼在這裡?” “沒別處可去。” “那麼,為什麼我要留你在這兒?” 她扭開身子掙脫我的懷抱,踡起手握成拳頭抵在她和我的胸脯之間。 “你就喜歡一個勁兒的嘮叨。”

她抱怨著。簡單明了的時刻結束了,我們分開來,並排躺著。什麼鳥兒有這般興致在灌木叢裡唱歌呢? “你要是不喜歡打獵就不要再去了。” 我搖了搖頭。這不是事情的癥結所在,可是跟她能爭論出什麼結果呢?我就像一個蹩腳的導師,拿著“產婆術”①的鉗子挖空心思地用真理來充實她。 她說:“你總是問我這些事兒,現在我來告訴你。就是一把叉子,一把只有兩根齒子的叉子。那上面沒有什麼多餘的飾物,很鋒利。他們把這叉子放到煤火上烤灼,然後用它燙你、烙你。我見過他們這樣烙過的人身上的印記。” 這是我問過的問題嗎?我想反詰,但留心一聽,不寒而栗。 “他們沒有這樣來烙我。他們說是要把我的眼睛烙掉,卻沒這麼做。進來的那個人湊近我的臉,叫我看著他。他們把我的眼皮撐開。我可什麼也沒說。就這樣。

“我身上臉上的傷就是那時留下的。那以後我就再也不能清楚地看東西了。每樣東西看中間都模模糊糊;只能看邊緣。這事兒真是不好說。 “但是現在好些了。左眼好一些。就這樣。” 我把她的臉捧在手中,直視她眼睛裡面那個死寂的中心,我的模樣從那雙眼睛裡映射出來,一臉聖潔地凝視著我。 “就是這個傷痕?”我問。撫摸著她眼角那條蟲子一樣的瘢痕。 “沒什麼。這地方讓他們用熨斗碰了一下。只灼傷了一丁點。這不算傷。”她把我的手推開去。 “你怎樣看待那些折磨你的人?” 她躺著想了好長時間。然後說:“我不想談這個。” * * 還是這樣,塗油和擦洗儀式時仍是熬不住一陣陣襲來的瞌睡而猝然倒下,我還得時常忍住心裡的怨懟。我沒法理解自己究竟能在她那漠然遲鈍的身體裡找到何種愉悅,然而這卻在我內心激發出肆意的快感。我變得沉默內向而易怒;那女孩卻轉過身去沉入睡眠。

在這種情緒起伏不定的狀態下,有天晚上我去了那個小客棧的二樓。當我走上窗外搖搖晃晃的樓梯時,一個男人低著腦袋從我旁邊擦身而過,我沒認出這匆匆下樓的是誰。我穿過樓道,推門進入房間。屋子裡還是我記憶中的樣子:床鋪收拾得整整齊齊,床頭槅架上端放著一些小飾物和玩具、兩邊各有一枝點燃的蠟燭,貼著牆壁的煙道散發的熱氣把整個房間弄得暖融融的,空氣中洋溢著橘花的香氣。那姑娘正坐在鏡子前。我進來她嚇了一跳,但馬上站起來用微笑歡迎我,順手把門閂上。沒有什麼比坐到她的床上扒下她的衣服更自然的事兒了。她稍稍矜持了一下,很快就順著我寬衣解帶,露出她那苗條修長的身子。 “瞧我多想你啊!”她嘆著氣說,“回到這裡來真是太好了!”我也隨之哼哼著。躺在一個奉迎的身子旁邊真是太愉快了!我抱住了她,把自己埋入她的懷中,沉醉在她那小鳥般的騷動中。而另一個身體,卻是自閉的、笨拙的,睡在我的床上卻像是睡在另一個遙遠的空間裡,看上去真是不可理解。置身於這種文雅的快感中,我不能想像自己曾著迷於那樣一個古怪異樣的身體。這姑娘在我的懷裡撒著嬌、喘著氣、高潮來臨時哭著喊著。我快活地微笑著,半寐半醒地說著話,對我來說似乎不會再惦念另外那張面孔。 “她是不完整的!”我對自己說。這想法馬上就漂走了,但我抓住了它。我看見她那閉著的眼睛、閉著的面孔上覆蓋著一層皮。那張臉一片空白,像是一隻拳頭上面覆著一頂黑色的假髮,那張臉慢慢離開了脖子,離開了下面空白的身子,沒有出氣的窟隆也沒有進入的口子。我睡在小鳥依人的姑娘懷裡被這景像驚嚇住了,忙抱緊了她。

半夜時分,我輕輕地從她懷抱中脫身出來,在黑暗中摸索著,穿好衣服走出去,把身後房門關上,躡手躡腳走下樓梯,踏著吱嘎作響的積雪匆匆趕回家去,夾著冰雪的風吹進我的後背。 我點亮蠟燭,俯身對著這個身體,這似乎是我必須要做的一件事。我用手指輕輕劃著她臉上的輪廓線:清晰的下巴、高高的顴骨、寬大的嘴巴。輕輕地觸到了她的眼瞼。我斷定她準是醒著,儘管一點聲息也沒有。 我閉上眼,用深呼吸來平息自己激動不安的情緒,把意念集中在她身上,用黑暗中看不見的手指去觸摸她。她漂亮嗎?那個我剛離開的女孩,她的氣息(我突然意識到)對我來說非常好聞,這毫無疑問:她那優雅小巧的身體、她的舉止、她的動作,都激起我的快感。但在這一個身上,我可以說這些她都一無所有。我和她之間沒有那種女性氣質與男人慾望的聯繫。我甚至不能肯定說我對她有慾望。所有這些我對她的色情舉動都是間接的:我摟著她、觸到了她的臉,撫摸她的身子,卻沒有進入她,或者說沒覺得有進入的情緒。我剛從一個相好了一年之久的女人床上回到這兒,在她那裡,我一刻也不會去審視自己的情慾:想要她就是進入她的身體,突破她的表層,把她平靜的身體內核攪成一個欣喜的風暴,然後退出來,平息慾火,等待再一次的慾望掀起。但對眼前這個女人來說,她好像沒有內核,只有一層表皮,而我一再探求如何進入的問題。那些折磨拷打她的人以為那也是一種探求的方式嗎?他們以為那是什麼呢?這是第一次,我為他們生出了一種懸擬的遺憾:你以為能夠用燒灼、扯拽或是砍劈來探測別人身體內的秘密,從根本上就是一個錯誤!這姑娘睡在我的床上,但這似乎根本算不了是一張床。我的舉止似乎像個情人——我脫光她的衣服、擦洗她、撫摸她、睡在她的身邊——但這跟把她捆到椅子上打她沒有什麼兩樣,也許那正是親密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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