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等待野蠻人

第5章 第一章(5)

等待野蠻人 库切 3827 2018-03-21
一天半夜裡,他回來了。從堞牆那里傳來的軍號聲把我從睡夢中驚醒,軍營禮堂後面一下子爆出軍人擺弄武器的喧囂聲。我的頭都大起來了,慢慢地穿起了衣服,當我晃晃悠悠地出現在廣場上時,隊伍正開進大門裡,一些人騎馬,一些人牽引著他們的輜重。人群圍觀著隊伍時我靠後站著,大家摸著他們、擁抱著一個個士兵,興奮地大笑著(“全都平安無事!”有人在叫著),一直走到隊伍中央,我才看到了一幅令人心驚膽戰的景象:那輛黑色的馬車後面,一大隊拖拉著腳步的囚犯,一個個被繩索拴著脖子,銀色的月光下是他們披著羊皮外套的模糊身影,末尾是殿後的士兵,拉著大車和馱滿東西的馬匹。越來越多的人跑過來了,有人手裡舉著燃燒的火把,牽過吱嘎作響的輜重,我連忙轉身向上校走去,向他祝賀胜利歸來,然後就推開人群回到自己屋子去了。在這一刻,我這才發現自己選擇的這個居所的弊端,與其說這是一處有天竺葵映入窗櫺的迷人的小別墅,天然適合非軍事行政長官居住,倒不如說是一個位於儲藏室和廚房上面的嘈雜場所,作為軍事指揮部這地方倒是更像回事兒———我們已經有多年沒把這樓房派作這般用場了。我想把自己的耳朵關起來不聽下面院子里傳來的噪聲,那地方看起來現在已經成了永久性的囚犯關押處了。我感到自己老態龍鍾、疲憊不堪,只想睡覺。可是現在不管我什麼時候睡著都會被吵醒過來。睡眠已經不再是一種疲勞治療浴、體力的複原劑了,它只是一種對現實的遺忘、一種夜晚的臨時死亡。我覺得住在這套房間裡對自己極為不利,而且還不止是失眠的感覺。如果我住在鎮上最安靜的街上的行政長官別墅裡,週一至週二主持一下法庭的開庭,每天早晨出去打獵,晚上讀些古典名著,對那些自命不凡的警察的所作所為聽而不聞,如果我決心在這倒霉的時候騎馬外出,聽憑自己的意願行事,那我就可能不會活成這個樣子:就像被一股海底逆流緊緊裹挾住,不想掙扎,停止游動,面對遼闊的大海和死亡聽天由命。當然,我知道自己的不安是由一些偶然事件引起的,是因為那個在我窗底下天天哭泣,但某一天卻不再哭泣的小孩子,這些事情、這種對死亡的深深冷漠給我帶來無比的羞愧。我本不該那天晚上舉著燈到穀倉那邊的小屋裡去。但從另一方面看,我也別無選擇,一旦拿起了燈,是為了再放下燈。這條長繩的死結一環扣一環,我看不到何處是盡頭。

翌日一整天,上校都在小旅館他的房間裡睡覺,旅館裡的人幹活走路都躡手躡腳的。我試圖不去理會新來的那批關進院子裡的囚犯。遺憾的是軍營裡所有通往院子的門都被關閉,我的寓所面向院子的樓道也被封掉了。這日從天一亮到天抹黑,我都在忙著市政府的一個租賃事項,晚上和朋友一起吃飯。在回家的路上,我碰到了那個陪同上校去沙漠的尉官,我對他平安歸來表示了祝賀。 “但你為什麼沒有向上校解釋那些捕魚人對他的審訊工作不會有何幫助?”他看上去很不安。 “我對他說過的,”他告訴我,“但他只是說,'罪犯就是罪犯'。以我的地位沒法跟他爭辯。” 第二天上校開始了他的審訊。我原來以為他是個很懶散的人,比一個有不良習性的官僚還更懶些。但現在看出我估計錯了。在追究真相時,他是不知疲倦的。審問從一早就開始了,在我天黑回去之後還在繼續。他指定一個獵人給他做語言翻譯,那人一輩子都在河的上游和下游射野豬,懂得上百個河邊捕魚者的土語詞彙。那些捕魚者一個一個地被帶進上校已經把自己的審訊座安頓好的房間裡,那些人被訊問到是否見過陌生的騎馬人在活動。甚至連孩子也被審到了:“有沒有陌生人在夜裡來看過你爸爸?”(當然這是我的猜測,猜測上校在這些嚇得要死、稀里糊塗、卑躬屈膝的人面前會怎樣問話。)由審訊引起的結果是,囚犯沒有被押回院子,而是被轉到了軍營的主會堂裡去了:士兵們都被另行安置,住到鎮上。我坐在關著窗子的房間裡,在這個悶熱無風的晚上打算讀點書,支起耳朵去聽或是不聽喧囂的聲音。直到半夜裡,審訊告一段落,這才沒有砰砰的關門聲和踢踢踏踏的腳步聲,月光下,院子默然沉靜,我這才能夠睡覺。

所有的樂趣都遠離了我的生活。整天就是對付數字、列製表格、安排一些瑣瑣碎碎的事情來打發時間。到了晚上,我就在旅館吃飯,飯後不想回家,上樓到那兔子窩一樣的小單間裡睡覺,那裡是馬仔和妓女的房間。 我睡覺像個死人。當我在清晨的微熹中醒過來時,一個蜷著身子的女子正睡在房內地板上,她是那些娛樂男人的女孩子裡頭的一個。我碰碰她的胳膊:“你幹嗎睡在這兒?” 她朝我微微一笑。 “沒事啦。我很舒服。”(這倒千真萬確:她躺在地板上那塊柔軟的羊皮上,打著呵欠伸展身子,她玲瓏的身肢甚至還蓋不住一張羊皮。)“你在睡夢中起身,叫我走開,可我偏要睡在這兒。” “我說過要你走開?” “是的:在你睡夢中。別心煩了。”她爬上床睡在我身邊。我懷著感激之心抱住了她,心裡沒有一絲慾念。

“我今晚還會睡在這裡。”我說。她把身子挨到我的胸前。這樣看來,無論我對她說什麼說,在她聽來都是懷著同情心、懷著好意的。但我還能怎麼說呢? “晚上你和我睡覺時有很糟糕的事情發生是嗎?”雖說胡狼搶去了野兔的飯碗,但地球還在轉動。 又是一個白天一個夜晚,我擺脫了帝國給我帶來的痛苦,睡在這個姑娘的臂彎裡。到了早上,她就又重新躺到地板上。她嘲笑我的驚怯:“你老是抬手抬腳把我推開去。快別那麼煩心了。我們沒法想做什麼夢就做什麼夢,睡著了我們也做不成什麼事。”我呻吟一下把臉轉開去。我認識她已經有一年了,在這房間裡,我有時候一周來看她兩次。我對她有一種平靜的愛,這也許是一個老男人和一個二十歲的女孩最好的關係了,肯定要比佔有的激情更好些。我曾經好玩地想過要她和我一起生活。我試圖回憶起夜間把她推開時所做的惡夢,也許那時夢境裡正想要佔有她,但怎麼也回憶不起來。 “如果我再把你推開去,你一定要把我弄醒,”我告訴她。

一天,我正坐在法院的辦公室裡,一位造訪者宣告到來。是喬爾上校,他在室內也戴著那遮擋眼睛的玩意兒,走進來坐在我的對面。我給他倒了茶,很驚異自己端茶的手居然很沉穩。他說,他要走了。我應該掩飾自己的高興嗎?他啜了一口茶,身板筆直地拘坐在那裡,眼睛巡視著房間:一層疊著一層的架子上,一捆捆的文件用繩子扎著堆在一起,這是幾十年攢下來的枯燥乏味的官方文牘;還有那個擺放法律文件的小書架,以及亂七八糟的桌面。他結束了費時頗久的巡逡,開口說他得馬上趕回首都去寫他的報告。他說話時有一種強自抑制的得意口氣。我點頭表示理解。 “如果可以為您的旅途方便效勞的話?……”我說。一個停頓。然後是沉默,我的探問,就像一顆小石子投入了池塘。

“關於您的審訊,上校,對那些部落人群和土著的審訊,是否亦按您的計劃達到了預期的目的?” 在回答這個問題前,他兩隻手指尖對指尖地頂在一起。我有一種感覺,就是他很知道這些小動作能把我激怒到什麼程度。 “是的,行政長官,我可以說,我們已經取得了某種勝利。特別是您要考慮到邊境其他地區正在與我們共同協調進行的調查也在進行之中。” “這就好。但是否可以說我們沒什麼可怕的了?我們在夜裡可以高枕無憂了?” 他從嘴角折出了一點兒微笑。站起來,一鞠躬,轉身,走了。第二天一早他就帶著若干隨從一起離去,從東面那條路返回首都去了。整個事件過程中,他和我都竭力做到在彼此相處中表現得像個文明人。我一輩子都崇尚文明的行為舉止,但只有這一次,我不能否認這次的經歷給我留下了自己行為舉止非常糟糕的記憶。

我第一個行動是去見那些囚犯。我把囚禁那些人的軍營會堂大門打開,裡面沖天的臭氣令人反胃,我讓門大敞著。 “把他們帶出這個地方!”我朝一個裸著上身的士兵叫喊,他正站在那裡看著囚犯們喝粥。囚犯們從昏暗的囚室裡冷漠地回看著我們。 “趕快進去把房間徹底弄乾淨!”我喊道。 “每個地方都得徹底打掃乾淨!肥皂!水!每個地方都得和以前一樣乾淨!”士兵們即刻遵命行動;但是我為什麼衝著他們發火呢?他們肯定要這樣問。白天的光線照射在囚犯們身上,一個個身上都血肉模糊,他們伸出手擋著自己的眼睛。其中一個婦女需要救護,她一直在發抖,像是個老嫗,其實她很年輕。有些人病得非常厲害,站都站不起來。 我最後一次看見他們是五天以前(如果我可以把自己勉強投向他們的茫然目光稱作看見的話)。在這五天裡他們的情形我一無所知。現在他們被衛兵趕到院子裡,在一個角落裡絕望地擠成一堆,游牧部落的人和捕魚人都混在一起,疾病加上飢餓,使他們心驚膽戰、瀕臨崩潰。如果這令人費解的世界歷史的一章能夠馬上終結,如果這些醜陋的人們能夠從地球表面消失掉,那麼我們一定能夠有一個新的開端,把帝國建立在一個不再有不公正、不再有痛苦的地方,那就是最好不過的事了。其實把他們驅趕回沙漠不必費多大氣力(先給他們一些吃的,也許就更容易辦到了),讓他們挖一個坑,用他們最後一點力氣挖掘,挖到他們所有的人都能躺進去那麼大(這個坑就是為他們而挖),就把他們永遠永遠地埋葬在那裡,然後回到充滿新思維和新設想的安全的鎮上。但這不是我的方式。帝國的那些新人都是些崇尚新開端、新章節、新文本的人;我卻總是用老的案例來維護自己的工作方式,只希望在事情結束之前能夠讓我明白為此大費周折也算值得。所以我還是行使這些過時的行政律法和命令,下令餵飽這些囚犯,又把醫生叫來,叫他盡其可能減輕這些人的病痛,使軍營復歸軍營,使這些人能儘早也盡可能地恢復以前的生活狀態。

① 報喪女妖(banshee),一譯“狺女”,蘇格蘭凱爾特民間傳說中的女妖,據說夜間聽見其哀號慟哭者,家裡將會死人。 ② 嗎哪(manna),基督教《聖經》中所說古代以色列人經過曠野時獲得的神賜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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