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等待野蠻人

第4章 第一章(4)

等待野蠻人 库切 3600 2018-03-21
一天晚上,孩子們跑回自己家去吃晚飯,我始終被廢墟中的難題纏繞著,一直思索到紫色的晚霞降臨、第一顆星星升起,這種時光,根據一般的傳說,是鬼魂醒來的時候。我像孩子們曾教過我那樣,把耳朵貼在地面上,聽孩子們可以聽得見的聲音:地下傳來的是撞擊聲和呻吟聲,還有不規則的深沉的敲鼓聲。我的臉頰感到沙子急速拍打的聲音,從莫名之處驅往莫名之處的沙漠。最後的光線黯淡下去了,土築堞牆在天空中的剪影變得越來越模糊了,最後消融到黑暗中去。我在那裡一直等了一個小時,披裹著大衣,背靠著一根房子的角柱,人們肯定在這房子裡有過交談、吃喝和宴樂。我坐在那裡看月亮升起,全身心都貫注在夜幕中,等著我周圍的、腳底下的某種跡像出現,不僅僅只是沙子、骨灰、銹片、碎瓷片和灰燼。但我盼望的跡像沒有出現。我沒有感到鬼魂出現時的戰栗和驚顫反應。我築在沙堆中的窠非常溫暖,不久,我就昏昏欲睡了。

我站了起來伸伸手腳,然後拖著疲軟的腳步穿過溫柔的夜色回家去了,家居的燈火映在天幕上的模糊輪廓一路照著我。我覺得自己的想法真是古怪極了:一個灰白鬍鬚的人,在鑽進軍營溫暖的浴室以及爬上自己舒適的床榻之前,坐在夜色中等著稗史中的精靈來和自己說話。我們周圍的空間只不過就是空間罷了,它並不比棚屋或是經濟公寓的更宏大些;也不比首都的辦公室或是廟宇的空間更卑小些。空間就是空間,生活就是生活,每個地方都一樣。但對我來說,我是由別人的勞動供奉著,但又缺乏那種文明惡習來充實閒暇時光的人,我縱容著自己的憂鬱,試圖去發現這個空曠的沙漠地區一段歷史上的辛酸故事。空虛、無所事事,就這樣被引入歧途!沒人會看出我是如此“幸運”!

* * 今天,離開上校的涉險之旅才四天,他的第一批俘虜已經送來了。我從窗子裡看到他們被騎馬的衛兵夾在中間經過廣場,滿面塵土、疲憊不堪,縮著身子從一大堆圍著看他們的人群、跳上跳下的孩子們、汪汪嚎叫的狗中間穿過去,在軍營圍牆的陰影裡,衛兵下了馬;囚犯們也馬上蹲下休息,只有一個孩子,單腿站著,一隻手搭在他母親的肩上,好奇地回頭看著那些圍觀者。有人送來一桶水和長柄勺。他們急不可耐地喝了起來,他們四周的圍觀者越來越多,慢慢地向中間擠進去,弄得我什麼也看不到了。我不耐煩地等著衛兵推開人群,穿過軍營大院到我這裡來。 “你怎麼向我解釋這件事?”我對他叫喊著。他鞠了一躬,往口袋裡摸索著什麼。 “他們都是捕魚的!你是怎麼把他們帶到這兒來的?”

他掏出了一封信。我開啟封印抽出信看,那信上寫的是:“請將這些人扣起來,分開關押一直到我返回。”在他的簽名下面又是那個封印,那個第三局的封印居然給他帶到荒漠裡去了。如果他丟失的話,毫無疑問我還得再派一隊人馬去把那封印找回來。 “這個人真是太荒唐了!”我叫喊起來。我在房間里大發雷霆。人不可在下級面前貶低上級,正如不可在孩子麵前貶低父親,但對這個人,我的心裡毫無敬意和忠誠。 “沒人告訴他這是些捕魚的人嗎?把他們帶到這兒來是浪費時間!你本來是幫他緝拿竊犯、土匪、帝國的侵略者的,可是他們像是那種危害帝國的人嗎?”我把信粘在了窗子上。 我出現在廣場中間那十來個可憐兮兮的囚犯面前時,人群在我面前分開了。在我的盛怒之下他們朝後退縮著,那個小男孩滑進了母親的手臂中。我對那衛兵做了個手勢:“叫人群散開,把這些人帶進軍營院子裡去!”他們讓俘虜聚在一起向前走,軍營的大門在我們後面關上了。 “現在,解釋一下你們自己的行為吧,”我說,“沒有人告訴他這些囚犯對他來說一點用都沒有?沒有人告訴他這些人的區別就在於捕魚的用漁網,野外騎馬打獵的用弓箭嗎?沒有人告訴他這些人甚至講的都不是同一種語言嗎?”

一個士兵解釋說:“當他們看到我們走近時,他們試圖躲藏到蘆葦叢裡去。他們看見騎馬的人來了,所以他們躲起來了。所以,長官,那位大人命令我們逮捕他們。因為他們當時正躲藏著。” 我惱怒得咒罵起來。好一個警察!好一個警察抓人的理由! “那麼大人有沒有說過為什麼要把他們帶到這兒來的理由?他有沒有說為什麼他不能在那兒就地審訊他們?” “我們沒有一個人會說他們的語言,長官。” 當然沒人會!這些人是河邊的土著,他們歷史甚至比游牧部落還悠久。他們的家庭三三兩兩地分佈在沿河邊的定居點,一年里大部分時間打魚或是設陷阱捕獵,秋天則划船到南邊遙遠的湖畔,去捕捉游絲蚓,把它們晾乾。他們用蘆葦建造窳陋的棲身處,寒流襲來時凍得直叫喚,他們穿的是獸皮做的衣服,對任何人都害怕,總是躲藏在蘆葦叢裡,他們怎會了解什麼大群野蠻人反對帝國的計劃?

我派了一個士兵去廚房弄點食物。他帶來昨晚剩餘的一塊麵包,他把這麵包交給了囚犯中最年長的一個。這個老人虔敬地用兩隻手接過麵包,先用鼻子嗅了嗅,然後掰開來。把麵包塊分給周圍的人。他們都狼吞虎咽地大口吃起這“嗎哪”②來,快速地咀嚼著,他們都沒有抬起眼睛。一個女人把嚼過的麵包吐進手掌裡餵她的孩子。我示意再拿些麵包來。我們就站在那裡看他們吃,好像是看一群奇怪的動物。 “讓他們呆在院子裡,”我告訴他們的守衛。 “當然這會給我們造成不便,但也沒其他地方可去。如果今晚天氣轉冷,我會另外安排地方。留心他們有沒有吃飽。給他們派些事情做做免得他們閒著。把門關好。他們不會跑掉的,我只是不想閒人進來瞪著他們看。”

我抑制住自己的怒氣去執行上校的指示:我扣住他那些無用的囚犯,為他“單獨關押”著。一兩天以後,這些未開化的人似乎已經忘記了自己還曾有過另一個家。他們被這兒大量免費供應的食物吸引住了,吃飽了麵包後,他們放鬆了,眼前的每一個人都笑逐顏開,在軍營的院子裡從一處陰涼地移到另一處,瞌睡過後又醒來,到開飯時間就興奮得要死。他們的生活習慣無拘無束而骯裡骯髒。院子的一角已經成了公廁,男男女女都蹲在那兒堂而皇之地方便,大群蒼蠅整天在那兒營營嗡嗡。 (“給他們一把鏟子!”我吩咐衛兵們;但是他們不用。)那個小男孩,變得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常跑到廚房裡去,向女僕們要糖吃。除了麵包,糖和茶葉對他們都是新奇的東西。他們每天早上得到一小塊扁扁的茶磚,在四加侖的提桶裡泡開,擱在火堆的三角架上煮。他們在這兒過得很開心;實際上,除非我們趕他們走,他們真會呆在這兒和我們過一輩子。沒什麼東西可以把他們從這個自在的國度裡引誘出去。我從樓上窗子裡幾小時幾小時地看著他們(其他閒雜人等只能從門縫裡看)。我看見女人們在捉蝨子、梳頭、互相幫著把黑色的長發編成辮子。有些人發出一陣陣的干咳。讓人驚訝的是這群人中沒有幾個孩子,只有一個奶娃娃和一個小男孩。是因為年輕人逃開士兵的追捕時非常警覺非常機靈嗎?我希望是這樣。我希望當我們把他們放回河邊老家去的時候,他們會有許多遠方帶去的故事告訴給鄰居們聽。我希望他們被俘獲的這段經歷進入他們的傳說,從祖父一直傳到孫子。但我更希望進入他們記憶的這個鎮子、這些吃過的稀奇古怪的食物不會誘使他們再回到這兒來。我不想在我的手裡滋養出乞討的一族。

幾天下來,人們對這些捕魚人的看法拐了個彎兒,那是因為他們那些讓人聽不懂的含糊不清的語言、他們碩健的胃口、他們像動物一樣沒羞沒恥的舉止、他們動不動就亂發一通的脾氣。士兵們倚在門道裡觀望他們,對他們嚷嚷些他們不懂的下流話,大笑著。經常有些孩子跑去把臉擠在大門的柵欄上看他們。我從自己的窗子裡往下觀望,他們看不見玻璃後面的我。 後來,所有的事情都使我們失去了對他們的同情心:骯髒、熏臭,還有他們爭吵的喧嘩聲和咳嗽聲也越來越大。還發生了一樁醜事:當時一個士兵把他們中的一個女人拖進門裡去,也許只是鬧著玩的(誰知道呢),他們就向那士兵大扔石頭。一種流言開始在鎮上傳播,說這幫人都是有病的,會把疾病傳染給鎮上的人。儘管我已經叫他們在院子角落裡挖了一個坑把便溺處理掉,但廚房裡的人還是嫌他們臟,不肯把器具交給他們,分發食物時就丟在過道那兒,好像他們真是什麼動物似的。士兵們鎖上了軍營的大門,孩子們不能再跑過來了。有天晚上,有人把一隻死貓擱在牆上引起了一陣騷亂。在長長的炎熱的白天裡,這幫人就在空曠的院子裡閒逛。那個小娃娃哭了又咳,咳了又哭,鬧得我只好逃避到離院子最遠的一個角落的房間裡去躲著。我氣憤之下便給第三局寫信,那是帝國的一個晝夜連軸轉的機構,指責它派出瞭如此不能勝任的辦事人員。 “為什麼你們不能派一個有邊境工作經驗的人來調查邊境的動亂事件呢?”我這樣寫道。可是馬上又明智地撕掉了。我真想知道,如果我在某個萬籟俱靜的夜裡把門鎖打開,這些捕魚人是不是會逃走?但我什麼也沒做。後來有一天,我留意到那小娃娃沒有哭聲了。從窗子裡望出去,哪兒都看不到那小傢伙。我派了一個衛兵去了解一下是怎麼回事,這才發現母親衣服裡的那具小屍體。我們不得不把小孩屍體從她那里拉走,她沒有反抗。事後她一整天獨自掩面而泣,蹲在那裡,沒有吃飯。她的同胞似乎都避著她。我們把她的孩子帶走去埋掉,是不是違反了他們的什麼風俗習慣?

我詛咒所有喬爾上校帶給我的麻煩,還有那些讓我蒙羞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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