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文靜的美國人

第7章 第六章

派爾竟然不請自來,說是要來喝一次酒,不過我知道得很清楚,他其實是不愛喝酒的。幾星期過去後,在發豔的那次荒唐的會面,似乎簡直令人無法相信:連那些談話細節都不大清楚了。那些細節就像一座羅馬古墓中殘缺的文字,我這個考古學家正在根據我的學術偏見把佚文填補起來。我甚至覺得他是在跟我開玩笑,他那一番談話是一番巧妙的、幽默的託辭,想藉此掩飾他到發豔的真正目的,因為在西貢,人們已經在盛傳,他是乾秘密工作的。那種工作稱之為秘密,實在很不恰當。 或許他正在安排把美國軍火供應給一股"第三勢力"——發艷主教的銅樂隊,主教手下嚇壞了的、領不著薪水的年輕僱傭兵,就剩下那麼一點兒了。我在河內收到的那封電報,一直還放在我的口袋裡。把調職的事告訴鳳兒,並沒有什麼意思。那等於是讓我們今後剩下的、待在一塊兒的幾個月不得安靜,盡是流淚和吵鬧。我甚至在最後一刻前,也不打算去申請辦理出境證,怕的是萬一鳳兒有個親戚在移民局,那就不好辦了。

我告訴她:"派爾六點鐘要來。" "我要去看姐姐,"她說。 "我想他是想見見你。" "他並不喜歡我,也不喜歡我們家里人。你離開西貢後,姐姐邀請過他,他一次都沒有去。姐姐很受到傷害。" "你不要出去。" "要是他想見我,他會邀請咱們上美琪大飯店去。他只是想私下跟你談談——談買賣。" "他是做什麼買賣的?" "人家都說,他做進口買賣,輸入許許多多東西。" "都是些什麼東西?" "藥品,藥劑……"

"那些全都是供應在北方的砂眼治療隊的。" "也許。海關不可以檢驗他那些東西。它們全都是外交包裹。不過有一次有人犯了錯誤,打開查看了——那人馬上就給解雇了。美國公使館的一等秘書還威脅說,要停止一切輸入。" "包裹裡是什麼呢?" "塑料。" "你不是說炸彈吧?" "不是,只是塑料。" 等風兒走後,我寫信回英國去。路透社有個人幾天之內要從西貢到香港去,可以託他帶到那兒,再幫我寄出。我知道我的籲請不會有什麼希望,不過這樣我往後不會抱怨自己,說我沒有採取一切可行的措施。我信是寫給報館總編輯的,說眼下不是更換報紙特派記者的時候。德拉特爾將軍在巴黎即將逝世:法軍就要從和平府全部撤退:越南北方正遭到從未有過的危險。我告訴他,我不適合擔任外交事務編輯——我是一個記者,對任何事情我都沒有真正的意見。到最後一頁,我甚至以我私人的理由向他提出呼籲,雖然任何人類的同情心看來也不大會有什麼用,抵擋不住那一排長燈管下戴著綠色遮光罩的人,也抵擋不住那些老一套的陳詞濫調——什麼"為了報紙的利益啦,"什麼"情況要求如此……啦"

我在信上寫道:"為了種種私人理由,我對奉調離開越南感到很不快。我認為,在英國我沒法盡力工作,不僅是經濟上會感到窘迫,家庭方面也會出現糾葛。說真的,假如我能夠辦得到的話,我情願辭職不干,也不願回到聯合王國去。我提到這一點只是為了表示,我反對這次調動的意志多麼堅決。我認為您總覺得我是一個不太差的特派記者。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向您提出一個請求。"接下去,我把報導發艷戰役的文章又讀了一遍,準備託人帶到香港,作為從香港發出的電訊送出去。現在,法國人方面不會再過分認真反對我這樣寫了——因為發豔的圍已經解除:一場敗仗可以充作一場胜利了。隨後,我把我寫給報館總編輯的最末一頁撕掉。那樣寫是沒有用處的——那些"私人理由"只會成為他們私下的笑柄。大家都設想,每一個海外記者在當地全有他自己的姑娘。我這樣寫信回去,總編輯會拿去跟夜班編輯當笑話講,夜班編輯嫉妒之餘,回到他在斯特里瑟姆的兩幢半獨立式的別墅去,直到他上床睡覺心裡仍然念念不忘:身邊躺著的忠實的妻子從格拉斯哥就一直跟著他了。

我看得很清楚,那所冷酷的房子是什麼光景——一輛破爛的三輪童車擺在門廊裡,誰心愛的煙斗給打斷了,客廳裡還有一件孩子的襯衣在等著去縫上一粒鈕扣。 "私人理由":回到倫敦在記者俱樂部喝酒時,我可不願意聽見他們的笑話而使我想起鳳兒。 有人敲了一下房門。我給派爾把門打開,他養的那條黑狗搶先進來了。派爾從我肩頭望望裡面,發現屋子裡沒有別人。 "就我一個人在家,"我說。 "鳳兒上她姐姐那兒去了。"他臉紅起來。我注意到他穿的是一件夏威夷襯衫,儘管在顏色和圖案方面全相當有節制。我有點兒驚訝:難道他已經被人指控犯有非美活動了嗎?他說道:"希望我沒有打擾你……"

"當然沒有。來杯酒,怎麼樣?" "謝謝。是啤酒嗎?" "很抱歉。我們沒有電冰箱——我們是叫人家送冰塊來。來一杯蘇格蘭威士忌怎麼樣?" "不介意的話,來一小杯。我是不大愛喝烈性酒的。" "加冰塊嗎?" "多加點兒蘇打水——假如你有的話。" 我說道:"從發艷分手以後,我還沒有見過你呢。" "你收到那封信了吧,托馬斯?" 他用我教名的時候,就好像宣布他不是在開玩笑,他並沒有掩飾什麼,他是上這兒來爭奪鳳兒的。我注意到,他的那頭划船隊員式短髮新近修剪過,穿上這件夏威夷襯衫甚至也是為了誇耀男性美嗎?

"我收到了你的信,"我說。 "我想,我應該一拳把你打翻。" "當然,"他說,"你有種種權利這麼做,托馬斯。可是我在大學裡練過拳擊——而且我比你年輕得多。" "不,出手打你,那就我來說,可不是一個好辦法。" "你知道,托馬斯(我相信你肯定也有同感),我不喜歡背著鳳兒的面談論她的事。我本來以為她會在這兒的。" "嗯,我們要談論什麼呢——談塑料嗎?"我說這話並不是想使他吃驚。 他說:"這件事你知道了嗎?" "鳳兒告訴了我。"

"她怎麼會……?" "你可以相信,這件事全市早已傳遍了。這有什麼要緊呢?你打算去做玩俱生意嗎?" "我們不樂意讓我們援助的詳情傳出去。你知道我們國會的情形——而且參議員們也常常來訪問。我們的沙眼治療隊已經碰上不少麻煩啦,因為他們採用這種藥品,沒用那種。" "我還是不明白塑料這件事。" 他的黑狗坐在地板上,一大堆,不住地喘氣,它的舌頭看上去很像一塊煎焦了的煎餅。派爾含糊不明地說道:"哦,你知道,我們想要把一些本地的工業扶植起來,我們不得不提防法國人。他們要越南人甚麼都買法國貨。"

"我可不怪他們,打仗要用錢呀。" "你喜歡狗嗎?" "不喜歡。" "我以為英國人都是最愛狗的。" "我們以為美國人最愛金元,不過一定也有些例外。" "我真不知道,沒有公爵我怎麼過日子。你知道,有時候我覺得寂寞得要命……" "在你的那個部門裡,你有那麼許多同伴。" "我養過的第一條狗名字叫王子。我叫它王子是取黑王子的意思。你知道,那傢伙,他……" "他在利摩日屠殺了所有的婦女和兒童。"

"這我可記不起來了。" "歷史書上全都搪塞過去。" 遇到現實跟派爾珍愛的浪漫主義思想不符合,或是有一位他所愛護或敬佩的人不夠他所定下的荒唐標準時,我就會看到他的眼睛里和嘴角旁,露出一絲那種痛苦、失望的神情。這種神情我後來看到過多少次。有一次,我記得,我捉出了約克·哈定在事實方面犯下的一個大錯誤。我不得不安慰他:"犯錯誤任何人都難免。"他卻緊張不安地大笑起來說:"你準以為我是個大傻瓜,但是——瞎,我幾乎以為他是決不會犯錯誤的。"他又說,"我父親跟他只見過一面,就認為他很了不起,而我父親是很難討好的。"

那條名叫公爵的大黑狗,氣喘夠了,適應了房裡的空氣後,開始在屋子里四處東聞聞西嗅嗅。 "你能不能叫你的狗安靜下來?"我說。 "哦,非常抱歉。公爵,公爵。坐下,公爵。"公爵坐了下來,又開始很響地舔它的私處。我再把我們兩人的酒杯斟滿,走過的時候,順便打擾了一下公爵的洗滌。它只安靜了一下,馬上又開始搔癢了。 "公爵聰明極啦,"派爾說。 "你的王子怎麼樣了?" "我帶它到康涅狄格州的農場上去,它給車子壓死了。" "那時你難受嗎?" "哦,我很難受。我非常心疼它,不過一個人也得有點兒理智。沒有什麼辦法可以使它再活過來。" "那麼要是你得不到鳳兒,你也會有點兒理智嗎?" "是啊,我希望是這樣。你呢?" "我很懷凝。我甚至於會發瘋胡來。你想到過這一點嗎,派爾?" "我希望你管我叫奧爾登,托馬斯。" "我可不大樂意。派爾這個名字帶來——不少聯想。你想到過我會發瘋胡來嗎?" "我當然沒有想到過。你是我所認識的最爽直的人。當我想起我坐了小船撐到……的時候,你的態度多麼好……" "我也記得,我那次睡前曾經想到:假如他們攻過來,把你殺了,那多麼方便啊。英勇殉職。為了民主。" "別嘲笑我啦,托馬斯。"他不安地移動著他的長手、長腿。 "在你看來,我一定有點兒蠢,不過我知道你是在開我的玩笑。" "我不是在開玩笑。" "我知道,說實話,你最希望她幸福。" 就在這時,我聽見了腳步聲。我原來抱著萬一的希望,指望他走了她才回來。 他也聽見了腳步聲,並且聽出是誰回來了。他說道:"她回來啦,"雖然他只在那一晚跟她跳過一次舞,他卻已經聽得出她的腳步聲來了。為了透透風,我讓房門開著,所以那隻狗也起身,站到了門邊,儼然像是在迎接派爾家裡的一名成員。我倒成為不速之客了。 鳳兒說道:"姐姐不在家,"接下去又謹慎小心地望著派爾。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說真話,還是她姐姐叫她趕回來的。 "你還記得派爾先生嗎?"我說。 "Enchante."她態度極為大方。 "非常高興再見到你,"他說,臉又紅起來了。 "Loin ment?" "她的英語不大好,"我說。 "我恐怕我的法語更糟糕。不過我正在請人教。我可以聽明白——要是鳳兒小姐說慢一點兒的話。" "我來做翻譯吧,"我說。 "這兒本地人的口音你需要一些時候才能習慣。現在,你想說什麼呢?鳳兒,坐下吧。派爾先生是特意來找你的。真個的,"我對派爾加說上一句,"要不要我走開,讓你們兩人單獨談談呢?" "我希望你聽見我要說的所有的話。要不然,那就不公平啦。" "好,那麼就請開火吧。" 他話說得很嚴肅,彷彿這一段話他早已背得滾瓜爛熟了。他說他對鳳兒懷有莫大的愛與敬意。自從那一晚跟她跳舞以後,他就一直感覺到了。這時候,我有點兒想起一個老管家正領著一批遊客參觀一座"大宅子"。這大宅子就是他的心,至於這家人居住的許多私人住房,我們只獲准匆匆地偷看上一兩眼。我很仔細地替他翻譯——這樣聽起來更糟糕。鳳兒不聲不響地坐著,兩手放在膝上,彷彿在聽電影中的對話似的。 "這一番話,她聽明白了嗎?"他問。 "據我看來,她聽明白了。你總不希望我加上點兒人力吧,是嗎?" "哦,別加什麼,"他說,"你就翻譯。我不希望在感情上左右她。" "我明白啦。" "請告訴她,我要和她結婚。" 我告訴了她。 "她說什麼?" "她問我,你這麼說是不是當真的。我告訴她,你是個凡事當真的人。" "我想這敢情是個很古怪的情況,"他說。 "我請你替我翻譯。" "相當古怪。" "然而一切又似乎這麼自然。說到頭,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嘛。" "多謝你這麼抬舉我。" "我碰上麻煩,第一個就要找你幫忙,"他說。 "我猜想,愛上了我的女人自然也是一種麻煩嘍?" "當然是。但願是隨便哪個別人的,不是你的,托馬斯。" "那麼,接下去還要我向她說什麼呢?說你沒有她就活不成嗎?" "不用肽感情用事了。而且也不十分真實。當然啦,得不到她,我只好離開這兒,不過一個人對一切事情最終總會忘卻的。" "在你考慮要說什麼的時候,我可以替我自己說一句話嗎?" "當然可以,這樣才公平嘛,托馬斯。" "哦,鳳兒,"我說,"你要離開我去跟著他嗎?他會和你結婚。我辦不到。 你也知道為什麼。 " "你要離開這兒了嗎?"她這麼問,我這才想起了口袋里報館總編輯寫來的那封信。 "不離開。" "永遠不離開嗎?" "這一點我怎麼好事先答應呢?他也沒法事先答應。結了婚也會分開的。結了婚的人常常比我們這樣的人分開得還要快點兒。" "我不要離開你,"她說,不過她這句話並不能讓人放心,它包含有一個沒有說出口的"但是"。 派爾說:"我想我現在該把所有的牌全都攤在桌上。我並不很有錢。但是將來我父親去世後,我可以得到大約五萬元的遺產。我的健康情況很好——兩個月前我剛取得一張健康證明書。我還可以讓她知道我的血型。" "這個我可不知道怎麼翻譯了。這是為了什麼?" "哦,為了弄清楚我們在一塊兒能養孩子。" "你們在美國就是這樣談戀愛嗎——提出收人的數字和血型?" "我不知道,我先前從沒有談過戀愛。要是在國內,也許我母親會跟她母親談的。" "談你的血型嗎?" "別笑話我,托馬斯。我料想我是有點兒老式的。你知道,碰上這種情況,我真有點兒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也是呀。我們不再談下去,擲骰子來看誰贏得她,你說成嗎?" "你這是在假充硬漢子,托馬斯。我知道你接著你的方式也很愛她,就跟我一樣。" "那麼往下說吧,派爾。" "告訴她,我並不指望她馬上就愛我。到時候她自然會愛的,不過請你告訴她,我所提出的是安全與敬重。這聽起來並不很令人激動,不過這也許比熱情更有好處。" "她隨時都可以得到熱情,"我說,"你上辦公室去的時候,還有你的汽車司機哩。" 派爾的臉又紅了。他局促不安地站起身來說道,"這是骯髒的俏皮話。我可不讓人侮辱她。你沒有權……" "她還不是你的妻子哩。" "你能給她點兒什麼!"他氣勢洶洶地問我。 "你回英國的時候,給她留下了兩三百塊錢,再不然你把她連家具一股腦兒全轉讓出去嗎?" "家具本不是我的。" "她也不是你的。鳳兒,你樂意和我結婚嗎?" "血型又怎麼樣呢?"我說,"還有一張健康證明書。你當然也要看看她的健康證明書?也許,你還應該看看我的哩。還要看看她的天宮圖——不啊,那是印第安人的風俗。" "你願意和我結婚嗎?" "用法語說,"我說。 "我要是再給你翻譯,我他媽的才該死哩。" 我站起身來,黑狗汪汪叫了幾聲。這使我大為生氣。 "叫你這該死的公爵別嚷嚷。這是我的家,不是它的。" "你樂意和我結婚嗎?"他又說了一遍。我朝鳳兒身邊走了一步,那狗又叫起來。 我對鳳兒說道,"叫他走,叫他把他的狗也帶走。" "現在就跟我走吧,"派爾說。 "xvecmol." "不,"鳳兒說,"不。"我們兩人的怒氣忽然一下全消失了。就是這麼簡單的一個問題,只要一個兩個字母的字就可以解決。我感到大大地鬆了一口氣,派爾站在那兒,嘴微微張開一點兒,一臉迷茫的神色。他說道,"她說不。" "這點兒英語她是懂的。"這時候我很想大笑:我們兩人把彼此也愚弄得夠嗆啦。我說道,"坐下,再喝一杯威士忌吧,派爾。" "我想我該走啦。" "喝一杯再走。" "不可以盡喝你的威士忌,"他咕噥說。 "我要多少威士忌,可以通過公使館去買。"我朝桌子走去,狗對我露出了牙齒。 派爾氣憤地說道,"坐下,公爵。規矩點兒。"他從額頭上把汗抹去。 "我非常抱歉,托馬斯,要是我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我不知道我剛才是怎麼啦。"他拿起酒杯來,若有所思地說道,"最好的人贏得了勝利。只是請你千萬不要離開她,托馬斯。" "我當然不會離開她,"我說。 鳳兒對我說道,"他樂意抽一袋煙嗎?" "你樂意抽一袋煙嗎?" "不,謝謝你。我不碰鴉片煙,我們組織上有嚴格的規定。我喝完這杯酒就走。 公爵在這兒胡鬧,很對不起。它一般是很安靜的。 " "就在這兒吃晚飯吧。" "我想,要是你不在意的話,我情願一個人待一會兒。"他使人捉摸不定地咧開嘴笑笑。 "我想人家會說我們兩人的舉動都很奇怪。我希望你能和她結婚,托馬斯。" "你當真希望嗎?" "當真希望。自從我看見了那地方——你知道,就是鄉村酒家附近的那個大院子——我一直就非常害怕。" 他很快喝完了他不習慣的威士忌,並沒有朝鳳兒看上一眼。告別的時候,他沒有碰她的手,只是尷尬地微微哈了哈腰。我注意到鳳兒園不轉睛地盯著他,直到他走出房門。我走過鏡子麵前時,看見了我自己:我褲子最上面的一粒鈕扣沒有扣上,這是大腹便便的開始。到了門外,派爾說道,"我答應從此不再見她啦,托馬斯。 你不會讓這件事使我們之間產生隔閡吧,會嗎?等我這次考察完畢後,我就設法申請調走。 " "那是什麼時候?" "兩年左右。" 我回到房間裡,心裡想道:"這有什麼好處呢?我還不如乾脆告訴他們兩人我這就要走了。"那樣他只需要捧著流血的心,忍受上幾星期,作為一種裝飾……我的謊話甚至會使他的良心安逸下來。 "要我給你燒一袋煙嗎?"鳳兒問。 "好的,再過一會兒。我只是想寫一封信。" 這是我當天寫的第二封信,不過這封信我一點兒沒有撕掉,儘管我對於會有什麼回音同樣不存多大希望。我這樣寫道:"親愛的海倫,四月裡,我就要回英國來,擔任報館里外交事務編輯的工作。你能想像,我對這份工作是不很樂意幹的。英格蘭是我事事失敗的地方。我本來指望我們的婚姻能持久下去,就彷佛我也分擔你的基督教信仰那樣。直到今天,我都無法確定是什麼地方出了毛病(我知道你和我都曾盡力挽救過),我想大概是我的脾氣不好。我知道,我發起脾氣來會多麼無情,多麼惡劣。現在,我看是稍微好點兒了——這是東方給我的好處——不是溫和點兒,只是平靜點兒。也許,這不過是因為我的年紀又大了五歲——人到老年,五年佔的份量可非常大。你一向對我很寬厚,自從我們分居以來,你一次也沒有指摘過我。 你樂意更慷慨一點兒嗎?我知道,我們結婚前,你提醒過我,決不可能離婚。我接受了這次風險,毫無怨言。同時,我現在還是要要求你同意我離婚。 " 鳳兒在床上叫我,她已經把煙盤子擺好了。 "待會兒,我這就來,"我說。 "我可以把這件事掩飾起來,"我寫下去,"說得比較體面、比較莊重一些,藉口說是為了另一個人。但是事實並不是這樣,我們以前一向總是彼此說真話的。 那是為了我,而且只是為了我。我很愛一個人,我們已經同居了兩年多,她對我一直很忠實,不過我知道我並不是她非要不可的。假如我離開她,她大概會有點兒不快活,但是決不會上演什麼慘劇。她會跟別人結婚,生兒育女。告訴你這件事,我實在做得很蠢。我是在把回答的話放在你的嘴邊。但是因為我一直都在說真話,所以要是我告訴你,失去她對我說來就是死的開端,也許你會相信。我不是請求你講道理(道理完全在你那邊),也不是要你發慈悲。慈悲是一個太大的詞,不合乎我的情況。再說,我好歹也不特別值得你發慈悲。我想,我現在所要求你的,實際就是要你忽然一下不講道理,異乎尋常。我希望你(我在這個詞上很躊躇了一下,最後寫下來還是不大對)動感情,在你還來不及思考之前就採取行動。我知道,這樣的事情在電話上比遠隔八千多英里更容易辦。但願你能回我一份電報,說一聲我同意那就成了! " 等我把信寫完以後,我覺得彷彿跑完了一段長路,筋疲力盡。我在床上躺下,讓鳳兒替我燒煙。我說:"他很年輕。" "誰?" "派爾。" "那並不十分重要。" "辦得到的話,我也願意和你結婚,鳳兒。" "我想是的,不過姐姐可不相信。" "我剛寫信給我妻子,要求她同意和我離婚。我以前始終沒有嘗試過。事情永遠是有希望的。" "希望大嗎?" "不大,只有幾分。" "別發愁。抽菸吧。" 我抽完了一袋,她開始給我燒第二袋。我又問她道,"你姐姐真的不在家嗎,鳳兒?" "我先前告訴過你——她出去啦。"要她蒙受這種追究真相的激情,一種西方的激情,就像對酒精的激情那樣,那是荒唐的。我剛才跟派爾一塊兒喝了威士忌,因此鴉片煙的效力已經減小了。我說道,"我先前向你撒了謊,鳳兒。報館已經通知了我,要調我回去。" 她把煙槍放下。 "可是你不會走?" "假如我拒絕了,咱們靠什麼過活呢?" "我可以跟你一塊兒去。我很樂意去看看倫敦。" "假如我們沒有正式結婚,那對你說來,會是很不舒服的。" "可是也許你的妻子會和你離婚。" "也許。" "不管怎麼樣,我好歹總跟你一塊兒去,"她說。她說的倒是真話,不過我從她的眼睛裡看出來,在她再拿起煙槍,動手燒煙泡時,她心裡已經開始了一長串思緒。她說道,"倫敦有摩天樓嗎?"我就愛她話問得這麼天真。她有時候為了客氣,為了害怕,甚至為了自身的利益,可能會撒個謊,不過她決不會十分狡猾地把自己的謊話掩飾起來。 "沒有,"我說,"要看摩天樓,你得到美國去。" 她飛快地從煙籤上瞥了我一眼,表示自己說錯了。接下去,她一邊捏煙泡,一邊又隨意閒談起來,說她到了倫敦要穿些什麼衣服,說我們應該住在什麼地方,還說到她在一本小說裡讀到的地鐵列車以及雙層公共汽車:我們是坐飛機去,還是坐船去呢? "還有那個自由女神像……"她說。 "不,鳳兒,那又是美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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