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文靜的美國人

第5章 第四章

1 從大教堂鐘樓上看下去,那場戰鬥只不過像一卷畫幅一樣生動,就如同一本舊的《倫敦新聞畫報》周刊上刊登的一幅波爾戰爭全景圖那樣固定不變。一架飛機正在向石灰岩山中一個孤立的崗哨空投給養。安南省邊界上這些奇特的風雨侵蝕的大山,看上去就像一堆堆浮石。飛機一次次總是滑翔到同一個地點來投擲,因此它就像始終沒有移動過那樣,降落傘也總是飄落在同一個地點,離開地面一半的地方。 平原上,迫擊砲一個勁兒地發射,放出來的煙塵像石頭一樣牢固,集市上火焰在陽光下形成了一片淡灰色。跳下來的傘兵的小身個兒,正以單行縱隊沿運河在移動,但是從這個高度望下去,那些傘兵顯得一動也不動。就連坐在鐘樓一角誦讀祈禱書的那個天主教神父,也一動沒有動。從這麼遠看過去,這場戰爭很遵守規則,很有條理。

天還沒有亮,我就搭乘一條登陸艇從南定來到這兒。我們沒法在海軍碼頭上岸,因為敵軍已經把這個城市完全包圍住,六百碼外便是敵軍,他們已經把海軍碼頭切斷,所以我們的小艇只好沿著烈焰沖天的市場駛進城來。在烈焰的亮光下,我們是一個容易被擊中的目標,但是說也奇怪,沒一個人朝我們開槍。除了貨攤給燒得僻僻啪啪坍倒下外,一切全都寂靜無聲。河邊,一個塞內加爾哨兵移動姿勢的聲音,我都可以聽見。 在這次攻擊前,我對發艷這地方很熟悉——一條又長又狹的街,兩旁盡是木板建成的貨攤,每隔一百碼就有一條運河,一座教堂和一道橋。到了晚上,只有燭光或是很小的油燈燈光照亮了一切(發艷沒有發電廠),只有法國軍官營房才有電力供應)。街上不分晝夜都擠滿了人,鬧鬧嚷嚷。這地方按著古怪的中世紀方式,在那位兼任主教的親王的庇護下,一向是全越南最有生氣的城市,然而這一次,當我上了岸,走向軍官營房去時,它卻是一片死寂。斷瓦殘垣,破碎的玻璃以及油漆和灰泥給燒焦了的氣味,那條長街一眼望去空空蕩盪,使我想起,大清早,空襲警報解除後倫敦的一條通衢:你會看到有一塊牌子,上面寫著:"未爆炸彈!"

軍官營房門前的圍牆已經給轟倒,街對面那些房屋也成了一片廢墟。我從南定乘登陸艇沿河駛下來時,聽佩羅中尉談過事情的經過。他是一個嚴肅的年輕人,是一個共濟會成員。在他看來,這次事件就像是對他會友們迷信的一次審判。發艷主教到歐洲去過一次,在歐洲學會了崇拜聖母法蒂瑪——羅馬天主教徒都相信,這位聖母曾經在一群葡萄牙孩子麵前顯過聖。主教回國來後,就在大教堂內建造了一座神龕,來供奉聖母,每年都列隊遊行,慶祝聖母節。自從當局解散主教的私人軍隊的那一天起,主教和管轄法、越兩軍的上校之間的關係始終就相當緊張。今年,上校——他對主教頗為同情,因為在他們兩人看來,他的國家比天主教更重要——作了一個友好的姿態,和他的高級軍官們一塊兒,親自走在聖母節遊行行列的最前面。

以前,從來沒有這麼多人聚集到發艷城裡來慶祝聖母法蒂瑪節日。甚至許多佛教徒——他們佔人口的一半——也不甘心錯過這場樂趣。那些既不相信上帝,也不相信佛祖的人也認為:所有這些旗幡、香爐和金光閃閃的聖體匣,好歹總可以保佑他們家平安,不受戰禍。主教軍隊如今只剩下銅樂隊了,這次就由他們在前面開路。法國軍官們奉了上校的命令,裝做虔誠模樣,像唱詩班的兒童似的,跟隨在銅樂隊後,穿過城門,走進大教堂區域,經過教堂門前的小池子,池子中央小島上聳立著一座潔白的聖心雕像,然後從兩旁有東方式長廊的鐘樓下穿過,進入了木雕的大教堂,堂裡有許多巨大的獨木柱子和朱紅漆的神壇,看來更像佛教廟宇,而不大像天主教教堂。人們從各地湧來,從那些運河之間的村子裡,從那些具有低地國家風光的水鄉里趕來。這些水鄉里嫩綠的秧苗和金黃色的莊稼取代了鬱金香花和有風車的教堂。

誰也沒有註意到越盟特工人員也參加了這次遊行。那天晚上,共軍的主力部隊沖過石灰崖山上的關口,進入了東京平原。法軍在上面山上的哨兵毫無辦法地註視著。同時,這些先遣的特工人員也在發艷城內動起手來。 四天以後,在傘兵部隊的援助下,他們才迫使敵軍退到離市區半英里以外。這是一場敗仗:任何新聞記者全不准進來,電報也不准發出去,因為報紙是只許刊載勝利新聞的。假如當局知道我是來採訪的,那麼他們在河內早就把我攔住了,然而你離開司令部越遠,控制就越鬆懈。等你到了敵人的火線以內,你就成了一位很受歡迎的客人——河內的參謀部認為是一大威脅的,南定的上校認為值得憂慮,而到了前線,中尉卻認為不過是一個玩笑,一場消遣,外界感興趣的一個目標,因此有幾個這樣幸福的時刻他可以使自己稍許做作一番,甚至可以藉著虛假的英雄光輝來看待一下部下的傷亡。

神父合上他的祈禱書,說道:"好,結束了。"他是一個歐洲人,可並不是法國人,因為主教不能容忍有一個法國教士待在他的教區裡。他有點兒抱歉地說:"我跑上鐘樓這兒來,你知道,是想清靜一點兒,躲開那些可憐的人。"迫擊砲聲似乎越來越近,也許敵軍終於開始還擊了。要找到敵人,那可就莫明其妙地困難:這裡有十多條狹隘的戰線,在交錯的運河之間,在農家房屋和稻田之間,他們有無數的機會好襲擊。 就在我們這座鐘樓下面,發艷全城的居民或站或坐,或者躺著。有的是天主教徒,有的是佛教徒,還有些什麼教也不相信的人,全都帶著他們最值錢的東西——一隻燒飯的爐子,一盞燈,一面鏡子,一個衣櫃,幾床席子,一幅聖像——逃進了這片大教堂區裡。這兒在北方,天一黑就冷極了,大教堂裡已經擠滿了人:可以棲身之地早已沒有,甚至通上鐘樓的一級級階梯也都給人佔滿了。不時,還有更多的人帶著他們的嬰兒和家用物品,擁擠進大門來。他們相信,不論他們的信仰是什麼,在這裡總會很安全。我們在那兒看著時,一個身穿越南軍裝、手持步槍的年輕人,也擠進來:一個教士把他攔住,拿走了他的步槍。我身邊的一個神父解釋說,"我們這兒是中立的。這兒是天主的領地。"我心裡想,"天國里可真有些奇怪可憐的居民,驚慌害怕、挨餓受凍"——"我真不知道我們拿什麼去養活這些人,"那位神父對我說——"你會以為一位偉大的國王會做得更好一點兒。"不過接著,我又這麼想,"不論你到哪兒,全都一樣——並不是最強有力的國王就擁有最幸福的人民。"

許多小舖子已經在下面開設起來。我說道,"很像一個大集市,是嗎,不過看不見一張笑臉。" 教士說道,"昨兒晚上,他們感到特別冷。我們不得不把修道院的大門關上,要不他們會湧進來擠壞了我們。" "你們在這裡面很暖和嗎?"我問他。 "並不很暖和。他們就算有十分之一的人進去,我們那兒也容納不下。"他說下去,"我知道你心裡怎麼想。不過我們有幾個人總得保養好,這是很重要的。發艷全城只有我們這一家醫院,我們的護士就是這些修女。" "那麼你們的外科大夫呢?" "由我盡力而為。"這時候我才看到他的黑色長袍上有不少血跡。

他說,"你是上這兒來找我的嗎?" "不是。我上來是想辨認一下我所處的位置。" "我問你這個,是因為昨兒晚上也有個人上樓來。他要作懺悔。你瞧,他對於在運河一帶看見的死人有點兒害怕。你也不能責怪他。" "運河一帶的情況很糟嗎?" "傘兵降落下來,使那些人陷在交叉火網裡。可憐的人兒。我以為你也許有同樣的想法。" "我不是天主教徒。我想你甚至也不能說我是基督教徒。" "恐懼會使人嚇成什麼樣子,真奇怪。" "它才嚇不倒我呢。就算我信仰上帝,我也還是厭惡仟悔這種想法。跪在你們的一個小房間裡。把自己的一切向另一個人暴露出來。您得原諒我,神父,不過我認為這樣做似乎是病態的——甚至是懦弱的。"

"哦,"他小聲說,"我料想你是一個好人,大概沒有多少事情要懺悔。" 我順著教堂裡的房子望過去,兩邊都是運河,房子在運河之間均等地伸向海濱。 第二座鐘樓上,火光一閃。我說,"你們的教堂裡並不是完全中立的。" "完全中立是辦不到的,"他說。 "法國人同意不干擾教堂區。我們不能再存什麼奢望。你剛才看見放槍的,那是外籍軍團的一個崗哨。" "我要下去了。再見,神父。" "再見,祝你好運。當心那些放冷槍的人。" 樓下人真多,我只好從人叢中硬擠出去,走過小池和那座伸出兩隻像白糖做的胳膊的潔白的聖心雕像,一直走到那條長街上。我朝左右兩邊望去,都可以看到將近四分之三英里那麼遠。兩邊,那麼長的街上,除了我以外,只有兩個活人——兩個戴著偽裝的鋼盔的士兵,端著斯特恩式輕機槍,正慢吞吞地沿著街邊在移動。我說活人,因為有一家門口還躺著一具屍體,腦袋倒到了街上。沒有別的聲音,只聽見聚集在死屍四周蒼蠅的嗡嗡聲和那兩個士兵皮靴的嘎吱嘎吱聲越去越遠。我快快地走過死屍,掉頭向著另一邊。幾分鐘後,我回頭一看,只剩下我一個人和我的身影。四處都無聲無臭,只有我自己的腳步聲。我覺得自己彷彿成了射程內的一個目標。這時候,我想到,要是我在這條街上遭到什麼意外,可能要好幾小時後才會有人發現:那幾小時裡,蒼蠅早在我四周聚集成了一大群。

我走過了兩道運河,拐了個彎,走向一座教堂。有十多個人坐在地上,都是穿著偽裝的傘兵,兩個軍官正在查看一張地圖。我走到他們身邊時,誰也沒有理睬我。 一個戴著步話機天線的軍人說道,"咱們現在好走啦,"於是大夥兒全都站起身來。 我用我的拙劣的法語問他們,我可不可以跟著他們走。這場戰爭有一個有利條件,一張歐洲人的臉在戰場上竟然就是通行證:一個歐洲人不會給懷疑成是敵人的間諜。 "你是什麼人?"那個中尉問我。 "我是寫戰地新聞的記者,"我說。 "是美國人嗎?" "不,是英國人。" 他說,"這是一次很小的行動,不過要是你樂意跟我們一塊兒走……"他動手脫下他的鋼盔。 "不用,不用,"我說,"那是給戰鬥人員戴的。"

"隨你的便。" 我們在教堂後面排成一路縱隊出發,中尉在前面帶路,走到一道運河岸邊,我們停了一會兒,讓那個帶著步話機的士兵跟左右兩側的巡邏部隊取得聯絡。迫擊砲彈從我們頭上飛過,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炸開了。我們在小教堂後面又增加了一些人,這會兒已經有三十多個人了。中尉用一個手指點著地圖,低聲向我說道,"根據情報,有三百人在這個村子裡。也許是為今兒晚上的行動在這兒集合。我們還不清楚。眼下,誰還沒有發現他們。" "離這兒有多遠?" "三百碼。" 無線電裡又傳話來了,我們默不作聲地繼續前進,右邊是一條筆直的運河,左邊是低低的矮樹叢和莊稼,再過去又是矮樹叢。 "沒有敵人踪跡,"中尉低聲說,令人放心地一揮手,於是我們又前進了。四十碼外,前面又是一道運河,河上有一座損壞了的橋,沒有欄杆,只剩下一塊板。中尉做了一個手勢,叫我們分散開。我們蹲下來,面對著前邊高我們三十英尺遠、橋那邊情況不明的地帶。士兵們望望河水,忽然就像誰下了命令似的,大夥兒全都把頭轉開。有一剎那,我沒有看到他們所看見的,但是等我也看到時,不知為了什麼,我忽然想起堤岸的鄉村酒家、那些歌舞女演員和那些吹口哨的年輕軍人,還想起派爾說"這一點兒也不合適"的神氣。 運河裡盡是死屍:這時候它使我想起了肉放得太多的一鍋愛爾蘭燉羊肉。那些死屍重重疊疊:有一個人頭,像海豹一樣髮灰發黑,跟一個剃光了頭髮、無名無姓的犯人那樣,冒出水面來,就和港口裡的浮標一樣。河裡沒有血:我猜想血早已流走了。我弄不清究竟有多少死屍在這兒:他們準是陷進了交叉火網又想退回來。我想這時待在岸邊的我們每一個人都在想著,"這把戲兩個人就可以玩了起來。"我也把眼睛移開,我們都不想給提醒起我們多麼沒有價值,死亡來臨得多麼快,多麼簡單,多麼寂然無聲。即便我的理智想要死亡,我還是像一個處女一樣害怕這個行動。說到死亡,我也希望先有適當的前兆,讓我可以有所準備。準備什麼呢?我不知道,怎麼準備呢?我也不知道,除了向四周多看上一眼,看看我將要留在身後的那一點兒東西。 中尉坐在背著步話機的那個士兵身旁,睜大眼睛望著他兩腳之間的土地。步話機開始劈啪響著,傳來一些指示。他於是嘆了一口氣,就像給人從睡夢中叫醒了那樣站起身來。這些軍人之間,一舉一動有一種古怪的親密友好關係,彷彿他們都是平等的人,共同乾著他們一塊兒乾了不知多久的一項工作。沒有人等候誰下命令,去幹什麼。這當兒,兩個士兵向木板橋走去,想走過那破橋板,但是身上的武器太重,使他們站不穩。他們只好騎在木板上,每次向前移動幾英寸。另一個士兵在運河下流一叢矮樹中發現了一隻平底小船。他設法把它劃到中尉站著的岸邊。我們六個人上了船,他就開始向對岸撐去,但是我們碰上了一大堆死屍,船劃不動了。他用竹竿往外撐,陷進了那一大堆人肉爛泥。一具死屍浮上水面來,直挺挺的靠在船邊,像一個游泳的人躺著在曬太陽。接著,我們的船掙扎出來了,到了對岸。我們急匆匆地上了岸,誰也不再回頭看看。並沒有人向我們開火:我們還活著:死神也許已經撤退,也許已經退到下一條運河那麼遠。我聽見有人在我身後非常嚴肅地說道,"Gottsetdank."除了中尉外,這批軍人多半是德國人。 那邊有一叢農家房屋。中尉首先緊貼著牆壁走了進去,我們每個人之間隔開六英尺,成單行跟進。接下去,士兵們沒有奉到命令,就在田里分散開。這地方毫無生氣——連一隻母雞也沒有留下,雖然在那個曾經是起居室的地方,牆壁上還掛著兩幅俗惡的石印油畫,一幅是《聖心》,一幅是《聖母和聖嬰》,這使那一大叢搖搖欲墜的房屋有了一種歐洲氣氛。你即使不贊同這些人的信仰,至少也知道他們相信些什麼:他們是人,不只是血流乾了的灰黑色死屍。 打仗的時候,多半是坐下來,什麼事也不做,靜等著一個別人。你還有多少時間好活,誰也無法擔保,因此就算作一連串的思想,似乎也不值得。哨兵們照他們以前常做的那樣,走了出去。這時候,前方有一點兒動靜就是敵人出現了。中尉在地圖上作了一個記號,通過無線電報告了我們的位置。一陣正午的寂靜降臨下來,連迫擊砲也不響了。天上沒有飛機。一個士兵用樹枝在大院裡的爛泥堆中胡攪了一氣。過了一陣,我們彷彿已經給戰爭忘卻了。我希望鳳兒已經把我那幾套衣服送到洗衣店去。一陣涼風吹亂了院子裡的稻草。有一個士兵很拘謹地走到穀倉後面去撒尿。我竭力在回想,河內的英國領事讓我拿走了一瓶威士忌,我是否付了錢。 在我們的正前方,有人開了兩槍。我想,"這就是了。現在來啦。"這正是我需要的一點兒警告。我帶著一種興奮的感覺等待著那件永恆的事情。 但是什麼事也沒有發生。我再一次"為那件大事準備過分了"。直到隔了漫長的好幾分鐘以後,一個哨兵才回進來,向中尉報告了一些什麼。我在一旁只聽見了這兩個字,"neuxCIVi1S." 中尉對我說道,"咱們去看看,"於是我們跟在這個哨兵後面,沿著兩片田地之間一條泥濘的、長滿草的路徑小心走去。離農家房屋二十碼外,在一條狹窄的溝裡,我們碰上了我們尋找的人:一個女人和一個男小孩。他們顯然是死了:女人的前額上有一小塊勻整的凝血,孩子就跟睡著了差不多。他大概有六歲,躺在那兒,瘦削的小膝蓋彎著,活像在娘胎裡那樣。 "talChance,"中尉說。他彎下身,把孩子翻過來。小傢伙脖子上掛著一個聖牌。我心裡想著,"這個護身符不靈。"在他的身體下面,還有一塊咬過的麵包。我想著,"我恨戰爭。" 中尉說道,"你看夠了嗎?"他這句話說得很粗野,就彷佛這兩條性命該由我負責似的。也許在軍人看來,是平民出錢僱用他殺人的,平民把謀殺罪放在軍煙袋裡,從而逃脫了責任。我們走回農捨去,又在風吹不到的草堆上默默地坐下。風像一個動物那樣,似乎知道天快黑下來了。那個玩樹枝的士兵正在撒尿,而撒過尿的那個士兵卻在玩樹枝。我心想,在哨兵已經布好崗後的那些寂靜時刻中,那母子倆一定以為從溝裡走出來是安全無事的。我不知道他們在那溝裡是不是躲藏了許久——因為那塊麵包早已乾了。這座農舍很可能就是他們的家。 無線電又響起來了。中尉疲憊地說道,"他們要來轟炸這個村莊了。巡邏隊今兒晚上全要撤回去。"我們站起身來,開始往回走,又撐船繞過那一大堆死屍過河,列成縱隊走過那座教堂。我們其實並沒有走多遠,然而這趟巡邏卻似乎進行了相當長的時間,唯一的結果就是,殺死了那母子倆。飛機已經起飛,轟炸在我們身後開始了。 等我回到軍官的營房裡,天已經黑了。我就在那兒過夜。那兒的氣溫只有零上一度,唯一暖和的地方是那座燃燒的市場。營房裡有一堵牆早給火箭炮轟垮了,幾道門也坍倒,掛上帆布簾子也擋不住一陣陣風。發電機不起作用了,我們只好用盒子和書來遮擋住,才使蠟燭不給吹滅。我跟一位索雷爾上尉玩四一二一一,賭共產黨發行的紙幣:我無法賭喝酒,因為我是軍人食堂裡的客人。我的手氣令人厭倦地時好時壞。我於是打開了我那瓶威士忌酒,想使我們暖和一點兒,其餘的人全都圍攏來。上校說道,"離開巴黎後,這是我喝到的第一杯威士忌。" 一名中尉出去巡視了一下放哨的情況後,也走了進來。 "也許今兒晚上可以安靜一夜,"他說。 "他們在四點鐘以前是不會攻擊的,"上校說,"你有槍嗎?"他問我。 "沒有" "我給你找一把來。最好放在你的枕頭邊。"他又很殷勤地加了幾句道,"我擔心你會覺得你的褥墊相當硬。到三點半,迫擊砲就要開始了。我們想打散敵方結集的兵力。" "您認為這一仗要打多久?" "誰知道?我們從南定無法再調更多的部隊來。這只是一場牽制性戰鬥。兩天前,我們得到了一些支援。假如就靠這些支援,我們能抵擋得住,那麼你可以說,這就是場胜利了。" 這時候,大風又刮起來,直往房子裡吹。帆布簾子給掀了起來(這使我想起了波樂紐斯在幕後被刺死的事),蠟燭不住地閃爍。黑影憧憧,就像演戲一樣。我們倒像是一個巡迴演出劇團了。 "你們的崗哨都能堅守住嗎?" "據我知道,到現在還堅守著。"他看來十分疲憊地說,"這並不算什麼,你知道,跟一百公里以外和平府的戰事比起來,這簡直不重要。那邊才是一場大戰哩。" "再來一杯怎麼樣,上校?" "謝謝你,不喝了。味道好極啦,你們英國的威士忌,不過最好留一點兒,以防夜裡需要。請你原諒,我想去睡一會兒啦。迫擊砲一開起火來,那就睡不著了。 索雷爾上尉,請你照料照料福勒先生,讓他得到他需要的一切:一支蠟燭、火柴、一把左輪手槍。 "說完,他走進房間去了。 對我們大夥兒說來,這也是一個信號。他們在一間小貯藏室裡給我在地板上放了一床褥墊。我的四周全是一些木箱。沒過一會兒,我就睡著了——地板雖然硬,卻是很好的休息場所。我心裡想著,不知道鳳兒是不是在家,不過,說也奇怪,我卻一點兒沒有嫉妒的情緒。今兒晚上,佔有一個肉體,似乎是一件很小的事情-一也許因為這一天,我看見過的肉體太多了。那些肉體不屬於任何人,甚至也不屬於他們自己。我們大家都是可以犧牲的。等我睡著後,我夢見了派爾。他獨自一人在舞台上跳舞,跳得很生硬,兩隻胳膊伸向前,摟著一個看不見的舞伴。我坐在一張像彈鋼琴用的凳子上看著他跳,手裡握著一把手槍,以防有誰來干涉他跳舞。有一張節目表貼在舞台旁邊,就像英國音樂廳裡張貼的那種,上面這樣寫著:"愛情之舞,甲級證書。"戲院後面有人走動,我握緊了我的手槍。這時,我醒過來了。 我的手正按著他們藉給我的那把手槍,一個人站在房門口,手上拿著一支蠟燭。 他戴著一頂鋼盔,在他的眼睛上投下了一道黑影。直到他開口說話,我才知道他是派爾。他怯生生地說道,"非常對不住,把你吵醒了。他們對我說,我可以在這兒睡。" 我這時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 "你這頂鋼盔是打哪兒弄來的?"我問。 "哦,人家借給我的,"他含糊地說。他從身後拖進來一隻軍用背包,開始從包裡取出一個羊毛襯裡的睡袋來。 "你的裝備倒很齊全,"我說,一面盡力想著為什麼我和他竟然全跑到這兒來了。 "這是標準的旅行睡袋,"他說,"是我們醫療援助隊的。他們在河內借給我一個。"他取出一個熱水瓶和一台小酒精爐,一把髮刷,一套剃鬍子用具和一罐軍用配給乾糧。我看看我的手錶。將近凌晨三點鐘。 2 派爾繼續打開行李。他把幾隻木箱重疊起來,在上面放下他的剃鬍子用的鏡子和其他用具。我說,"我很懷疑你是否弄得到水。" "哦,"他說,"早晨要用的水,我那熱水瓶裡足夠。"他在睡袋上坐下,動手脫皮鞋。 "你究竟是怎麼上這兒來的?"我問。 "他們讓我一直跑到南定,來看看我們的沙眼治療隊,然後我雇了一條小船。" "一條小船?" "哦,是一種平底小船——我不知道叫什麼名稱。事實上,我不得不買下那條船來。沒花多少錢。" "你一個人沿著這條河撐下來的嗎?" "這實際上並不困難,你知道。我是順流而下。" "你瘋啦。" "哦,沒有事。唯一真正的危險就是怕擱淺。" "或是給海軍巡邏艇開槍打死,再不然就是給一架法國飛機掃射。還有就是給越盟割斷了脖子。" 他哈哈大笑,不大好意思。 "可是,我好歹到了這兒啦,"他說。 "為了什麼?" "嗅,有兩個理由。不過,我可不想打擾你睡覺。" "我這會兒並不想睡。大砲就快打響啦。" "我把蠟燭移開,成嗎?這兒未免大亮了。"他似乎有點兒緊張。 "第一個理由是什麼?" "哦,那天你使我認為發艷這個地方相當有意思。你記得我們跟格蘭傑……還有鳳兒,待在一塊兒的那天嗎?" "記得,怎麼樣呢?" "我認為自己應當來看看。說實話,格蘭傑那樣胡來,我真覺得有點兒丟臉。" "我明白啦。就這麼簡單嗎?" "哦,其實並沒有什麼真正的困難,對嗎?"他開始玩弄他的鞋帶。我們沉默了好半天。 "說真的,我不太老實,"他終於這麼說。 "不老實?" "實際上,我是來看你的。" "你上這兒來看我?" "是的。" "為什麼?" 他在一陣窘困為難下抬起頭來,不再玩弄鞋帶了。 "我不得不告訴你——我愛上風兒啦。"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他是這樣的出人意外,又這樣一本正經。我說道,"你不能等到我回去再說嗎?下星期,我就要回到西貢啦。" "下星期,你也許早給打死了,"他說。 "那樣就不是光明正大的做法啦。而且要等那麼久,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抑制住,不跟鳳兒親近。" "你是說,你一直還沒有跟她親近嗎?" "當然還沒有。你以為我會先跟她說——不讓你知道嗎?" "一般人就這麼做,"我說。 "這事情是什麼時候發生的?" "我猜想就是那天晚上在鄉村酒家跟她跳舞的時候。" "我當時還認為你始終沒有跟她很接近。" 他有點兒困惑地望著我。如果他的舉止在我看來是愚蠢的,那麼我的舉止在他看來顯然是莫名其妙的。他說,"你知道,我想是因為看見了妓院裡的那些姑娘。 她們全那麼美。咳,她也可能是她們中的一個。我想要保護她。 " "我可不認為她需要誰保護。徐小姐約你出去玩過嗎?" "約過,我沒有去。我一直沒有去接近她們。"他鬱悶地說,"這非常不好。 我覺得這樣做很卑鄙,不過請你相信我,成嗎?假如你們已經結婚——那我決不會闖進來,拆散人家夫妻倆。 " "你似乎很有把握,你真能闖進來嗎?"我說。他第一次惹得我生起氣來。 "福勒,"他說,"我還不知道你的教名……?" "托馬斯。幹嗎?" "我可以叫你湯姆嗎?我多少覺得,這件事倒使我們更接近了。我是說,兩個人愛上了同一個女人。" "下一步打算怎麼辦?" 他背靠著那些箱子,熱切地坐起身來。 "現在,既然你知道了,一切都似乎不同啦,"他說。 "我打算要求她跟我結婚,湯姆。" "我寧願你管我叫托馬斯。" "她只需要在我們兩人間選一個,托馬斯。這很公平。"但是,這算公平嗎?我第一次不寒而栗,預感到往後的孤獨寂寞。這一切真異想天開,然而……他可能是一個笨拙乏味的情人,但是我是個窮光蛋。他手頭現有著無限的體面。 派爾開始脫衣服,我心裡想道,"他還享有青春哩。"嫉妒派爾,這是多麼傷心的事啊。 我說,"我沒法跟鳳兒結婚。我在國內還有個妻子。她決不會答應和我離婚。 她是個高教會派教友——假如你明白這是什麼意思的話。 " "我覺得很遺憾,托馬斯。順帶告訴你,我的名字叫奧爾登,要是你樂意知道……" "我寧願還管你叫派爾,"我說。 "我腦子裡想到你就是派爾。" 他鑽進了睡袋,伸出手去取蠟燭。 "噓,"他說,"我很高興這件事算過去了,托馬斯。這一陣子,我一直為這事覺得不好受。"顯而易見,他這會兒是不再難受了。 等蠟燭吹滅了後,我所能看見的只是外面的火光映襯出的他的板刷頭的輪廓。 "晚安,托馬斯,好好睡一覺,"他這話像一場拙劣的喜劇的提示那樣剛說完,迫擊砲頓時就響了起來,尖聲呼呼地直響,接著就爆炸開來。 "我的天,"派爾說,"是一次進攻嗎?" "是他們想阻止人家的一次進攻。" "晤,我想,咱們倆這會兒都睡不成啦。" "睡不成啦。" "托馬斯,我希望你知道我對你看待這一切的方式是怎麼個看法——我覺得你很出色,很出色,沒有別的詞可以用來形容你。" "謝謝你。" "你見過的世面比我要多得多。你知道,從某些方面看,波士頓未免有點兒——狹隘。就算你不是洛厄爾家或是卡伯特家的人。我也希望你能給我提點兒意見,托馬斯。" "關於什麼方面?" "關於鳳兒。" "我要是你,就不會相信我的意見。我是有偏見的。我想留下她。" "哦,不過我知道你這人很直爽,絕對直爽。我們兩人全都非常關心她的利益。" 突然,我對他這種孩子氣,再也忍受不住了。我說,"我關心可不是為了她的利益。你可以管她的利益。我只要她的肉體。我要她陪我睡覺。我寧願摧殘她,跟她一塊兒睡覺,……也不願照料她的什麼該死的利益。" 他在黑暗中用很微弱的聲音"哦"了一聲。 我繼續說下去,"假如你關心的只是她的利益,那麼看在上帝份上,別碰鳳兒。 她像任何其他的女人一樣寧願有一個好……"一聲迫擊砲的爆炸聲使那雙波士頓的耳朵沒有聽見那句盎格魯一撒克遜的粗話。 但是,派爾身上有一股無法平息的憨勁兒。他已經決定要我表現得好,我也就不得不表現得好。他說,"我知道你為什麼難受,托馬斯。" "我並不難受。" "哦,不錯,你是在難受。我知道,要是我不得不放棄鳳兒,我也會如何難受的。" "但是我還沒有放棄她。" "我也是相當重視肉體的,托馬斯,但是要是我能看見風兒快樂,我會犧牲掉一切對肉體的希望。" "她現在就很快樂。" "她不可能快樂——在她眼前的處境中,她不可能快樂。她需要孩子。" "你真的相信她姐姐那一套胡扯嗎……" "做姐姐的有時候知道得更清楚……" "她只是想把那種想法推銷給你,派爾,因為她認為你比較有錢。我的天,她倒推銷得不錯。" "我只有我的薪水。" "哦,可是你們貨幣的兌換率好歹比較高呀。" "別這麼尖刻,托馬斯。這類事情很多。但願是別人而不是你碰上這種事。這是我們的迫擊砲嗎?" "是的,是我們的迫擊砲。你說得好像她真的就要離開我似的,派爾。" "當然啦,"他沒有多大把握地說,"她也許樂意跟你同居下去。" "那你又怎麼辦呢?" "我會申請調走。" "你幹嗎不現在就離開,派爾,別在這兒惹麻煩呢?" "那就對她不公平啦,托馬斯,"他相當認真地說。我可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對自己惹起的麻煩抱有如此好動機的人。接下去,他又說道,"我可不認為你很了解鳳兒。" 好幾個月以後,那天早晨醒來,鳳兒躺在我的身邊,我想道,"你派爾又了解她嗎?你能料到現在這種局面嗎?鳳兒如此快樂地睡在我的身邊,而你卻死了?"時間自會進行報復,但是報復往往是如此辛酸。我們大夥兒要是不強求了解,接受這一事實:沒有人會了解另一個人,沒有妻子會了解丈夫,沒有情夫會了解情婦,也沒有父母會了解孩子,那麼我們大夥兒會不會生活得更好些呢?也許,這就是人們為什麼發明了上帝——一個能了解一切的神。也許,如果我希望被人了解或是了解別人,我也會哄騙自己去信仰上帝,但是我只是一個記者,上帝是為社論撰寫人存在的。 "你肯定有不少事情需要了解嗎?"我問派爾。 "哦,看在上帝份上,咱們來喝杯威士忌吧。爭來爭去,聲音太響啦,沒法多爭淪。" "現在喝酒太早了點兒,"派爾說。 "已經他媽的太晚啦。" 我倒出兩杯酒。派爾舉起他的一杯,透過威士忌酒睜大眼睛望著蠟燭光。每逢有一枚砲彈爆炸開來,他的手就顫抖一下,然而他卻不顧危險,糊里糊塗地從南定跑了來。 派爾說道,"這事很奇怪,我們兩人都不能說祝你好運。"於是,我們什麼話也沒有說,就把酒喝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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