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文靜的美國人

第4章 第三章

1 派爾第一次見到鳳兒,也是在大陸酒店,也許是他來到西貢兩個月之後的事情。 那天傍晚,太陽剛剛落下,空氣中帶來一絲涼意,小街上的貨攤已經點起了蠟燭。 骰子在檯面上刷拉拉地響著,法國人正在那兒賭"四一二——",穿白綢褲子的姑娘們騎著自行車駛過卡蒂納街,轉回家去。鳳兒飲著一杯橙汁,我正喝著啤酒,我們默不作聲、心滿意足地坐在一塊兒。這時候,派爾試探地走過來,我替他和鳳兒介紹了一下。他總是呆呆地瞪大眼睛看著一個姑娘,就像一輩子沒見過一個那樣,接著就臉紅起來。 "我在想著,不知道你和你的女朋友是否樂意過去坐在我那一桌上,"派爾說,"我們的一位專員……"

派爾是說那個經濟專員。他從上邊的露台上跟我們打招呼,一臉滿懷信心、熱忱歡迎的笑容,像一個因為除臭劑用得得當而使朋友沒有避開他的人那樣。我多次聽見人家叫他"喬",可是我還始終不知道他姓什麼。他拉椅子,叫侍者,鬧個不停,儘管這一切舉動在大陸酒店頂多只會引得侍者來問你是要啤酒,白蘭地加蘇打,還是要味美思黑茶和雞尾酒。 "沒想到會在這兒見到你,福勒,"他說。 "我們正在等那些傢伙從河內回來。這場戰鬥似乎相當大。你沒跟他們一塊兒去嗎?" "我對於飛四小時去參加一次記者招待會已經厭煩啦,"我說。 他不以為然地望望我,說道,"這些傢伙倒的確很熱切。其實,他們不必去冒什麼險,做生意或是乾廣播,大概能夠多賺一倍的錢。"

"他們也許不得不做點兒事,"我說。 "他們很像戰馬,似乎聞到了戰鬥的氣味,"他揚揚得意地說下去,根本不在意他不喜歡聽的話。 "拿比爾·格蘭傑來說吧——你就沒法勸阻他,不去參加一場打鬥。" "我想你說的不錯。有天晚上,我在體育俱樂部的酒吧間裡,就看見他要跟人打架。" "你知道得很清楚,我不是說打架。" 兩輛三輪車從卡蒂納街那頭飛馳而來,在大陸酒店門口一下停住。第一輛車上坐著格蘭傑。另一輛車上放著一小堆灰色的、無聲無嗅的東西,格蘭傑這會兒正動手把它拖到人行道上。 "餵,來吧,米克,"他說,"來吧。"接著他開始跟車夫爭論起車錢來。 "全都在這兒,"他說,"要不要隨你。"說完,他把五倍於該付數目的車錢扔到街上,讓那個人彎腰去拾。

經濟專員神情不安地說,"這些小伙子敢情是該稍許放鬆一下。" 格蘭傑把他拖的東西扔在一張椅子上。這時候,他才注意到了鳳兒。 "喲,"他說,"你這老渾蛋,喬。你在哪兒找到她的?我倒不知道你還有這一手咧。對不住,我得上廁所去。請你們照料一下米克吧。" "粗魯的大兵態度,"我說。 派爾臉又紅起來,很誠懇地說道,"早知道……我就不會邀請你們兩位過來了。" 那一堆灰色的東西在椅子上動了起來,腦袋撲到了桌子上,彷彿脫落下來似的。 它嘆息了一聲,困倦已極,像吹哨子那樣,是一聲無限冗長的嘆息,接著就一動不動地伏在那兒。

"你認識他嗎?"我問派爾。 "不認識。他是不是一個記者呢?" "我聽見比爾叫他米克,"經濟專員說。 "是不是有一個新來的合眾社記者?" "那不是他。那人我認識。不會是你們經濟代表團的人吧?你們有好幾百人——你不會全都認識。" "我不認為他是我們的人,"經濟專員說。 "我想不起有他這麼個人。" "我們也許可以找到他的身份證,"派爾這麼提議。 "看在上帝份上,別弄醒他。一個醉鬼已經夠受了。格蘭傑好歹會知道的。"

但是他並不知道。他悶悶不樂地從廁所裡走回來。 "這姑娘是誰?"他愁眉不展地問。 "鳳小姐是福勒的朋友,"派爾生硬地說,"我們想知道他是誰……" "他在哪兒找到她的?你在這個城市裡,可得小心啊。"他悶悶不樂地補上一句,"謝謝上帝,好在有盤尼西林。" "比爾,"經濟專員說,"我們想知道米克是誰。" "我怎麼知道!" "是你帶他上這兒來的。" "法國佬經受不住蘇格蘭威士忌。他醉倒了。"

"他是法國人嗎?我聽見你先前管他叫米克。" "總得管他叫個什麼,"格蘭傑說。他倚身過來對著鳳兒,說道,"餵。你,再來一杯橙汁怎麼樣?今兒晚上有約會嗎?" 我說,"她天天晚上有約會。" 經濟專員連忙插嘴道,"戰況怎麼樣,比爾?" "河內西北大捷。法軍奪回了兩個村莊——這兩個村莊,他們從沒有告訴我們丟失過。越盟傷亡慘重。法軍自己的傷亡還沒法清點,不過,一兩週內就會告訴我們。" 經濟專員說,"有謠言說越盟已經攻入了發艷,放火燒了大教堂,趕走了主教。"

"在河內,他們不會告訴我們這些的。這不是一場胜利。" "我們的一支醫療隊到了南定就無法再往前去了,"派爾說。 "你沒有跑到那麼遠吧,比爾?"經濟專員問格蘭傑。 "你以為我是什麼人?我只是一個記者,有一張通行證,走入禁區就得拿給人家看。我飛到河內機場。他們派了一輛汽車,把我們送到記者營去。他們安排了一次飛行,飛過他們剛收復的兩個鎮市,指給我們看三色旗正在下面飄揚。飛得那麼高,說那是隨便什麼鬼旗子全都可以。然後,我們就參加了一個記者招待會,由一位上校出來向我們解釋我們剛瞧見的情景。接著,我們就跟新聞檢查官一塊兒去發電訊。隨後,我們就去喝酒。全印度支那最好的酒吧間侍者。臨了,我們就乘飛機回來啦。"

派爾對著他的啤酒皺起了眉頭。 "你太看不起你自己了,比爾,"經濟專員說。 "喲,那篇關於第六十六號公路的報導——你的題目是什麼來著?《通向地獄之路》——那是有資格得普利策獎金的。你知道我是指哪一篇報導——一個人腦袋炸掉了還跪在溝裡,還有另一個你看見的像在夢遊的人……" "你以為我當真走近那條臭氣熏天的公路了嗎?斯蒂芬·克萊恩沒有見過戰爭也可以描寫戰爭。我為什麼就不可以呢?好歹,這不過是一場倒媚的殖民地戰爭。 再給我來一杯酒。然後咱們就去找一個姑娘。你已經找到一個煙花女啦。我也要去找一個。 " 我對派爾說道,"關於發豔的謠言,你認為可靠嗎?"

"我不知道。那地方很重要嗎?我倒想去看看,"他說,"假如很重要的話。" "你是說對經濟代表團很重要嗎?" "哦,哦,"他說,"你不能劃分得很清楚。醫藥也是一種武器,是嗎?那些天主教徒,他們是堅決反共的,是嗎?" "他們跟共產黨人做生意。主教養的母牛,他修房子用的竹子全都是從共產黨手上弄來的。我可不願意說他們正是約克·哈定所謂的第三勢力,"我有意逗引他。 "散了吧,"格蘭傑大聲嚷著。 "不能在這兒白白浪費掉一整個晚上。我要到五百美女妓院去啦。"

"你和風小姐樂意不樂意和我一塊兒吃晚飯……"派爾說。 "你們可以去鄉村酒家吃飯,"格蘭傑打斷他的話說,"讓我去敲隔壁那些姑娘們的房門。走吧,喬。你終究是一個男子漢。" 我想,就在那時,我默想著一個男人究竟該是什麼樣子,這才第一次覺得有點兒喜歡派爾。他坐在那兒,身體微微轉向一邊,避開格蘭傑,一面轉動著手裡的啤酒杯,臉上帶著一種堅決、冷漠的神情。他向風兒說道,"我猜你對這家鋪子已經厭煩了——我是說你對你的國家。" Loinment? " "你拿米克怎麼辦呢?"經濟專員問。 "就讓他待在這兒,"格蘭傑說。 "你不可以這樣。你甚至連他的姓名也不知道。" "咱們可以帶著他一塊兒,讓那些姑娘去照護他。" 經濟專員代表大夥兒哈哈大笑。他看起來就像電視機上的一張臉孔。他說,"你們年輕人盡可以去隨便玩,但是我老了,玩不動了。我來帶他回家去。你說他是法國人嗎?" "他先前說法語。" "只要你能把他弄進我的汽車……" 等他開車走了以後,派爾和格蘭傑才坐上一輛三輪車,鳳兒和我坐上另一輛,跟著他們一塊兒上堤岸去。格蘭傑本來想和鳳兒坐一塊兒,派爾把他拉開了。三輪車載著我們駛下那條郊區大路到中國城去。在路上,我們碰見了一長串法國裝甲車駛過,每輛車子都把炮筒向前伸著,還有一名默不作聲的軍官在星星和漆黑、平靜、穹隆的天空下像個傀儡似的一動也不動——也許又跟一支私家軍隊,平川派,起了衝突,堤岸的大世界和那些賭場都是平川派開設的。這是一個各自為王的國家,像中世紀的歐洲那樣。可是美國人在這兒乾什麼呢?哥倫佈在中世紀也沒有發現他們的國家。我對風兒說道,"我喜歡派爾這傢伙。" "他很文靜,"她說。她是第一個說他文靜的人。這個形容詞,像一個小學生的名字那樣,就此保留下來。後來,維戈特戴著綠色遮光罩坐在那兒,告訴我派爾遇害的時候,我聽見就連他也用了這個詞兒。 我叫我們的三輪車在鄉村酒家門外停下,對鳳兒說道,"你進去先佔一張桌子。 我最好還是去照料一下派爾。 "那是我的第一個直覺——保護他。我決沒有想到事實上我更需要保護我自己。天真總是默默地要求保護,其實保護我們自己,以防吃天真的苦,那麼我們就更聰明了:天真就像一個被遺棄的啞巴麻風病人那樣,他在世界上流浪,並沒有意思想要害人。 等我走到五百美女妓院時,派爾跟格蘭傑已經先進去了。我問門道里站崗的憲兵,"DeuxAmerlcalns?" 站崗的是一個年輕的外籍兵團下士。他正在擦左輪手槍,停下來用大拇指指一指門道裡邊,用德語說了一句玩笑話。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在那個寬敞的露天大院子裡,這當兒是休息時間。上百名姑娘躺在草地上,或是坐在自己的腳後跟上,跟同伴們聊天。方院子四周那些小房間的門簾全都掛了起來——有一個困倦的姑娘,兩腿交叉獨個兒躺在床上。堤岸發生了衝突,軍隊都留在兵營裡,因此這兒的姑娘全都閒著沒事幹:肉體的星期日。只有那一小群正在扭打、摸索、吵鬧的姑娘使我看到了老習慣、老樣子還沒有變。我想起了西貢人愛說的那篇老故事,說有位貴賓一來到這兒,就給困在脂粉陣中,等到他突圍而出,安然無恙地跑到派出所時,他的褲子早已不知去向了。這兒對平民是不保險的。要是他想偷偷進入這片軍事地區來獵豔,那麼他就得自己照料自己,找路脫身出去。 我早已學會了一種技巧——先分化,再征服。我從圍著自己的那群姑娘中挑選上一個,推著她慢慢朝派爾和格蘭傑正在掙扎著、無法脫身的地點走去。 Jesulsunvleux."我說"Tronfatiguj"她吃吃的笑著,身子緊靠著我。"Monami,"我說,"11estire srlche,ires Vlgourellx. " "Tuessale,"她說。 這時,我瞥見格蘭傑滿臉通紅,揚揚得意,彷彿這樣才好顯示一下他的男子氣概似的。有個姑娘用胳膊挽著派爾,正想輕輕地把他從人叢中拉出去。我把我的姑娘推進那一堆人叢裡,對他叫喚道,"派爾,上這邊來。" 他從那叢姑娘頭上望著我,說道,"真嚇人,嚇壞人啦。"也許是燈光造成的錯覺,他的臉這時候顯得有點兒憔悴。我突然想到,他很可能還是一個處男。 "過來吧,派爾,"我說。 "把她們全留給格蘭傑去應付。"我看見他伸手要去摸褲子後面的口袋。我真的認為他打算把他口袋裡的皮阿斯特和美鈔全取出來分給她們。 "別做傻瓜,派爾,"我急劇地喊著。 "你會使她們打鬥起來。"我先前選定的那姑娘轉身回到我身邊來,我又推了她一下,把她推到格蘭傑身邊的那群女人中去。 "Non,non."我說,"JesulsunAnglals,Pauvre,irespauvre."然後,我就抓住派爾的衣袖,把他拖了出來,他的另一隻胳膊上吊著一個姑娘,像釣上了一條魚那樣。我們向下士站崗的門道裡走去,路上又有兩、三個姑娘想攔截住我們,不過她們是半心半意的。 "挽著我的這一個我怎麼辦呢?"派爾說。 "她不會有大麻煩,"我話剛說完,她就放開了他的胳膊,轉頭鑽進格蘭傑身邊推操扭打的那群姑娘中去了。 "他不會有問題嗎?"派爾焦急地問。 "他如願以償啦——他不是要找個煙花女嗎?" 大門外,夜晚似乎很安靜,只有另二隊裝甲車像抱有某種意圖的人那樣駛了過去。他說,"真嚇人。我本來真不會相信……"他傷感而畏懼地說。 "她們都長得那麼美。"這時候,他並不在羨慕格蘭傑,他是在埋怨美好的東西——俏麗和風姿當然也是美好的形式——竟然會受到摧殘或是虐待。當痛苦就在派爾眼前時,他也看得見痛苦。 (我寫這句話並不是譏笑他。說到頭,我們當中有許多人,即便麵對著痛苦,也看不見。) 我說,"咱們回到鄉村酒家去吧。鳳兒在那兒等著。" "很對不住,"他說。 "我完全忘了。你不該撇下她一個人待在那兒。" "她並沒有危險。" "我只是想著,幫格蘭傑安全地……"他說到這兒又深思起來,但是等我們進了鄉村酒家,他才含糊而憂傷地說道,"我早忘了有多少男人……" 2 鳳兒已經在舞池邊替我們佔了一張桌子,樂隊正演奏著五年前巴黎很流行的一支曲子。兩對越南人正在跳舞。他們身材瘦小、服裝整潔、超脫大方,那種文明氣派我們無法比得上(我認識他們中的一對,是東方匯理銀行的會計師和他太太)。 你感到,他們從來不隨便穿衣服,從來不亂說話,也從來不任性放縱。如果這場戰爭看來像是中世紀的,那麼他們就像是代表十八世紀的未來。你會指望範文杜先生在公餘之暇也許要寫寫舊體詩,我卻碰巧知道他對華茲華斯的詩歌很有研究,自己也寫些歌頌大自然的詩篇。他的假日都是到大功去度過的。那是他能欣賞到英國湖泊地區氣氛的最近的地方。他跳到我們附近時,微微向我點點頭,我心裡想著,不知道格蘭傑在路前面五十碼外是如何光景。 派爾正在用拙劣的法語向鳳兒道歉,說讓她久等了。 "Cestlmpardnable,"他說。 "你們上哪兒去了?"她問他。 他說,"我送格蘭傑回家去啦。" "回家?"我跟著說了一句,哈哈大笑起來。派爾望著我,彷彿我成了另一個格蘭傑似的。突然,我看到自己像他看到我那樣:一個中年男子,兩眼有點兒充血,身體正在發胖,在愛情方面很不文雅,也許沒有格蘭傑那麼愛吵愛鬧,可是卻比他更喜歡冷嘲熱諷,也更世故老練。有一會兒,我看見鳳兒又彷佛我第一次看見她那樣:在大世界裡翩翩舞過我的桌邊,身穿一套白色的舞衣,只有十八歲,由她姐姐在一旁看著。她那姐姐一心想要她好好跟一個歐洲人結婚。那會兒,一個美國人買了一張舞票,請鳳兒跳一場舞:他有點兒喝醉了——不過還沒有到胡作非為的地步。 我猜他是新來到這個國家的,以為大世界的舞女也是妓女。他們繞著舞池轉了一圈,他把她摟得太緊,以致她忽然一下走開,回過去跟姐姐坐在一塊兒。他給撇下在那兒,落在跳著舞的男男女女之間,不知所措,自己還不明白出了什麼事,或是為了什麼。而我還不知道姓名的這個姑娘卻不聲不響地坐在那兒,偶爾呷上一口橙汁,若無其事。 "Pent-onavolrhonneur?"派爾正在用他那走了音的法語說。一會兒工夫後,我看見他們默默地在舞池那一邊跳起舞來,派爾摟著她,讓她離開自己身子很遠,以致你料想他隨時隨刻都會跟她分開。他舞跳得很差,而她在大世界的那些日子裡,是我見到過的舞跳得最優美的人兒。 我對鳳兒的追求是長時期、多磨難的。假如我能提出跟鳳兒結婚,定居下來,那麼一切全都好辦。她的姐姐看見我們在一塊兒時,也會知趣地悄悄走開。可是三個月過去了,我才能和她在美琪大飯店的陽台上單獨會見一會兒,而她姐姐待在隔壁房間裡,還不住催問我們打算多會兒回進屋裡去。那時,一艘貨船從法國開來,正在西貢河上閃亮的燈光下卸貨,三輪車的鈴聲像電話那樣響著。我當時對風兒說了一些年輕、冒失的傻話,隨後垂頭喪氣地回到卡蒂納街住處,倒頭就睡,做夢也沒有想到四個月後她竟然會躺在我的身旁,呼吸有點兒急促,一面彷彿驚訝似的吃吃笑著,因為事情完全不像她料想的那樣。 "福勒先生。"我一直在看著他們跳舞,沒有看見鳳兒的姐姐從另一張桌子旁跟我打招呼。這時候,她走過來了。我勉強請她坐下。自從那天晚上她在大世界生了病,我送鳳兒回家去以來,我們就一直不很友好。 "我有整整一年沒看見你啦,"她說。 "我常常出差到河內去。" "你這位朋友是誰?"她問。 "這人叫派爾。" "他是乾什麼的?" "他是美國經濟代表團的成員。你知道經濟代表團是個什麼組織——把電動縫紉機分發給挨餓的縫衣女工。" "有捱餓的縫衣女工嗎?" "我不知道。" "不過她們不用縫紉機。她們住的地方,不會有電的。"她是個很死板的女人。 "那你得去問派爾,"我說。 "他結婚了嗎?" 我望著舞池。 "我得說這是他跟女人最接近的一次。" "他舞跳得很糟糕,"她說。 "是的。" "不過他看上去倒是個老成可靠的人。" "是的。" "我可以跟你們坐上一會兒嗎?我那些朋友全都很呆板。" 音樂停了。派爾僵硬地向風兒一鞠躬,然後陪她回到桌旁來,拉出椅子讓她坐下。我看得出,他的拘謹有禮很叫她歡喜。我想到,跟我待在一塊兒,她失去了多少樂趣啊。 "這是鳳兒的姐姐,"我對派爾說。 "徐小姐。" "很高興見到你,"他說,臉頓時紅了起來。 "你是從紐約來的嗎?"她問。 "不。從波士頓。" "那也在美國吧?" "哦,是的。是的。" "你父親是商人嗎?" "說真的,不是。他是位教授。" "一個教書的?"她帶著一絲失望的口氣問。 "哦,他可以說是一位權威,你知道。人家都向他請教。" "請他看病嗎?他是位大夫嗎?" "不是大夫。他是工程學博士。他對於水下侵蝕學十分精通。你知道那是什麼學問嗎?" "不知道。" 派爾想稍許幽默一下,於是這麼說道:"哦,我還是讓爹爹來告訴你吧。" "他在這兒嗎?" "不在。" "那麼他這就要來嗎?" "不。這不過是說著玩的,"派爾抱歉地說。 "你還有一個妹妹嗎?"我問徐小姐。 "沒有。幹嗎?" "聽起來你好像是在盤問派爾先生,想給他做媒。" "我只有一個妹妹,"徐小姐說,一面用手掌使勁兒拍了一下鳳兒的膝部,就像一個會議主席用小木槌敲一下,要求大夥兒遵守會場秩序那樣。 "她有一位標致的妹妹,"派爾說。 "她是全西貢最美的女人啦,"徐小姐說,彷彿在糾正派爾的話似的。 "這話我相信。" 我說,"是叫晚飯的時候了。就連全西貢最美的女人也得吃晚飯。" "我不餓,"鳳兒說。 "她很秀氣,"徐小姐堅決地說下去。她的嗓音裡有點兒威脅的口氣。 "她需要人照料愛護。她也值得人家愛護。她非常、非常死心眼兒。" "我的朋友真幸運,"派爾一本正經地說。 "她很愛孩子,"徐小姐說。 我哈哈笑了,接下去才瞥見派爾的目光:他有點兒震驚而詫異地望著我,我突然想到,他對徐小姐說的那些話還真的很感興趣。我一邊點菜(雖然鳳兒告訴我她不餓,我知道她還是吃得下一大塊蛋黃沙司牛排,外加兩個生雞蛋等等),一邊聽著他一本正經地談論孩子的問題。 "我一向認為我會喜歡有許多孩子,"他說。 "一個大家庭是非常有趣的。它可以使婚姻穩定,對孩子們也好。我是獨子。做獨子,大為不利。"我以前可從沒有聽見他說過這麼許多話。 "你父親年紀多大啦?"徐小姐喜歡打聽地問。 "六十九啦。" "老年人就愛孫兒孫女。很可惜,我妹妹沒有公公婆婆來心疼她的兒女。往後哪一天,"她惡意地看了我一眼,又補上這麼一句。 "你也沒有嗎?"派爾說。我覺得他這句話說得沒有必要。 "我們的父親來自一個很好的家庭。他從前在順化府做官。" 我說,"我給你們把飯都叫好了。" "別給我叫,"徐小姐說。 "我得回到我的朋友們那邊去。我倒很樂意再見到派爾先生。這件事也許你可以安排。" "等我從北方回來以後再說吧,"我說。 "你這就要到北方去嗎?" "我想這是我該去看看戰事的時候了。" "可是新聞記者全都回來啦,"派爾說。 "對我說來,這是最好的時候。我可以不必碰上格蘭傑了。" "那麼,福勒先生走後,你一定要來跟我和我妹妹一塊兒吃一頓飯。"她有脾氣而又殷勤地加上一句,"好使她高興。" 她走開後,派爾說道,"多麼友好而有教養的一個女人。而且她的英語講得這麼好。" "告訴他,我姐姐以前在新加坡做過生意,"鳳兒很得意地說。 "真的嗎?做什么生意?" 我替她翻譯道,"進出口買賣。她還會速記。" "但願我們經濟代表團裡多些像她這樣的人。" "我來跟她說,"鳳兒說。 "她會很樂意替美國人做事的。" 吃完晚飯,他們又跳起舞來。我的舞跳得也不好,而且我又不像派爾那樣滿不在乎——再不然我最初愛上鳳兒的時候,也像他這樣滿不在乎嗎?我默想著。在徐小姐生病那個值得紀念的晚上以前,我在大世界跟鳳兒跳舞,一定有好多次都只是為了找一個機會跟她說話。他們這一晚再下舞池時,派爾可不是在利用這樣的機會,他只是不像先前那麼緊張,摟得她也不像先前那麼鬆弛了,但是他和鳳兒都不作聲。 我看到她的腳那麼輕盈,步子踩得那麼精確,支配著他的拖拖沓沓的步伐,突然一下子又在戀愛了。我很難相信,在一小時、兩小時後,她會又回到我身邊那個骯髒的舊房間去。那個房間和人家公用一個廁所,還有許多老婆子坐在樓梯口。 但願我根本沒有聽到關於發豔的傳說,再不然但願這個傳說是關於任何其他城市的,不是發艷。我在發艷那個北方城市跟一個法國海軍軍官的友誼,會讓我溜進去,不受到新聞檢查,不受到管束。是想搶先發布一條特快新聞嗎?不是,在那些日子裡,全世界想要讀到的只是朝鮮新聞。想有一個死的機會嗎?有鳳兒每天晚上睡在我身旁,我幹嗎還想死呢?不過這個問題的答案,我可知道。我從小就不相信永久性,然而我又渴望永久。我總怕失去幸福。明年這個月,鳳兒會離開我。就算不是明年,那麼在三年之內,她會離開我。在我的世界裡,死是唯一絕對有價值的。 失去了生命,一個人從此就不會再失去什麼了。我羨慕那些能信仰一位上帝的人,可是我又不信任他們。我覺得,他們是靠一個萬事不變和永久存在的寓言來壯膽子。 死亡遠比上帝確切,有了死就不必天天再擔心愛情可能會消失了。未來的厭煩與冷漠,那種噩夢也會消失。我決不會成為一個和平主義者。殺死一個人,確實是賜給他無法估量的幸福。是啊,到處的人都愛他們的敵人。他們卻保全他們的朋友,聽任他們受盡痛苦與空虛。 "對不住,我把風兒小姐搶走了,"派爾的聲音在這麼說。 "哦,我不會跳舞,但是我喜歡看她跳舞。"我們談到她的時候,總是用第三人稱,彷彿她不在場似的。有時候,她像和平一樣無形無影。 那天晚上的第一套卡巴萊歌舞表演開始了:一個唱歌的,一個玩雜耍的,一個丑角——這傢伙說話很下流,但是我看看派爾,他顯然聽不懂那些齷齪話。鳳兒微笑笑,他也微笑笑,我哈哈大笑起來時,他也勉強哈哈一笑。 "我可不知道格蘭傑這會兒在哪兒,"我說。派爾嗔怪地望望我。 隨後,這天晚上的節目變換了:出現了一大群女演員。她們中有許多人我白天全看見過。她們在卡蒂納街上穿著舊長褲和運動衫,下巴四周有點兒發青,不停地扭動著屁股走來走去。這時候,她們穿上露胸的晚裝,戴著假珠寶和假乳房,聲音沙啞,顯得至少跟西貢的大多數歐洲女人同樣討人歡喜。一群年輕的空軍軍官向她們吹口哨,她們富有魅力地微笑著。派爾忽然極為不滿。他的劇烈反對使我大吃一驚。 "福勒,"他說,"咱們走吧。咱們已經看夠了,是嗎?這對她一點兒也不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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