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文靜的美國人

第3章 第二章

1 那天早晨,派爾來到大陸酒店門前的廣場上時,我早已看夠了我的那些美國記者同行了。那些傢伙個子都很高大,鬧鬧嚷嚷,到了中年仍然孩子氣十足,一談到法國人就尖酸刻薄地挖苦諷刺。其實,說到頭,這場戰爭還是法國人在打。每隔一些時候,碰上一場戰鬥順利地結束,傷亡官兵從戰場上運走以後,這些美國記者就給邀請到河內去,搭乘將近四小時的飛機去到那兒,聆聽法軍司令官的一篇講話,然後被安頓在一個記者營裡住上一晚(他們常常誇口說,記者營裡的酒吧侍者是全印度支那最出色的),再飛到剛打過仗的戰場上去,在三千英尺的高空中俯視一番(重機關槍打不到三千英尺那麼高),然後又安全而鬧鬧嚷嚷地回到西貢的大陸酒店,像一次學校的遠足旅行那樣。

派爾很文靜,似乎謙虛莊重,我們初次見面的那天,我有時候不得不探身向前,才聽得見他說的話。而且他總是十分嚴肅。有好幾次,聽到樓廳上美國記者的吵鬧,他似乎變得沉默寡言——大家都認為樓廳上要安全些,不大會遭到手榴彈襲擊。但是他並沒有批評誰。 "你讀過約克·哈定的著作嗎?"他問。 "沒有。沒有,大概沒讀過。他寫過些什麼?" 他注視著街道那邊的一家牛奶房,夢幻般的說道:"那鋪子真像一個冷飲櫃。"我心想,在一個這麼陌生的場地上,他很獨特地選中了這個來觀察,不知道他內心裡多麼懷念家鄉啊。不過我自己初來的時候,走在卡蒂納街上,不是也首先註意到那家陳列著蓋爾蘭香水的商店,心想歐洲離開這兒畢竟也不過只有三十小時的飛機航程,這樣來安慰我自己嗎?他的眼光戀戀不捨地從牛奶房移開,說道:"約克寫了一本書,書名叫《紅色中國的進展》。那是一本議論精闢的書。"

"我沒有讀過這本書。你認識他嗎?" 他嚴肅認真地點點頭,便沉默不響了。過了一會兒,他又開口來糾正一下他給我留下的印象。 "我跟他並不熟,"他說。 "我大概只見過他兩次。"他這種態度就叫我喜歡——認為說自己認識那人——他叫什麼來著? ——約克·哈定——那未免有點兒誇耀、我後來才知道,他對於他所謂的嚴肅作家非常尊重,而他所謂的嚴肅作家,並不包括那些不寫他所謂的當代主題的小說家、詩人和戲劇家。即使這樣,我們也還是讀直截了當的東西,像約克所寫的那些,更為好點兒。 我說,"你知道,要是你在一個地方住久了,你就不再去閱讀描寫那個地方的東西了。"

"當然啦,我一向喜歡知道在場的人想要說的話,"他謹慎小心地回答。 "然後再拿約克書上說的話來核對一下嗎?" "是的。"也許他已經覺察到我的譏諷,因為他又以他慣常的彬彬有禮的態度說道,"如果你有時間跟我談談這兒的大概情形,那我真是求之不得。你知道,約克兩年多以前曾經來這兒待過。" 我喜歡他對哈定的這份忠誠——且不管哈定是個什麼人。派爾的這種態度跟新聞記者們愛低毀別人,愛說一些半生不熟的諷刺話截然不同。我說,"再來一瓶啤酒,我來把這兒的情形概括地向你說一說。" 他專心致志地望著我,像一個得獎的好學生那樣。我先給他解釋了一下北方的形勢。在東京那一帶,法軍當時正死守著紅河三角洲,它包括河內和北方的唯一港口——海防。那一帶是產大部分稻米的地區,每年一到收穫的季節,爭奪大米的戰鬥就展開了。

"這是北方的情況,"我說。 "法國人,那些可憐的傢伙,在那一帶也許可以守下去,假如中國人不來幫助越盟的話。一場叢林、大山和沼澤地的戰爭,你走過稻田,水淹到齊肩頭這麼高,敵人乾脆就看不見,他們埋藏起武器,換穿上了農民的衣服。不過在河內的潮濕氣候裡,你也可以舒舒服服地腐爛掉。他們在那邊是不丟炸彈的。上帝知道這是為什麼。你可以管它叫作一場正規戰爭。" "南方這邊又怎麼樣呢?" "法國人控制著交通要道,到傍晚七點鐘為止:七點以後,他們只控制著崗樓和市區——而且只是一部分市區。這並不是說你就安全了,也不是說大飯店門前就可以不裝鐵柵了。"

這一切,我以前不知解釋過多少次。我好像是一張唱片,為了新來的人——來訪的英國議員,新來的英國公使等——經常播放。有時候,我半夜醒來,嘴上會在說,"拿高台教的情形來說吧。"或者說和好教或平川派,這些全都是私家軍隊,誰出錢就替誰賣命,或是為誰報仇。陌生人覺得這幫傢伙生動有趣,但是陰謀猜忌中可沒有什么生動有趣的地方。 "如今,"我說,"又出現了一個泰將軍。他本來是高台教軍隊的參謀長,可是他已經把隊伍帶上山去,同兩方面打仗,法國人,共產黨人……" "約克,"派爾說,"寫到說,東方所需要的是一支第三勢力。"也許我早應該看出那種狂熱的興奮表情,那種對一句話的敏捷反應以及那些數字的具有魔力的聲音:"第五縱隊","第三勢力","第七日"。我可能會省卻我們大夥兒許多麻煩,甚至可能會救了派爾,如果我當時就認識到那個不屈不撓的年輕人在動什麼念頭的話。但是我沒有多待下去,撇下他去琢磨那些局勢背景的枯燥無味的實質,自己卻沿著卡蒂納街作每天的散步去了。派爾只得自個兒去了解像一種特殊氣味那樣擺脫不了的真實背景:斜陽下稻田裡的那片金黃色:漁夫的脆弱的白鷺像蚊子那樣,飛翔在田野上,老和尚法壇上的一杯杯茶,他的床和他的廣告日曆,他的水桶和破杯子,他穿了一輩子的破舊衣服,洗出來就掛在他的坐椅邊,公路上地雷爆炸以後,前來修路的女工戴著的蚌殼形帽子,南方到處都可見到的金黃和嫩綠以及鮮豔的衣裳,北方則是一片土黃、黑色的衣裳,以及四周那些敵對的重重大山和飛機的嗡嗡響聲。我初來的時候,老在計算我出差的日子,像一個學生計算還有多少天才放假那樣,我想我那時候還念念不忘倫敦,布盧姆斯伯里廣場和乘坐七十三路公共汽車穿過尤斯頓大街的長廊,也不忘乘在公共汽車上所見到的託林頓廣場上的春天景色。現在,廣場花園裡的蘭花應該早已開放,我卻覺得無所謂了。我只要天天有搶先的新聞報導發出去,可能是汽車車胎爆胎,也可能是手榴彈爆炸,我只要在悶熱的中午看到那些穿綢褲子的女人風姿綽約地走動,我要鳳兒,我的家已經搬了八千英里,不在英國了。

我在法國高級專員公署那兒拐彎,那兒有"外籍軍團"的士兵戴著白色軍帽、佩著鮮紅色的肩章在站崗。我從大教堂門外走過,沿著越南保安局的牆走回來。那道牆陰沉沉的,似乎使你聞到了尿臭,想到種種不公正的事情。然而這也是家的一部分,就像小時候你不敢上去的那些高樓上的黑暗過道那樣。新的黃色刊物又在碼頭附近的書攤上擺了出來——有《禁忌》與《幻象》,水手們在人行道上喝啤酒,正是土製炸彈的好目標。我想起了鳳兒,她這會川大概正在左邊第三條街上跟賣魚的討價還價,隨後還要到那家牛奶房去買牛奶和餅乾(那些日子,我總知道她的行踪)。這時候,派爾自然早已不在我的心上了。當我們在卡蒂納街我們的房間裡坐下吃午飯時,我甚至沒有向鳳兒提到他。鳳兒那天穿上了她最漂亮的花綢旗袍,因為那天是我們在堤岸大世界初次見面的兩週年紀念日

2 第二天早晨醒來時,我們誰都沒有提到他。我還沒有清醒過來,鳳兒已經起身,而且把茶點安排好了。一個人對於死去了的人是不會嫉妒的。這一天早晨,重新過起我們舊日的同居生活,這在我說來,似乎很容易。 "你今兒晚上住在這兒嗎?"吃早點羊角麵包時,我盡可能隨意地問鳳兒。 "我得去拿我的箱子。" "警察可能在那邊,"我說。 "最好還是由我陪你去。"這是那天我們的談話中最接近提到派爾的幾句。 派爾在迪朗東街附近一幢新別墅裡有一套房間,離一條大街不遠。法國人總愛把那些大街一分再分,來紀念他們的將軍們——因此戴高樂街過了第三條橫街就變成了勒克萊爾街,早晚也許突然會一下變成德拉特爾街。一定是有什麼要人要從歐洲飛來了,因為沿著通向高級專員官邸的路上,每隔二十碼就有一名警察面向人行道站崗。

在通往派爾那座公寓的石子車道上,停放著幾輛摩托車。一個越南警察查看了我的記者證。他不許鳳兒進屋子去,所以我就進去,想找一個法國軍官交涉。在派爾的浴室裡,維戈特正用派爾的肥皂在洗手,又在派爾的毛巾上把手揩乾。他穿的熱帶軍裝袖子上有一塊油污——大概是派爾的油吧?我猜想。 "有什麼消息嗎?"我問。 "我們發現他的汽車停在車房裡。汽油用光了。昨兒晚上,他一定是坐三輪車出去的——再不然就是坐別人的汽車。也許,汽油是給人放掉啦。" "他甚至也可能是步行,"我說。 "美國人的作風,你是知道的。" "你的車是給燒掉的,是嗎?"他沉思地說下去。 "你還沒有買一輛新車嗎?"

"沒有。" "這一點無關緊要。" "對寸。" "你有什麼看法嗎?"他問。 "太多啦,"我說。 "請你告訴我。" "哦,他可能是給越盟幹掉的。他們在西貢暗殺了許多人。他的屍體是在通往達科的那道橋旁邊的河裡發現的——晚上你們警察撤走以後,那一帶就成了越盟的地區。也可能他是給越南保安局殺死的——他們隨便殺人,誰不知道。或許他們不喜歡他結交的一些朋友。或許他是給高台教軍人殺死的,因為他認識泰將軍。" "他認識他嗎?"

"人家說他認識。或許他是給泰將軍殺了的,因為他跟高台教的人有往來。或許是和好教分子下的手,因為他勾引他們將軍的姨太太。或許只不過是有人謀財害命罷啦。" "或許只是一件簡單的嫉妒情殺案,"維戈特說。 "再不然或許是法國保安局幹的,"我繼續說下去,"因為他們不喜歡他結交的那些人。你真的要尋找殺了他的人嗎?" "不是,"維戈特說。 "我只是要打一個報告,就是這麼一回事。只要這是戰爭中的一次行為——哦,每年有千千萬萬的人給殺死了。" "你大可把我排除在外,"我說。 "我並沒有捲進去。沒有捲進去,"我又說了一遍。這早已是我的信條之一。人世間的情況就是這樣,讓他們去打鬥,讓他們去愛,讓他們去殘殺吧,我可不牽連在內。我那些新聞界的同行自稱是通訊記者,我寧願要新聞記者這個頭銜。我只寫我所看見的事:我從不採取行動——甚至表達意見也是一種行動。 "你來這兒乾什麼?" "我來取鳳兒的東西。你們的警察不許她進來。" "好吧,我們來找找看。" "謝謝你,維戈特。" 派爾有兩間住房,一間廚房和一間浴室。我們走進睡房去。我知道鳳兒會把她的箱子放在哪兒——放在床底下。我們一塊兒把箱子拖出來,箱子裡放著她那些圖畫書。我從衣櫥裡取出了她那幾件換洗衣服,她的兩件漂亮的旗袍和她那幾條長褲 你會有這麼一種感覺,認為這些衣服只在那兒掛了幾小時,並不屬於那兒。它們像一隻蝴蝶飛進了房裡,只不過暫時經過。在一個抽屜裡,我發現了她的幾條小三角褲和她收藏的許多頭巾。實在沒有多少東西來放進箱子去,比在英國一個客人周末出去度假所帶的東西還要少。 在起坐間裡,有一張她和派爾合影的照片,是在植物園裡那條大石龍旁邊拍的 她手上牽著派爾的狗——一條中國黑狗,連舌頭也是黑的。這條狗實在太黑了。我把那張照片收進她的箱子裡。 "這條狗怎麼樣啦?"我問。 "不在這兒。他也許是帶著狗出去的。" "說不定它會回來,你們可以分析分析它腳爪上的泥土。" "我不是勒考克,甚至也不是梅格雷,而且這是打仗的日子。" 我走到書架面前,仔細看了一下那兩排書——這就是派爾的藏書了。 《紅色中國的進展》,《對民主的挑戰》,《西方的任務蔔一這些,我猜想,就是約克·哈定的全部著作。還有不少《美國國會公報》,一本越南成語辭典,一本菲律賓戰爭史,一本現代文叢版的《莎士比亞戲劇集》。他靠什麼來消遣呢?我在另外一個書架上才發現了他的輕鬆讀物:一本袖珍版的托馬斯·沃爾夫小說,還有一本神秘的選集叫《人生的勝利》和一本美國詩選。另有一本講國際象棋難題的書。一天工作之餘,這些書似乎並算不了多少消遣,不過說到頭,他還有鳳兒陪他。藏在那本選集後面,還有一本紙封面的書,叫作《結婚生理學》。也許,他正在研究性的問題,就像他研究東方問題那樣,紙上談兵。關鍵的詞是結婚。派爾是相信捲入進去的。 他的書桌上光光的,什麼也沒有。 "你們倒收拾得很乾淨,"我說。 "哦,"維戈特說:"我得代表美國公使館保管這些東西。你知道,謠言傳得多麼快。說不定有人會來亂拿東西。我把他的所有文件都封存起來了。"他說這幾句話時很嚴肅,甚至連笑也沒有笑。 "發現有什麼破壞性的東西嗎?" "要是我們的盟友遭到什麼破壞,那我們可擔當不起,"維戈特說。 "如果我取他一本書留作紀念,你不反對吧?" "我就裝作沒有看見。" 我挑選了約克·哈定的《西方的任務》,扔進箱子裡,和鳳兒的衣裳放在一起。 "你是我的朋友,"維戈特說,"有沒有什麼可以私下告訴我的嗎?我的報告已經全都寫好了。說他是給共產黨殺害的。也許,這是一場反美援運動的開端。不過,就在你我之間——聽著,這樣談話太枯燥無味啦。到街口去喝一杯味美思黑茶和雞尾酒,怎麼樣?" "這會兒太早了。" "他最後一次見到你時,沒有對你吐露出什麼秘密嗎?" "沒有。" "那是在什麼時候?" "昨兒早晨。在那次大爆炸以後。" 他停下來,讓我深思——我的回答,而不是由他去深思。他直接地問道,"昨兒晚上他來找你時,你不在家嗎?" "昨兒晚上?我一定是不在家。我沒有想到……" "你哪天可能需要一份出境簽證。你知道,我們可以無限期地拖延下去不發。" "你真的認為,"我說,"我想回家去嗎?" 維戈特凝視著窗外晴朗無雲的大白天。他很傷感地說道,"大多數人都想回家。" "我很喜歡這兒。在國內——問題可不少。" "他媽的,"維戈特說,"美國經濟專員這就要來啦。"他冷嘲熱諷地又說了一遍,"經濟專員。" "我還是走開的好。他會想要把我也封存起來。" 維戈特精神不振地說道,"祝你好運。他可要跟我說個沒完沒了啦。" 我出來的時候,那位美國經濟專員正站在他的柏卡德牌汽車旁邊,很費力地向他的司機說明什麼。他是一個身體結實的中年人,屁股特別肥大,一張臉光光的就像從來不需要一柄剃刀似的。他大聲向我叫道,"福勒。你可不可以向這個倒媚的司機解釋一下……?" 我替他解釋了。 他說,"我就是這樣告訴他的,可是他卻總假裝聽不懂法語。" "也許是口音的問題。" "我在巴黎待過三年。我說法語的口音再壞,一個這種倒媚的越南人也該聽得懂。" "是民主之音吧,"我說。 "你說什麼?" "我想,那是約克·哈定寫的一本書。"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有點兒懷疑地看看我提著的箱子。 "你這箱子裡放著些什麼?"他問。 "兩條白綢褲子,兩件綢旗袍,幾條女人的襯褲——我想大概有三條。全都是本地貨。不是美援商品。" "你到這屋子裡去過了嗎?"他問。 "去過了。" "你聽說到這消息了嗎?" "聽說啦。" "真是一件可怕的事,"他說,"真可怕。" "我想公使一定很不安吧。" "可不是這樣。他這會兒正跟法國高級專員聚在一塊兒,他已經要求晉見一次總統。"他拉住我的胳膊,向離汽車遠一點兒的地方走去。 "你跟派爾很熟,是嗎?他會碰上這樣的事,我實在想不通。我認識他的父親。哈羅德·派爾教授——你應該聽說過他?" "沒有。" "他是世界聞名的水下侵蝕學權威。幾個月前《時代周刊》封面上剛登過他的照片,你沒有看見嗎?" "哦,我想起來了。背景是一座崩潰的岩石,前景是金邊眼鏡。" "對了,那就是他。我不得不草擬一封電報,通知他家裡。這件事真糟。我很喜歡這個小伙子,就像是我的兒子一樣。" "這就使你跟他爸爸有很深的關係啦。" 他把那雙儒濕的褐色眼睛轉向著我,說道,"你怎麼啦?這麼好的一個年輕人……怎麼這麼說……" "很抱歉,"我說。 "人死了,各人的反應全都不一樣。"也許他真的很愛派爾。 "你在電報裡怎麼說呢?"我問。 他一本正經地把電文一字一句背給我聽:"令郎為民主事業像軍人那樣犧牲了.特此奉告,並深致哀悼。這份電報是由公使簽名發出的。" "像軍人那樣犧牲,"我說。 "這會不會使人有點兒搞不明白呢?我是說,對於國內的人。經濟援助代表團聽起來並不像是軍隊。你們也得紫星勳章嗎?" 他壓低了聲音說,含含糊糊地顯得很緊張,"他負有特殊的任務。" "哦,對了,我們大夥兒全都猜到了。" "他沒有說過,是嗎?" "哦,沒有,"我說,這時候又想起了維戈特的那句話,"他是一個文靜的美國人。" "你有什麼預感沒有,"他問,"他們幹嗎殺了他?是誰殺的呢?" 我突然一下生起氣來了,我厭惡他們這幫傢伙以及他們私下貯藏的可口可樂,他們的活動醫院,他們的過於寬大的汽車和他們不太新式的槍砲。我說,"有預感 他們殺了他,因為他太天真了,不能容他活下去。他年輕,無知,愚蠢,而且給牽扯進去啦。他跟你們每一個人一樣,對大局一無所知。你們給他錢,給他約克·哈定寫的關於東方的書,又對他說,放手幹吧。為民主主義把東方爭取過來。他始終沒有見過什麼他在教室裡沒有聽見過的事情。他讀的那些書的作者和他聽過的那些演講人,使他上了大當。當他看見一具死屍時,他連傷口在哪兒都找不著。一場紅色威脅,一個民主軍人。 " "我原以為你是他的朋友呢,"他用責怪的口氣說。 "我是他的朋友。我情願看見他留在國內,閱讀星期日報紙副刊,注視著棒球新聞。我情願看見他平安無事地跟一個典型的美國姑娘待在一塊兒,而那姑娘倒是個讀書俱樂部會員。" 他很尷尬地清了清嗓子。 "當然啦,"他說,"我忘了那件不幸的事。我是站在你這邊的,福勒。他那次搞得很不好。不瞞你說,為了那個女人,我跟他長談過一次。你瞧,我有這種有利條件,因為我認識派爾教授夫婦。" 我說,"維戈特在等你,"說完就走開了。這時候,他才第一次看見鳳兒。當我回頭看看他的時候,他還在痛苦而迷惘地註視著我:是一個永遠不理解的同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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