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文靜的美國人

第2章 第一章

晚飯後,我在卡蒂納街我的房間裡坐下來等派爾,他說過,"我最遲十點鐘左右來找你。"等到半夜以後,我再也坐不住了,於是下樓走到街上去。許多穿黑褲子的老婆子坐在樓梯口:那會兒是二月,我想她們是嫌床上太熱了吧。一個三輪車夫慢吞吞地蹬著車向河邊駛去。我可以看見在他們卸新到的美國飛機處燈火通明。 長街上四處都見不到派爾的踪影。 當然,我心想,他可能是在美國公使館有什麼事一時走不開,不過那樣的話,他早就會打電話到餐館去了——他對這些小節一向很在意。我轉身要回進屋子去,一眼看見一個姑娘在隔壁門口等人。我看不見她的臉,只看見那條白綢褲子和那件有花的長旗袍,可是看見這些我已經知道她是誰了。她以前就常常在這個時候站在這個地方等我回家。

"鳳兒,"我說——這意思是鳳凰,不過如今一切全都不再是寓言般的,火後餘灰中也不再有鳳凰出現了。她還沒來得及告訴我,我已經知道,她也在等派爾。 "他沒有來。" "Jesals.Jetalvuse ulghfen Etre." "你還是上樓去等吧,"我說。 "他這就要來啦。" "我可以在這兒等。" "最好別在這兒。警察會把你逮去的。" 她跟我上了樓。我想到自己可以說出來的幾個有刺兒的、不愉快的笑話,可是她的英語和法語全都不夠好,不會懂得我的嘲諷。說也奇怪,我並沒有想要傷她心的意思,甚至也沒有想要傷我自己心的意思。我們走上樓梯口的時候,那些老婆子都轉過頭去。等我們剛走過,她們的嗓音又一起一伏,彷彿一塊兒在唱歌似的。

"她們在說些什麼?" "她們以為我又回來了。" 在我房間裡,幾星期以前中國新年時,我陳設的一盆樹,上面的黃花大半都已經落下了。它們落在我打字機的鍵縫裡。我把那些花瓣一片片掏出來。 "Tuestroublo"鳳兒說。 "這不像他的為人。他一向挺守時間。" 我解下領帶,脫掉鞋子,在床上躺下。鳳兒點著了煤氣爐,動手燒水泡茶。這情景就跟六個月前差不多。 "他說你不久就要走了,"她說。 "也許。" "他很喜歡你。" "得啦,我可不稀罕,"我說。

我看到她正在改變她的頭髮式樣,讓那一頭黑髮一直披到肩上。我想起以前她的頭髮梳得很考究,她以為那才像個大戶人家的女兒。派爾有一次批評過那種發式。 我閉上眼睛,她又和過去一模一樣了:燒開水,叮鐺響著拿茶杯倒茶,夜間某一時刻的需要,而且保證我可以一夜休息得很好。 "他這就快來了,"她說,彷彿他不來,我需要安慰似的。 我不知道,他們兩人在一起時,究竟談過些什麼。派爾為人很認真。他那一大套關於遠東的演講,我早受夠了。說到遠東,他在遠東待的月份跟我待的年數差不多。民主主義是他的另一個話題——他對於美國在為全世界所做的事情的那一套看法,說來很明確,很令人氣惱。鳳兒呢,她又天真無知得出奇,要是我們在談話中偶然提到希特勒,她就會插嘴問希特勒是什麼人。要跟她說清楚,那就更困難了,因為她從沒見過一個德國人或是一個波蘭人,對於歐洲的地理只有一點兒最模糊的知識,儘管關於瑪格麗特公主,她知道的當然比我多。這時候,我聽見她把煙盤在床頭放下。

"他仍舊愛你嗎,鳳兒?" 跟一個安南女人上床睡覺,就像帶一隻小鳥睡覺一樣。她會在你的枕邊吱吱地叫呀唱呀。有一個時期,我曾經覺得沒有一個安南女人的嗓音有鳳兒的這麼好聽。 我伸手過去,摸摸她的胳膊——安南女人的骨頭也像鳥兒的那麼脆弱。 "是他來了嗎,鳳兒?" 她大聲笑了。我聽見她劃著一根火柴。 "在戀愛嗎?"——也許戀愛是一個她不懂的詞語。 "要我給你燒一袋煙嗎?"她問我。 等我睜開眼睛的時候,她已經點亮了煙燈,煙盤也已經擺好了。在她皺著眉頭,湊近燈火,全神貫注地燒著一小粒鴉片煙泡時,她手上的煙簽滴溜溜地轉著,煙燈的光把她的皮膚照成了深黃的琥鉑色。

"派爾至今還不抽這個嗎?"我問她。 "不抽。" "你應該讓他抽上癮,要不他就不回家來了。"這是她們中的一種迷信,認為一個情人只要抽鴉片,就總會回來,哪怕他跑到法國去。抽上鴉片,一個男人的性功能也許會受到損害,不過她們總是寧願有個忠實的情人,那方面差一點也沒關係。 這會兒,她正把那個小小的燒熱了的煙泡緊貼在煙斗邊上捏著。我已經可以聞到鴉片的香味了。沒有什麼香味比得上它的。床邊,我的鬧鐘指到了十二點二十分,不過我的緊張已經過去。派爾已經逐漸消逝了。在鳳兒全神貫注,彎身在煙燈上照料著那柄長長的煙槍,像照料一個孩子那樣時,煙燈照亮了她的臉。我很喜歡我的煙槍:兩尺多長的一根筆直的竹筒,兩頭都嵌有像牙。竹筒往下三分之二的地方就是煙斗。它像一朵翻轉的旋花,凸圓的周邊因為經常揉捏鴉片,已經磨擦得又光又黑了。這時候,她把手腕一轉,把煙簽插進煙斗的小眼去,把煙泡裝上,又把煙斗在煙燈上轉過來.握定煙槍,等我去拍。我吸著時,煙泡就流暢地微微起著泡沫。

老煙鬼一口氣能抽下一袋煙,我可不成。我總要幾口氣才抽得完。一拍完,我就直挺挺地躺著,脖子靠在皮枕頭上,讓她去安排第二袋煙。 我說,"你知道,真個的,事情非常明白。派爾知道我臨睡前要拍幾斗烟。他不願意打擾我。清早,他自然會上這兒來的。" 煙簽插進了煙斗,我又抽了第二袋。在放下煙槍時,我說,"沒有什麼可擔心的。壓根兒沒有什麼可擔心的。"我呷了一口茶,一手摸著她的災收窩。 "你離開了我以後,"我說,"幸好我可以靠這個混混。奧爾梅街那邊有一家好煙館。我們歐洲人多愛大驚小怪啊。你不應該跟一個不抽煙的男人同居,鳳兒。"

"可是他要和我結婚,"她說,"就快啦。" "當然,那又是一回事。" "要我再給你燒一袋嗎?" "好" 我心想,要是派爾一直不來,她這一晚會不會答應跟我睡覺,不過我知道等我拍了四袋煙後,我也就不再需要她了。當然,感到她睡在床上,大腿挨著我,那也很愜意——她總是仰著睡。早晨一覺醒來,我就可以拍上一口,也免得一個人寂寞。 "派爾現在不會來了,"我說。 "就待在這兒吧,鳳兒。"她把煙槍遞給我,搖搖頭。等我把那袋煙抽下後,她在不在我身邊已經沒有多大關係了。

"派爾為什麼不來呢?"她問。 "我怎麼知道?"我說。 "他是去找泰將軍了嗎?" "我也不會知道。" "他曾經告訴我,要是他不能跟你一塊兒吃晚飯,他就不會上這兒來。" "別擔心。他會來的。再給我燒一袋菸吧。"在她俯身湊近煙燈時,我想起了波德萊爾的這首詩:"MO flenkfi,……"下文是什麼呢? Aimerd lolslr Aimere tmotlrlr Anpays quiieres semble。 外面河邊停泊著許多船隻,"donthu me ures tvaga bonde."我想,要是聞聞她的皮膚,那一定帶有淡淡的鴉片煙香味,她的膚色也正像煙燈的小小火焰的。她衣服上繪的這種花,我在北方那些小河邊曾經看見過。她像一片芳草那樣天真自然,我真不願意丟下她回老家去。

"我要是派爾就好了,"我大聲說,不過我這會兒感到的痛苦是有限的,還忍受得住——這是抽了鴉片的好處。有人在房門上敲了一下。 "是派爾,"她說。 "不。他不是這樣敲門的。" 有人急躁不耐地又敲了一下。她很快地起床,碰到了那棵開黃花的小樹,花瓣又紛紛落在我的打字機上。房門開了。 "福勒先生,"一個人大聲喊著。 "我就是福勒,"我說。來的是一名警察,我才不會為一名警察起身哩——即使不抬起頭來,我也看得見他穿的卡其短褲。 他用幾乎使人聽不懂的越南法語解釋說,公安部門要我立刻去——馬上——快去。

"是法國公安部門還是越南公安部門?" "法國的。"在他嘴裡,"法蘭西"這個詞聽起來就像"佛朗松"。 "為了什麼事?" 他不知道:他只是奉命來叫我去。 "TOIlllssi,"他向鳳兒說。 "跟女士說話,你得客氣點兒,"我對他說。 "你怎麼知道她也在這兒?" 他只是重複了一遍,說這是他奉到的命令。 "天亮後,我就來。" "Suriec hung,"他說,這是一個穿得齊齊整整、相當固執、身材矮小的傢伙。 跟他爭吵並沒有什麼用,於是我就起來,打好領帶,穿上鞋。在這兒,什麼都是警察說了算:他們可以收回我的通行證,他們可以禁止我參加記者招待會,只要他們樂意,他們甚至可以拒絕發出境證給我。這些都是公開、合法的辦法,而在一個正在打仗的國家裡,合法並不是必不可少的。我就認識一個人,他的廚子突然無緣無故地不見了——他四處找尋,找到越南公安部門去,那裡的警官告訴他,他的廚子給找去詢問過後已經獲釋了。廚子家裡的人從此就沒有再看見過他。也許他已經參加了共產黨,也許他已經給徵募進了一支私家軍隊。這種私家軍隊在西貢附近很多——不是和好教軍,就是高台教軍,再不就是泰將軍的部隊。也許,他給關在一座法國人的監獄裡。也許,他正在華僑聚居的堤岸那一帶靠姑娘們大發橫財。也許,在他們盤問他的時候,他的心髒病發作了。我說,"我可不走著去。要我去,你得花錢叫一輛三輪車。"一個人得保持自己的尊嚴。 這就是我何以到了公安部門,拒絕那個法國警官敬我香煙的緣故。抽了三袋鴉片後,我覺得腦子清楚、靈活:容易作出這類決定,不至於一下忘卻主要的問題——他們找我來,想從我這兒得到什麼呢?以前,在幾次宴會上,我會見過維戈特——我注意到他,因為他看來過分疼愛他的太太。那位太太不大理睬他。她是個裝飾華麗而俗氣的金發女人。這時候已經是半夜兩點鐘,維戈特還坐在香煙煙霧中,疲倦、頹唐,又熱又悶,頭上戴著綠色遮光罩,桌上攤開一本帕斯卡的作品,用以消磨時間。當我拒絕離開,容他單獨詢問鳳兒後,他立即讓步,只嘆了一口氣,這也許是表示他對西貢,對這悶熱的天氣,或是對整個人間情況全都感到厭倦了。 他用英語說道,"很對不住,我不得不請你來。" "我不是給請來的,是奉命來的。" "哦,這些本地的警察——他們不懂事。"他的兩眼盯住了《冥想錄》的一頁,好像他仍然全神貫注在那些傷感的議論上。 "我想問你幾個問題——是關於派爾的。" "你最好問他本人。" 他轉臉對著鳳兒,用法語嚴厲地訊問她。 "你跟派爾先生同居了多久啦?" "一個月——我記不太清楚啦,"她說。 "他付給你多少錢?" "這一點你沒有權問她,"我說。 "她不是可以用錢買的。" "她過去跟你同居過,是嗎?"他突然這樣問。 "同居了兩年。" "我是一個新聞記者,是來報導你們的戰爭的——這就是說,要是你們允許我報導的話。可別要求我也向你們刊登流言蜚語的報紙投稿。" "關於派爾,你知道點兒什麼?請回答我的問題,福勒先生?我並不想問。不過這事相當嚴重。請你相信我,事情很嚴重。" "我不是一個告密的人。關於派爾,我能告訴你的,你全都知道。年齡:三十二歲,在美國經濟援助代表團工作,國籍:美國。" "從你的口氣聽來,你是他的一位朋友,"維戈特說,眼光從我又移到了鳳兒身上。一個本地警察走進來,送來三杯清咖啡。 "你們還是情願喝茶吧?"維戈特問。 "我是一位朋友,"我說。 "為什麼不該是呢?總有一天,我要回老家去,對嗎?我又不能帶她回去。她跟他待在一塊兒也挺好。這是一個合理的安排。而且他還要和她結婚,他這麼說。他是很可能這麼做的,你知道。按他的為人講,他很不錯。嚴肅認真。不像大陸酒店裡那些大聲吵鬧的王八蛋。是一個文靜的美國人,"我這樣確切地對他下斷語,就像我可能會說"一隻藍色的蜥蜴","一隻白色的大象"那樣。 維戈特說,"是的。"他似乎在他的桌子上尋找詞句,好仿效我這樣確切地來表達他的意思。 "一個很文靜的美國人。"他坐在那間悶熱的小辦公室裡,等待我們倆誰先說話。一隻蚊子嗡嗡地飛來叮人,我注意看看鳳兒。鴉片煙能使人心思敏捷——也許就因為它能安定神經,穩定情緒。一切事情,即使是死亡,似乎全都不重要了。我想,鳳兒還沒有註意到維戈特的淒涼、決絕的語調。她的英語很差,一面坐在那張辦公室硬椅子上,一面還耐心地等待著派爾。那時候,我已經放棄等待了。我看得出維戈特把這兩種情況全都看在了眼裡。 "你第一次是怎麼遇見他的?"維戈特問我。 我為什麼該向他解釋說,是派爾遇見我的呢?去年九月,我看見他穿過廣場,向大陸酒店的酒吧間走來:一看就知道是一張年輕而毫無經驗的臉,突如其來地出現在我們眼前。兩條過於瘦長的腿搖搖晃晃,一頭划船隊員式的短髮,一雙大眼睛,看起人來一派大學生神情,他似乎決做不出什麼害人的事情。街邊的餐桌那會兒大半都坐滿了。 "您不介意吧?"他嚴肅而謙恭有禮地問。 "我姓派爾。是初次到這兒的,"他拉開一把椅子坐下,叫了一杯啤酒。然後,他很快地抬起頭來,向中午耀眼的天空張望。 "是一枚手榴彈的爆炸聲嗎?"他激動而滿懷希望地問。 "很可能是一輛汽車的輪胎爆炸,"我這麼說,突然又對他的失望感到過意不去。一個人很快就會忘記自己的少年時代:以前,我曾經對於人們找不出更好的名稱而叫作新聞的東西,很感興趣。但是手榴彈爆炸在我早已平淡無奇了,它們是本地報紙列在最末一版的新聞——昨兒晚上在西貢發生了多少起,在堤岸發生了多少起。這種事在歐洲如今根本就上不了報。大街那頭這時候走來了幾個很逗人愛的身材扁平的娘兒們——白綢褲子,又長又緊、有粉紅色和紫色花樣的短上衣,衣衩開到大腿以上。我注視著她們,知道我將來永遠離開這一帶地方時,準會懷念她們的。 "她們很逗人愛,是嗎?"我一邊喝啤酒一邊說。派爾在她們沿卡蒂納街走去時,粗略地瞥了她們一眼。 "哦,的確,"他滿不在意地說:原來他是一個十分嚴肅的人。 "公使很關心這些手榴彈爆炸事件。"他說,"假如鬧出一件事來,那會很尷尬的,——我是說,假如涉及到我們一個人的話。" "涉及到你們一個人?是呀,我想那樣事情就嚴重了。國會可不會樂意的。"我何苦要戲弄這個天真無知的人呢?也許不過十天以前,他還從波士頓的公地上走回家去,懷裡抱滿了關於遠東和中國問題的書籍。那是他動身上這兒來前趕著在讀的。這會兒,他甚至沒有聽見我說的話:他早已一心專注在民主的難題和西方的責任上了。不久以後我才知道,他是決心要來做些好事的,不是對哪一個人,而是對一個國家,一個大陸,一個世界。是的,他可以說是正得其所哉,要來改良整個宇宙。 "他這會兒在停屍房裡嗎?"我問維戈特。 "你怎麼知道他死了?"這是個警察的愚蠢問話,配不上這個讀帕斯卡文章的人,也配不上這個特別疼愛自己妻子的人。一個人沒有敏銳的洞察力,就不會談愛情。 "沒有犯什麼罪吧,"我說。我心裡想他果真死了。難道派爾不是一向自行其是的嗎?這時候,我查看了一下自己的情緒,甚至是受到一個警察的懷疑所感到的憎恨,可是什麼也沒有。除了派爾外,誰也不該負什麼責任。我們全都死了,是不是更好點兒呢?鴉片煙在我內心裡這麼推論著。但是我審慎地看看鳳兒,因為這件事對她說來,是很不好受的。她以她的方式一定很愛他:她難道沒有喜歡過我,後來又離開我到派爾那兒去嗎?她自動喜歡上了青春、希望和嚴肅認真,現在這一切又比上了年紀和令人失望的我使她更加痛苦。她坐在那兒,望著我們兩個人。我覺得她還沒有明白出了什麼事。也許在事情沒有完全暴露出以前,我能設法把她帶走,那也許會是一件好事。我準備回答任何問題,只要我能使這次審問含含糊糊地很快就結束,我就可以稍緩一點兒私下里再告訴她,不在一個警察的眼面前,離開辦公室的這些硬椅子,離開好些蛾子繞著飛的這只沒有燈罩的燈泡。 我向維戈特說道,"你想知道的是我在哪一段時間的活動?" "六點到十點的那一段時間。" "六點鐘,我在大陸酒店喝酒。那裡的侍者們會記得的。六點四十五分,我走到河邊碼頭上去看美國飛機從船上卸下來。我在美琪大飯店的門口碰見了美聯社的威爾金斯。後來,我就進了隔壁那家電影院。他們也許還想得起——我買票時他們得找我一些錢。從電影院出來,我叫了一輛三輪車去老磨坊酒家——我想我是八點半左右到那兒的——獨自一人吃晚飯。格蘭傑當時在那兒——你們可以問問他。隨後我又坐了三輪車回家,那時大約是九點三刻。你們或許可以找到那個三輪車夫。 十點鐘,我正在等派爾來,可是他沒有來。 " "你為什麼在等他?" "他打過電話給我,說他得見我,有點兒要緊的事。" "你知道是什麼事情嗎?" "不知道。件件事在派爾看來全都是要緊的。" "還有他的這個女人呢?——你知道她那時候在哪兒嗎?" "午夜的時候,她在外邊等候他。她很著急。她什麼也不知道。喲,你難道瞧不出嗎,就連這會兒她還在等他。" "我瞧得出,"他說。 "你總不會當真認為,我出於嫉妒把他殺了——或是她為了什麼而殺了他吧?他就快跟她結婚啦。" "對" "你們在哪兒發現了他?" "在通往達科的那道橋下面的水里。" 老磨坊酒家就在那道橋旁邊。橋上有武裝的警察,酒家還裝有一道鐵柵,使手榴彈扔不進去。晚上,走過那道橋是不安全的,因為河那邊天一黑就是越盟的世界。 這麼說來,我昨兒晚上吃飯的時候一定離開他的屍體還不到五十碼。 "問題是,"我說,"他的社會關係太複雜了。" "說實在的,"維戈特說,"我一點兒也不難受。他惹的亂子真不少。" "願上帝永遠保佑我們,"我說,"不碰上一些天真的老好人。" "老好人嗎?" "是呀,老好人。就他的為人而言。你是一個天主教徒,不會賞識他的那一套作風的。不管怎麼說,他反正是一個倒媚的美國佬。" "請你辨認一下屍體,成嗎?很對不住。這是一件例行公事,一件令人不很愉快的例行公事。" 我沒有操心問他,為什麼不等美國公使館的人來。這點道理我早明白了。用我們冷漠的標準來衡量,法國人的方法是有點兒老式的:他們相信良心,犯罪感,應該讓一個罪犯面對他的罪行,說不定他會垮下來,露出破綻。我再次告訴我自己:我是無辜的,同時維戈特走下石級,到冷凍機嗡嗡響著的地下室去。 他們把他拖出來,像拖一盤冰塊那樣。我留心察看了一下。幾處傷口已經凍結起來,很平滑。我說,"你瞧,這些傷口在我面前並沒有再裂開。" "要評論上幾句嗎?" "這不是你們的目的之一嗎?用一件實物來考驗一下。但是你們已經把他凍僵啦。在中世紀,可沒有很強的冷凍設備啊。" "你認得出是他嗎?" "哦,當然認得出。" 他這時候看起來更不正常:他應該待在家裡的。我在他的一本家庭照相簿上看見過他,在一個度假農場上騎馬,在長島海濱游泳以及跟同事們在一座公寓第二十三層樓上的合影。 "他理應生活在摩天大樓和直達電梯,冰淇淋和純馬提尼酒:午餐喝牛奶,在商業大樓裡吃雞三明治那樣一種生活裡。 "他並不是因為這個傷口死去的,"維戈特指著胸膛上的一個傷口說。 "他是在爛泥裡給悶死的。我們在他的肺裡發現了污泥。" "你們辦事倒挺快呀。" "在這種氣候裡,不得不快。" 他們把屍體推回原處,關上了門。門上的橡皮邊低沉地響了一聲。 "你根本幫不了我們一點兒忙嗎?"維戈特問。 "一點兒忙也幫不了。" 我和鳳兒一路朝我的住處走回去。我這時候不再端起來了。死神帶走了虛榮心——妻子跟了別人,做丈夫的決不可以露出一點兒痛苦來,可是我當時連這點兒虛榮心也沒有了。鳳兒還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我又沒有本事慢慢地、心平氣和地告訴她。我是一個新聞記者:腦子裡想到的盡是新聞大標題。 "美國官員在西貢遭人殺害。"在報館里工作的人不知道怎樣把壞消息告訴人,就連這會兒,我還不得不想到我的報紙,不得不問她:"在電報局停一下,成嗎?"我讓鳳兒站在街上,一個人進去發了電報,又出來回到她身旁。這不過是做一種姿態:我很明白,那些法國記者早已得到消息了,或者就算維戈特不偏心的話(這很可能),那麼新聞檢查官也會扣下我的電報,直等到法國記者們的電報發了再發。我的報紙會先收到一條巴黎發出的電訊。並不是因為派爾這個人很重要。要是把他的真實經歷詳詳細細地發回去,說他死前至少對五十條人命負責,那又不成,因為那會損害到英美的關係,美國公使會很不高興的。公使對派爾非常器重——派爾得過一個好學位——是那種只有美國人才可以得學位的科目:也許是公共關係或舞台技巧,甚至也許是遠東問題(這一類書他讀過很不少)。 "派爾在哪兒?"鳳兒問我。 "他們找你幹什麼?" "先回家去,"我說。 "派爾會來嗎?" "他可能會來。" 那些老婆子還在樓梯口聊天,那兒比較涼快。等我打開房門後,我立刻看出我的房間已經被人搜查過了:一切都比我離開時更為整齊。 "要再抽一袋煙嗎?"鳳兒問。 "好吧。" 我解開領帶,脫下鞋。插曲已經過去:這一夜幾乎又跟平常一樣了。鳳兒蹲在床頭點著了煙燈。 Monenfant,masoeur——琥珀色的皮膚。 Sadouce languenatale。 "鳳兒,"我說。她正在煙斗上捏煙泡。 "estmort,鳳兒。"她手裡握著煙簽,抬臉望著我,像一個孩子那樣聚精會神,皺著眉頭。 "Pyk68tmart,ASSSSSllle." 她放下煙簽,往後坐在腳後跟上,望著我。沒有哭喊,沒有眼淚,只是沉思——是一個人不得不改變生活的全部進程時的那種長久、私下的沉思。 "你今兒晚上最好就住在這兒,"我說。 她點點頭,又拿起煙籤來,開始燒鴉片。抽了鴉片後,我平時總熟睡上一會兒,至多睡上十分鐘,也好像休息了一整夜。那一晚,我從一次這種熟睡中醒來,發覺我的手又放在過去夜晚常放的地方,在她的兩腿之間。她睡著了,我幾乎聽不見她的呼吸聲。經過了這麼多個月後,我又一次不再是孤孤單單的了,但是我突然生起氣來,想到維戈特戴著遮光罩坐在公安局裡,想到美國公使館走廊裡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又想到我的手撫摸著溫軟光滑、沒有汗毛的皮膚,"難道真正關心派爾的就只有我一個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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