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姐姐的守護者

第5章 安娜

姐姐的守護者 朱迪·皮考特 5027 2018-03-21
我以前假裝,我只是在去真正要去的家庭之前,經過這個家庭。這並不誇張,真的--凱特,長得簡直跟我爸爸一模一樣;傑西,是我媽媽的模子印出來的;然而我,集隱性基因之大成,像從外面撿回來的。在醫院的自助餐廳裡,吃著像塗上橡膠的薯條和紅色果凍,我會瞄瞄別的桌子,幻想我真正的父母可能近在咫尺。他們要是找到我,會喜極而泣,會帶我去我們在摩納哥或羅馬尼亞的城堡,會找一個聞起來像乾淨床單的女僕伺候我,送我一條伯恩山犬,還有我個人的電話專線。重點是,我會第一個打電話給她,歡天喜地訴說好運道的人是--凱特。 凱特一個禮拜要析腎三次,一次兩個鐘頭。她有個馬休卡牌的析腎導管,看起來就像她以前裝的靜脈導管,突出在她胸部的同一個地方。析腎導管接到一台機器上,那台機器會做她的腎做不到的事。凱特的血液(嚴格說起來,那其實是我的血)通過一支針離開她的身體,清洗過後,再經過第二支針進入她的身體。她說那樣不會疼,不過,析腎的時候很無聊。凱特常帶一本書或CD隨身聽。有時候,我們會玩遊戲。凱特會命令我,"你去走廊,告訴我你看到的第一個帥哥長什麼樣子",或者,"偷偷去看上網的守門人在下載誰的裸體照"。當她被困在床上的時候,我是她的眼睛和耳朵。

今天,她在看雜誌。她撫摸每一個看到的、穿V字領衣服的模特兒的胸部,我懷疑她是否知道,她的那個地方有條導管,而她們沒有。 "啊,"我媽突然宣布,"這很有趣。"她揮舞一本從凱特病房外的公告欄拿來的小冊子《你和你的新腎臟》。 "你知道他們不拿掉舊的腎髒嗎?他們只是把新腎臟移植進你的身體裡掛好。" "聽起來毛骨悚然,"凱特說,"想像一下,法醫把你切開,發現你有三個腎臟,而不是兩個。" "我想腎臟移植就是為了不讓法醫在短期內把你切開。"我媽回答。她談論的這個虛擬腎臟現在還住在我的身體裡。

我也看過那本小冊子。 "捐贈腎臟是相當安全的外科手術。"可是如果你問我,我會說,寫那本小冊子的人一定是拿心肺移植或腦部腫瘤手術來和這個作比較。我認為的安全手術病人應該可以自己走進手術室,在手術過程中完全清醒,而且手術在五分鐘之內完成--比如,除去一顆疣,或將蛀牙的洞鑽開。再說,要是捐腎,你就必須得在開刀的前一個晚上禁食,而且要吃瀉藥排便。你必須接受麻醉,那可能會引起中風、心髒病發作或肺部出危險。那四個小時的手術並非在公園散步,你會有一到三千個死在手術台上的機會。僥倖沒死,你要住院四到七天,完全康復,得花四到六個禮拜。這還不包括長期影響:增加高血壓的風險,懷孕時可能出現並發症,醫生會建議你節制劇烈活動,否則可能危害你僅剩的另一個腎臟。

還有一點,除疣或鑽開蛀牙洞,最終唯一受益的人是你自己。 有人敲門,一張熟悉的面孔探進來。弗恩·史塔克豪斯是個警長,因此和我爸爸一樣,是公共服務社團的一員。他會不時來我家打個招呼,或留下聖誕禮物給我們。不久前,他還解救傑西脫困,帶他回家,放他一馬,沒有用法律制裁他。當你家有個快死掉的姑娘,人們會對你仁慈一點。 弗恩的臉像個膨脹的舒芙蕾甜點,在最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凹陷。他似乎不知道是否該進入析腎病房。 "呃,嗨,莎拉。"他說。 "弗恩!"我媽站起來,"你來醫院做什麼?沒出什麼事吧?" "哦,沒有。我是為公務而來。"

"親自來送公文嗎?" "唔--嗯。"弗恩警長拖著腳步走進來,手插進外套,像拿破崙畫像的姿勢。 "莎拉,我真的很抱歉。"說著,他掏出一份文件。 我的臉色頓時像凱特,好像全身的血離開了我的身體。我一動也不能動。 "怎麼……弗恩,我被人控告嗎?"我媽的聲音一點都不鎮靜。 "我沒有看,我只負責傳遞。你的名字出現在我的名單上。呃,如果,有任何需要,我……"他甚至沒講完,手裡拿著帽子,低頭迅速離開房間。 "媽?"凱特問,"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媽媽打開信封。我離她很近,越過她的肩膀看到那張公文。 "羅得島與普羅維登斯莊園州",公文上有正式的州名。

普羅維登斯郡家事法庭。 原告:安娜·費茲杰羅,又名安朵美達。 訴請解除她的醫療決定權。 噢,慘了!我想。我的雙頰熱似火燒,心臟怦怦直跳。感覺好像是校長寄了一張記過通知到我家,因為我在數學課本的空白處畫數學老師圖海太太的素描,而且把她的肥臀畫得很誇張。不,事實上,現在的情況比我塗鴉嚴重一百萬倍。 將來她得以擁有她自己的醫療決定權。 她不能被迫屈從於對她自身利益和福祉有影響的醫療行為。 她不必為了她姐姐凱特的利益而接受任何醫療行為。 我媽抬頭看我。 "安娜,"她低聲問,"這是什麼鬼東西?" 我肚子裡好像有個拳頭,事到臨頭了,我搖搖頭。我能對她說什麼?

"安娜!"她向我跨近一步。 在她後面,凱特大聲叫:"媽,哎喲,媽……好疼,快叫護士來!" 我媽半轉過身去。凱特側身蜷曲,頭髮散到臉上。我想,她的眼睛在頭髮瀑布後面看我,但我不確定。 "媽媽,"她呻吟,"拜託。" 那一瞬間,我媽站在兩個女兒之間舉棋不定,她看凱特,再看我,又看回凱特。 我姐姐在疼,因此我逃過一劫。這種情況下該怎麼說? 我跑出房間前,最後看到的是我媽一次又一次按鈴叫護士,彷彿那是要引爆炸彈的引爆器。 我不能躲在自助餐廳或醫院大廳,以及他們以為我會去的任何地方。所以我爬樓梯,上六樓,產房。會客室裡只有一部電話,已經有人在用。 "六磅十一盎司。"那個男人笑得讓我擔心他的臉可能會裂開,"她很好。"

我出生的時候,我爸媽也這麼高興嗎?我爸爸有沒有發出煙霧信號?他有沒有算過我的手指頭和腳趾頭,確定他製造出優質的產品?我媽有沒有親吻我的頭頂,拒絕讓護士抱我去清洗?或者,他們只是把我交給護士,因為真正的獎品是臍帶和胎盤。 新爸爸終於掛斷電話,對著空氣呵呵笑。 "恭喜。"我說,我真想告訴他,去抱你的小寶貝,抱得緊緊的,在她的搖籃邊掛上一個月亮,把她的名字高掛在星星上,那樣,她才不會做出我對我爸媽做的事。 我打傑西付費的電話給他。二十分鐘後,他在醫院前面的入口處停車。現在,史塔克豪斯警長已經註意到我失踪了,我出現時,他等在門口。 "安娜,你媽媽很擔心你。她用無線電呼叫你爸爸來。他正在把整個醫院翻開來找你。"

我做個深呼吸。 "那你最好去告訴她,我沒事。"我說,跳進傑西為我打開的車門。 傑西把車開離路邊,點上一根Merit牌香煙,我知道他跟媽媽說他戒菸了。他轉大音樂的音量,隨著節拍用手掌拍打方向盤邊緣。直到他在上達比市的出口開下公路,才關掉收音機,放慢車速。 "結果,她有沒有氣得冒煙?" "她用無線電呼叫爸爸。" 在我們家,呼叫我爸爸離開他的工作崗位是一項重罪。因為他的工作都是在處理緊急情況,我們可能發生什麼危機能跟那些需要救助的人比呢? "上次她呼叫爸爸,是凱特被診斷出罹患白血病。"傑西告訴我。 "太好了。"我雙手抱胸,"那讓我覺得好得不得了。"

傑西微笑,吐出一口煙圈。 "老妹,"他說,"歡迎你來到幽暗世界。" 他們颶風般旋進來。凱特幾乎沒能看我一眼,爸爸就叫她上樓進我們的房間。媽媽重重地放下皮包和車鑰匙,向我走過來。 "好!"她說,聲音緊得像快斷掉,"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清清喉嚨,"我找了一個律師。" "顯然如此。"我媽抓起無繩電話,遞給我,"告訴他,你不需要他了。" 那需要很大的勇氣,不過我設法搖頭,把電話扔到沙發靠墊上。 "安娜,別讓我……" "莎拉。"爸爸難得強硬的聲音像把斧頭劈進來,令我們兩個都有點錯愕。 "我想我們該給安娜解釋的機會。我們同意給她機會解釋,不是嗎?"

我低下頭,"我不想再做了。" 我的話令我媽激動,"你知道,安娜,我也不願意。事實上,凱特也不願意。可是我們沒有選擇的餘地。" 事實是,我可以選擇。那正是我為什麼必須挺身去做這件事。 我媽注視著我說:"你去找一個律師,讓他以為這只是你的問題。事實不然,這是我們的問題。我們全家……" 爸爸環抱她的肩膀,輕輕捏她。當他在我面前俯下身,我聞到煙火味。他是從另外某個火場趕赴這個火場,害他如此,我大為尷尬。 "安娜,甜心,我們知道你認為你在做你必須做的事……" "我可不那樣認為。"媽媽插嘴。 爸爸閉上眼睛。 "莎拉。該死,閉嘴。"然後他再看我,"我們能談談嗎?就我們三個,不需要律師來攪和我們的事。" 他的話令我熱淚盈眶。我知道這一刻終會到來。我抬起下巴,讓眼淚流下,"爸爸,我不能。" "看在上帝的分上,安娜,"我媽說,"你到底知不知道你這麼搞,結果會怎樣?" 我的喉嚨像相機快門那樣關閉,所以任何空氣或藉口必須通過一個像針那麼細的坑道。我是隱形的,我想,我發現的時候已經太遲了,我已經大聲說了出來。 我媽的動作很快,我甚至沒看清她的手飛來。她用力打了我一巴掌,打得我的頭向後直晃。我臉上的指痕消退後,她玷污我的印記卻還留在心裡。你知道,恥辱是五根手指造成的。 我沖澡的時候,凱特捅開門鎖,走進浴室。 "我要跟你講話。"她說。 我的頭探出塑料浴簾,"等我洗完。"我並不想跟她講話,試著拖延時間。 "不,現在。"她坐在馬桶蓋上嘆氣,"安娜,你所要做的--" "已經做了。"我說。 "如果你不想做,你知道的,可以取消。" 我慶幸我們之間隔著水蒸氣,因為我受不了想到她現在看到我的臉。 "我知道。"我低語。 凱特沉默了好一會兒。我想她的心一定跟我一樣,彷彿有隻沙鼠在跑圈圈。追逐每一圈的可能性,結果卻絕對哪裡也去不了。 過了一會兒,我再探出頭來。凱特抹抹她的眼睛,抬頭看我,"你知道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吧?"她問。 "不盡然。"我立即回答。我們兩個都知道我在說謊。凱特經常向學校請病假,因此她不可能融入某個團體。由於疏於來往,她結交過的朋友,大部分在她長期在家休養期間都消失了。她想交朋友太難了,一般的小孩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一個老在死亡邊緣徘徊的人。對凱特而言也一樣困難,她無法真的對學校舉辦舞會和測驗這種事感到興奮,因為沒人能保證她可以健康地去體會這些。當然,她有少數幾個認識的熟人,可是他們來看她時,多半看起來像在服刑。他們坐在凱特床邊,數著每一分鐘,等待他們能離開的時刻到來,並感謝上帝這種事沒有發生在他們身上。 真正的朋友沒有能力為你感到遺憾。 "我不是你的朋友,"我把浴簾拉回原位,"我是你妹妹。"而且是個差勁的妹妹,我想。我把臉放到蓮蓬頭下,這樣她不會知道我在哭。 浴簾突然被拉開,我完全無遮無攔。 "這便是我想談的。"凱特說,"如果你不想再當我妹妹,那是一回事。可是我不認為,我受得了失去你這個朋友。" 她把浴簾拉回去,蒸騰的熱氣包圍著我。稍後,我聽到開門聲,關門聲,刀割般的冷空氣接踵而至。 想到會失去她,我也受不了。 那天晚上,凱特一睡著,我就從床上爬起來,站到她旁邊。我把手放到她的鼻子前,試試看她有沒有呼吸,一股氣息吹向我的手。我可以把手壓下來,摀住她的口鼻,在她掙扎時也不鬆手。我已經做了的,和這個可怕的想法又有什麼差別? 走廊的腳步聲促使我趕緊鑽回被窩。我側身,把臉轉離門口,以免我爸媽進來時發現我的睫毛在顫動。 "我不相信,"我媽輕語,"我實在無法相信,她會那麼做。" 我爸爸很安靜,令我懷疑是不是聽錯了腳步,說不定他根本不在這裡。 "這是傑西的翻版。"媽媽說,"她只是為了引起我們的注意。"我可以感覺到她在看我,彷彿我是她從來沒見過的生物。 "或許我們該帶她單獨出去。看電影、逛街,她就不會覺得被忽略。讓她明白不必為了引我們注意而做出瘋狂的事。你覺得呢? " 我爸爸過了一下才回答:"或許,這不是瘋狂的事。" 你知道沉默在黑暗中擠進你的耳膜多深,能使你耳聾嗎?就像這樣,害我幾乎聽不見我媽的回答。 "看在上帝分上,布萊恩……你站在哪一邊?" 我爸爸說:"誰說有哪一邊?" 連我都可以回答他。永遠都得選邊站。永遠會有一個贏家,一個輸家。每個人要得到什麼,都有賴別人給予。 幾秒鐘後,門關上。走廊透進天花板的燈光熄滅。我眨眨眼,轉回去平躺--發現我媽還站在我床邊。 "我以為你出去了。"我低語。 她坐到我床腳,我退開一點。可是,她在我退得太遠之前,手按到我的小腿上,"安娜,你還想些什麼?" 我的胃緊縮,"我想……我想你一定會恨我。" 即使在黑暗中,我也能看到她眼中的亮光。 "噢,安娜,"媽媽嘆氣,"你怎麼會不知道我有多麼愛你?" 她伸出雙臂,我爬進她的臂彎,好似我又變成窩在母親懷裡的小孩。我的臉緊貼著她的肩膀。我最想最想要的,是把時間轉回去一點。變成以前那個純真的我,不管媽媽說什麼都百分之百相信,是真的,是對的,不認真去看是否有裂紋。 我媽把我抱得更緊。 "我們去跟法官解釋,對他說我們可以自己處理。"她說,"我們可以處理任何事。"因為這些話是我一直以來很想听的,我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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