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穿裘皮大衣的維納斯

第4章 前言-“你破壞了我的想像力”

“近幾年的事實證明薩克-莫索克不僅是歌頌性受虐狂的詩人,而且他自身受到這種不正常性關係的折磨,”克拉夫特-愛賓在《性變態》的第12版中寫道。的確,1895年薩克-莫索克去世後,緊跟其後出現了一些揭露他私生活的出版物,包括1901年施利希特格羅發表的著作,這本書使用了薩克-莫索克的私人日記作為材料,這些日記後來丟失了。 1906年旺達發表了她的,仍然為薩克-莫索克因為一個霸道女人而拋棄她感到生氣,同時也不高興施利希特格羅批露她的婚姻生活。從這些渠道,我們得出的結論是,中虛構的情節僅僅是作者私生活的寫照,當然裡面有添油加醋的意味。事實上我們腦海中記住這樣的事是很重要的,即薩克-莫索克生活中和文學作品裡的美人兒形象非常的相似,因此區分現實和小說很成問題。克拉夫特-愛賓試圖從自由主義的角度來闡明這個問題(當然,“自由主義”用在這兒並不太合適):

作為一個男人,不能僅僅因為薩克-莫索克不會僅僅因為受到不正常性關係的折磨,我們就在評價他的作品時喪失原則。作為一個作家,正如他作品的影響和作品內在的優點所涉及的那樣,薩克-莫索克受到了很嚴重的侮辱。無論需要多長時間無論何時只要他刪掉作品裡有關性變態的內容,他就是一個天才作家。實際上如果那樣的話,他將取得有正常性觀念的作家所能取得的偉大成就。 顯然,克拉夫特-愛賓認為薩克-莫索克的性受虐傾向嚴重損害了他的藝術作品,儘管他也意識到假如去掉這部分內容的話,薩克-莫索克可能會失去一部分讀者。正如克拉夫特-愛賓第一個所意識到的那樣,“作者對性變態者的精神狀態進行了典型描述,其實這些都來源於作者的反常行為。”性病理學教授並不認為成為巨著和作者不正常的浪漫傾向——喜歡做他邪惡誘人優雅夢中情人的奴隸有關。

傳記研究工作揭示,薩烏寧和旺達的關係與薩克-莫索克和一個年輕寡婦范妮?凡?皮斯特的關係相似。薩克-莫索克和她一塊去意大利的時候扮演她的僕人格列高,一個波蘭侍從,坐的是三等火車車廂。而她坐的是頭等車廂,起的是斯拉夫名字“博格丹羅芙公主。”1869年薩克-莫索克和范妮?凡?皮斯特簽署了一份合約,其中的許多條款和小說中出現的相同,包括以下規定即女士“承諾平時盡可能穿裘皮大衣,尤其是殘酷對待奴僕時更要如此。”1869年的一幅照片顯示,范妮?凡?皮斯特身著裘皮大衣,薩克-莫索克跪在她的面前。然而,假如說他的生活為小說提供了素材的話,那麼反過來小說也再現了他的生活。他和自己的妻子也簽署了一份做她奴僕的合約:“我榮幸地成為旺達?凡?杜拉耶夫人的奴隸,我聽從她的命令,毫無怨言地接受她加在我身上的任何東西。”“旺達?凡?杜拉耶夫人”是他假想的一個名字,後來被其妻子採用了。因而我們很難判斷,到底是他的婚姻走進了他的小說還是他的小說本來就是其婚姻的一部分。

根據推測,小說的決定性結尾,他和旺達希臘情人的殘酷會面在傳記中竟然一點也沒有被提及。在小說中,這最終的恥辱治癒了薩烏寧的性受虐傾向;而現實生活中,薩克-莫索克並沒有被治愈,他的餘生就糾纏在他的維納斯和維納斯的情人希臘阿波羅身上。他的妻子旺達宣稱她極不情願地接受她丈夫的勸告投入另一個男人的懷抱。 1875年剛從生養小孩中恢復過來,她就沮喪地發現丈夫對維也納新聞發布會上一個紳士的尋找浪漫同伴的廣告極感興趣。 “旺達,我們找到希臘人了!”他嚷道,當照片上顯示“一個穿著東方服裝的英俊年輕人”時,薩克-莫索克像被“電擊了”一樣,他一直喊著“希臘人!希臘人!”幾乎等不及旺達從分娩中恢復過來,他就要求旺達去見這個陌生人,同時還要求她穿上新斗篷“要穿不止是裝飾了毛邊而是用毛皮做了全部花邊的那件。”旺達抱怨道“那件太沉了——當我身子骨還強壯人還健康的時候,我都不能忍受穿這件衣服很長時間——這件衣服把我的肩膀都壓壞了。”給我們留下的疑問空間很少,即希臘人的形像是否反映了薩烏寧的同性戀傾向:

上帝,他是一個英俊的男子。不,更切確地說,他是我從未見過的那麼一個有血有肉的男子。他就是羅馬梵蒂岡宮繪畫館的阿波羅,有大理石雕像般的身材,雖然苗條但鋼鐵般結實的肌肉,同樣的臉,同樣捲曲的頭髮。實際上讓他顯得尤其漂亮的是,他沒有鬍子;他的骨盆也比一般男子的窄,他很可能會被誤以為是穿上男裝的女子……他嘴唇周圍的線條很奇怪,獅子一般的嘴唇裡露出幾顆牙齒,立刻給這張臉一種殘忍的感覺—— 阿波羅正在鞭打瑪息阿…… 現在我明白愛神和令人尊敬的蘇格拉底在亞西比德面前還能保持高尚品德的原因了。 正如薩克-莫索克有時候不願意進一步追求同性戀一樣,我們也應該考慮一下薩烏寧在希臘人手上經歷的治愈到底是什麼回事。在作者的一生中他對“希臘人”的追求總是遇到各種阻礙,即使在一個名叫阿納托爾的熱心腸的崇拜者那兒也不例外。這個人或許是巴伐利亞的金?路德維格,或許不是。正如薩克-莫索克感覺他被迫否認自己信奉猶太教一樣,他也為自己對同性戀不能表示同情而明顯感到心理矛盾。

在小說中薩克-莫索克用藝術的手法表現了薩烏寧狂熱浪漫的幻想,這個幻想與古典神話中的維納斯和阿波羅有關。而維納斯和阿波羅援用了梅第奇的維納斯和羅馬梵蒂岡宮繪畫館的阿波羅大理石外型。在小說中他們分別化身為有血有肉的旺達和希臘人。維納斯的形象,從她的第一個噴嚏來看,她似乎統治著人類情感殘酷的一面,而阿波羅對他的獻身者來說則代表著一個再危險不過的人物了。我們可以從18世紀的古典主義來看薩克-莫索克的文學淵源。文克勒曼就把希臘雕像看成是羅馬梵蒂岡宮繪畫館的阿波羅的“莊嚴的超人”的化身。而歌德在他的《意大利之旅》中也認為美人是以同樣的形像出現的。 22更直接地說,薩克-莫索克可能沿襲了19世紀浪漫主義作家約瑟夫?凡?艾興多夫或普羅斯帕?梅里美的寫作風格。前者在小說《大理石雕像》中讓維納斯在一個古代異教徒的破廟中過著危險的生活。而後者的小說《伊勒河的維納斯》把維納斯描寫成一個當有男人低估她的品德後就謀殺他們的邪惡形象。可能薩克-莫索克也把維納斯的奴隸等同於瓦格納1840年歌劇中的人物湯豪澤。甚至他的小說和尼采1872年的《悲劇的出生》也有交集,尼采的小說描寫了古代戲劇中太陽神阿波羅和酒神狄俄尼索斯之間的一場衝突;有意思的是,作為維納斯信仰者的旺達,她提倡異教徒的淫蕩好色,反對基督教的禁慾思想。這為後來尼采在《道德的系譜》中探求的主題給了大家一個暗示。的確,薩烏寧認為自己是一個“超感覺論者”,這可能與尼采感興趣的超人品質有關。

1967年,天鵝絨地鐵搖滾樂隊用奇怪的節奏演奏了薩烏寧的性受虐狂幻想,歌名就叫。這首歌是著名的安迪?瓦霍爾香蕉唱片中的主打歌。同一年,哲學批評家吉勒?德勒茲在評論的一篇重要文章中探討了薩克-莫索克和馬奎斯?德?薩德在寫作風格和寫作技巧上的不同之處,反對把二者就性虐待狂-性受虐狂問題混為一談。德勒茲強調性受虐狂藝術作品的唯美性,關注藝術形象,依賴藝術場面的佈置。小說不僅注重人物形象的塑造,同時也給大家展現了一幅有關受虐狂幻想的油畫甚至可以說是照片。用德勒茲的話來說,“當從月光下冷冷的雕塑中或從黑暗屋子的油畫中區分不出女人的時候,她們變得令人興奮。給維納斯設計的標誌是橙紅色的頭髮,迷人的肉體,穿著裘皮大衣,愛照鏡子,是一個冷冰冰、殘忍、多愁善感的混合體。莫索克小說中的人物具有冷冰冰的特質,就像雕像或者油畫裡的人物一樣。他們是藝術作品的複製品。”23小說中的主人公們具有神奇的魔力,這提示小說可能是“幻想派”的代表作,“幻想派”是結構語言學批評家茨韋坦?托多羅夫給起的名字。他的有關“幻想派的概念”解釋了超自然和幻想之間的懸念,就像讀者不明白薩克-莫索克小說的主人公是否真的具有超能力還是他們因為過度緊張幻想自己具有了超能力一樣。當我們評價作品的時候,幻想派的概念尤其有用,可以說這部小說涉足了心理學方面的幻想。從這個角度,我們可以分辨出薩克-莫索克作品的一些文學性,這些文學性在20世紀早期的最偉大作品中得到充分體現。例如托馬斯?曼的《威尼斯之死》或者是亞瑟?顯尼支勒的《夢事》。前部小說中的主人公就是危險浪漫的幻想害了他,也就是假像中的太陽神阿波羅和酒神狄俄尼索斯之間的戰爭害了他。小說《夢事》中,作夢和幻想似乎佔據了中產階級主人公的全部現實生活。

“所有這些不正當的關係中,最普遍和最引人注目的是——希望折磨性伴侶的人和希望性伴侶折磨自己的人,也就是克拉夫特-愛賓所說的性虐待狂和性受虐狂。”西格蒙德?佛洛依德在其開拓性的著作,1905年出版的《性理論的三個小故事》中寫道。 25而此時距薩克-莫索克年去世已達10年之久。弗洛伊德壓根就沒有提到薩克-莫索克,就好像莫索克主義的概念不是受到薩克-莫索克文學作品的啟發才有似的。克拉夫特-愛賓用薩克-莫索克的名字來命名性受虐狂,其目的是為了概括一系列這種案例,尤其是和作者一樣具有精神病方面幻想的案例。事實上,是給了克拉夫特-愛賓啟發,更不用說薩克-莫索克有時候就把薩烏寧自身看成一個案例。 我坐在女神腳邊的一個腳凳上,給她講述我的童年。

“你的這些異常傾向在那時就顯露出來了嗎?”旺達問道。 “是的,確實是。我都不記得這些傾向什麼時候離開過我。正如後來我母親告訴我的那樣,甚至在搖籃裡我就是超感覺論者。” 由於對他的例子很感興趣,旺達繼續問道:“你是如何喜歡上毛皮的呢?”薩烏寧回答,“我已經告訴你了,當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就這樣了。”並且就這部小說而言,它滑稽耐心地宣稱薩烏寧的病得到了治愈。確實,旺達在寫給薩烏寧的最後一封信裡,堅持她一直在思考他的治療問題:“希望我的鞭打已經治癒了你的病。這種治療雖然殘酷但卻很有效果。”27治愈可能是這部小說中最沒有說服力的部分,正如有一次馬奎斯?德?薩德宣揚他通過演示一種畸形惡習反而獲得了美德一樣不能令人信服。很明顯,薩克-莫索克作品的主旨是為了巧妙地滿足他本人,他小說的主人公,甚至還包括讀者的滿足感,因此任何人都不可能相信薩烏寧的個案是為了宣揚性變態能通過這樣的手段被治愈。

分析弗洛伊德的案例時,敘事文學批評家多瑞特?科霍揭示他能敏銳地區分出案例中病人的想像成分和真實成分。 28當採用克拉夫特-愛賓的“性受虐狂”這個概括性術語時,弗洛伊德遵從了這種區分方法,但他完全沒有提到薩克-莫索克或者他的文學作品。甚至當他在《性理論的三個小故事》講述一個性虐待狂例子時,他更喜歡引用最著名最抽象的案例:“自從瓊-雅克?盧梭出版以來,所有的知識分子都知道屁股皮膚的痛刺激是受虐狂的性衝動發源地之一。”29在《性理論的三個小故事》中,最偉大的哈普斯堡性理論學家弗洛伊德把“性受虐狂”的概念與更廣泛的概念“精神分析法”結合在一起。薩克-莫索克相信他的性傾向普遍,然而,克拉夫特-愛賓證實這種性變態其實並不常見。弗洛伊德進一步指出:“當考慮這種性傾向的散佈趨勢時,我們得出的結論是這種性傾向來源於人類的性本能,正常的性行為是在人性成熟過程中作為器官變化和精神壓抑的結果發展而來的。”他發現這種普遍的性變態“來源於孩童時代多種形式的性變態傾向,”有時候他把這稱呼為“多型性變態。”30因而精神分析理論使“性受虐狂”和“性虐待狂”有了人類本能遺傳作為其基本組成因素。

在狼人(他恰巧是一個俄國人)案例中,弗洛伊德探尋了性受虐狂和性虐待狂、閹割、同性戀、基督教、當然還有戀母情節之間的聯繫;“性虐待狂傾向來源於父親,而性受虐狂傾向則來源於他把自己當作性的受虐對象。”在《性受虐狂的經濟問題》一書中,弗洛伊德討論了雖然快樂原則使性受虐狂看起來“不可理喻”,其實他們的衝動與死亡本能緊密相連。在《一個被鞭打的孩子》中弗洛伊德重申“負罪感是使虐待狂轉變成受虐狂的一個不變的因素,”他也探索到鞭打幻想似乎與男人和女人的戀母情節有關。對弗洛伊德來說,性幻想與繃帶和鞭打有關的女人是從做女孩時的原始幻想'我被父親鞭打了(或我被父親疼愛了)'來的,這些幻想可能迂迴地表現了出來。 ”31 因此,整體上來說,弗洛伊德有關性受虐狂的概念很明顯既反映了他智力上的見識又反映了精神分析法的文化偏差。弗洛伊德借用克拉夫特-愛賓的術語利用精神分析法研究了性受虐狂,把它解釋成“人類性本能的普遍現象”的一個部分。但同時他卻抹殺了薩克-莫索克的重要性。 在小說的結尾,薩烏寧聲稱他的性受虐狂傾向被治癒了,從現在開始他願意屈從於皮鞭;“想像一下效果,我們美麗苗條的、歇斯底里的女士……”32因此,薩克-莫索克的最終目的是讓薩烏寧放縱自己,在手握皮鞭的苗條的中產階級女士那裡,在弗洛伊德歇斯底里的女性患者那裡,不管是用性幻想刺激他們還是讓他們受驚嚇而崩潰。我們不能弄錯的是,薩克-莫索克把這種場面僅僅看作滑稽而已,並不像世紀末弗洛伊德那樣嚴肅地把這看成是歇斯底里的表現。是薩克-莫索克的感覺在發揮作用,很明顯,從維納斯打噴嚏的那一刻開始,他就使自己偏離了克拉夫特-愛賓或是佛洛依德的心理學、性和變態學說。在薩克-莫索克浩大的文學工程《該隱的遺囑》中佔很大比重。薩克-莫索克去世的那一年,也就是弗洛伊德發表《對歇斯底里的研究》的同一年,哈普斯堡一個天才自豪地宣稱自己和沃爾夫岡?阿瑪迪斯?莫扎特同一天過生日:2月27日。無論天才之間有什麼不同,我們可以肯定地說,就像莫扎特在音樂界一樣,薩克-莫索克在小說界也帶給人快樂。薩烏寧經常對自己地位中滑稽的一面感到滿足,甚至在風氣超級殘酷的社會裡他就宣稱,“我的狀況太有趣了——假如社會對我沒有那麼悲慘沒有那麼看不起我的話,我可能都自己嘲笑自己了。” 薩克-莫索克把浪漫的幻想當成快樂,雖然在中他受到了羞辱。並且他把自己的快樂和性變態的大眾進行了交流。 “你激起了我最珍愛的幻想,”薩烏寧對旺達說,但遲些時候旺達就這個問題闡明了她的觀點:“你破壞了我的想像力,讓我的血液沸騰。我打算開始享受這一切了。”33作者去世後的一個多世紀裡,作者的文學生命存在的哈普斯堡君主國解體後的很長時間裡,薩克-莫索克的巨著仍將通過不可抵抗的誘惑力和巧妙激起大家的幻想來打亂大家的想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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