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拿著剪刀奔跑

第3章 拿著剪刀奔跑(2)

媽媽把煙塞到嘴裡:“我真不知道。” 霍普在沙發上坐了起來。 “回答我,戴爾德拉,”大夫以命令的口吻說,“難道你沒有看出來,她偷偷潛入我的房間,侵占我的私人領地,這是雀佔鳩巢的可惡行為嗎?” 媽媽想了一會兒,說:“是啊,我能理解你的意思,沒人喜歡自己的地方被人佔據,而且,在沒有經過允許的情況下,讓別人弄亂自己的東西,確實令人煩惱和厭惡。” “那麼,你拿這些話來質問她!”大夫命令道。 我轉過身來,不想捲入這件事情。 “可是,我……” “戴爾德拉,大點兒聲,告訴她你的感覺!” 媽媽看了看霍普,似乎是想說:我應該怎麼辦呢?我真沒有選擇啊。接著她說:“我認為……嗯……你這樣做是不合適的,你不該在未經允許的情況下,就擅自闖入……嗯……你父親的房間。”

“這不關你的事,戴爾德拉。”霍普回敬了一句,她的眼睛裡閃爍著憤怒的光芒。 我媽媽又拿起香煙,吸了一口。她再次要求離開:“我真的認為我該走了,我很想去喝一杯桔子汁。” 大夫抓住了她的胳膊。 “等一等,戴爾德拉,你就容許她這樣對你說話?上帝啊,戴爾德拉,難道你是她的下人嗎?” 我媽媽飛快地轉過身:“我當然不是霍普的下人,芬奇。這根本不關我的事,她說得對。這是你和你女兒之間的問題。” “臭狗屎!”芬奇大夫大喊起來:“你這完全是該死的逃避!” “這當然不是逃避。”我媽媽辯解說。她把煙頭扔到地板上,用涼鞋的大拇指部位把它踩滅。 “我不想捲入這種事情。”她用手彈去黑毛衣圓翻領上幾根細小的絨毛——那些絨毛其實是她的主觀臆想,其實並不存在。

霍普說:“爸爸,你太過分了,你還是讓戴爾德拉離開這裡吧,這是你和我之間的事。” “你——”芬奇大夫指著霍普,“馬上給我滾出去,離開這裡!” 霍普嚇了一跳,身體後仰,癱坐到沙發上。 “你怎麼認為,年輕人?”大夫看著我。 “我認為你們全都是瘋子。”我說。 “好,有個性。”他哈哈大笑起來,接著他轉向霍普:“趕快回去接電話,泡一杯新鮮的咖啡,做你該做的事,你該是負責任的女人。別以為你是我的女兒,就可以凌駕在我之上,一整天都在睡覺,像什麼話? ” 霍普從沙發上下來了:“跟我來吧,奧古斯丁。”她把我帶到了接待室。 “這都是怎麼回事啊?”我問。霍普坐在她的接待台前,我則坐在窗台前,看著窗外,看著八層樓下面來來往往的車流。

“我爸爸只是想幫助你的媽媽,”霍普說,“其實他不是真的生我的氣。” “可是看上去,他就是在生你的氣啊!” “不是的,他只是想幫助你的媽媽,”霍普解釋說,“他要讓她與她的憤怒接觸。你的媽媽壓抑憤怒太久,所以才會生病。” 我們的小貨車行駛在佩里大街上。我媽媽和芬奇大夫約好今天見面,地點就在他的家裡。霍普對我說過,到她家做客,一定不會後悔。 “你會認識有趣的人,也會碰上好玩的事。”我終於能看到芬奇大夫的府邸了,對我來說,即使是光顧大明星瓊·的私人住宅,也不會比這次拜訪更令人激動——我要拜訪的,乃是一位美國醫生的住所。 今天我穿戴整齊,一條灰色的褲子,褲線壓得非常齊整,一件整潔的白色T卹,外邊套了一件海軍藍罩衫。我通常出席大場合才會這麼打扮。而且,在出門前的最後一刻,我戴上了一個鍍金的ID手鐲,上面鐫刻著我的姓氏和生日。

街道兩側是整齊的房屋,一座比一座氣宇軒昂。門前的籬笆修剪得整整齊齊,複式結構的壁爐煙囪拔地而起,高大的正門塗著閃光的黑色油漆,門前的街道都有籬笆點綴,大有新英格蘭金融街的氣派,豪門林立,氣勢逼人。 “真是太棒了,”我嘖嘖讚歎說,“我將來也要當一名大夫。” 我們的車開向右上方,我看見了一座孤立的房屋。它不像其他房屋那樣是白色的、純潔無暇,這個房子是粉紅色的,看上去有些矮小而卑微。從遠處看,它顯得孤零零地,和它的鄰居比起來,它實在有些另類。 “肯定不是這裡,對嗎?”我小心地問。 我媽媽轉動方向盤,把車開進了路邊。 “就是這裡。”她說。 “不可能!”我懷疑地大聲說。 “就是這裡,奧古斯丁。”她熄滅了發動機,把鑰匙扔進坤包裡。

“等一下,”我非常吃驚:“這……不可能啊!” “這就是芬奇大夫的家。”她斬釘截鐵地說。 我們下了車,我把手遮在眼睛上方,試圖擋住直射的陽光,開始打量這座房子。粉紅色的油漆正在剝落,裸露出木頭的紋理和形狀。所有的窗戶都沒有百葉窗,而是覆蓋著厚厚的塑料,這樣,外面的人就無法看見裡面的景象。還有那塊草坪——至少曾經是草坪吧——其實只不過是一塊硬邦邦的泥地,一眼看上去,像是被很多人踐踏的交通要道。那個緊靠房屋的一角,停在路邊的有些變形的汽車,是一輛破舊的、灰色的別克—蘭鳥,車前的轂蓋都不見了。 我媽媽穿過那片骯髒的地段,徑直走到前院,而我緊緊跟在後面。她摁動門鈴,門鈴發出一種奇怪的電流聲,簡直是震耳欲聾。我可以想像有根導線穿過牆壁,然後產生火花,發出了這種聲音,這讓人想起從遠處聽到的一種電鋸聲。

沒有人開門。不過我聽得出,有人在房間裡面跑動,腳步聲很清晰。還有按動鋼琴鍵發出的聲音,接著是一聲沉重的撞擊,聽得人心驚肉跳。 她再次按下門鈴,把手放在上面,沒有鬆開。 過了一會兒,門打開了,一個有些駝背的人出現了。這是一個中年女人,她紐結而凌亂的頭髮有些灰不溜丟的,甚至可以說是紫色的。她手裡拿著一個電動瓶起子,電線很長,一直拖到地上。 “您好,戴爾德拉,”駝背女人說,“請進來。”她轉過身,把瓶起子在空中揮了一下,示意我們走進房間。她的身體可真像是“拐杖糖果”,只不過沒有紅色的條紋包裝而已。她的身體前傾,腦袋垂向地面, 這讓我想像一架飛機突然墜地之前,有的乘客受到驚嚇,必然會採取這種躬身縮頸的姿勢。

我媽媽說:“謝謝您,阿格尼絲。”她朝屋裡走進去。 我跟在後面。這個女人的形象,讓我想起電影《家庭會戰》中,伊迪絲·邦克飾演的主人公,只是她的姿勢非常難看。 “你好,”駝背對我說,“你一定是奧古斯丁吧。我讀對了你的名字嗎?是不是奧——古——斯——丁,我的發音正確嗎?” “正確,”我以訓練有素的禮貌姿態回答,“很高興認識您。” “我是芬奇大夫的妻子。你們兩個來到這裡,就像來到家裡一樣,千萬不要客氣。我現在就去叫大夫過來。”她轉過身,沿著通向二樓樓梯的狹窄、陰暗的走廊走去。 房子的味道太可怕了,就像濕漉漉的狗身上發出的氣味。還有別的什麼味道,難道是煮熟的雞蛋嗎?而且房間實在太亂了,我站著的長長的地毯,絨毛磨光,露出了織紋,出現了破洞,而失踪的部分似乎就隱藏在木地板底下面。我在媽媽的身邊繞來繞去,右邊的佈局尤其吸引住了我,那裡有高高的窗戶,有一隻個頭很大的壁爐,而旁邊的大沙發已經翻倒在地。我繞過沙發,向對面的房間看去,那裡也是一團糟,零亂地堆放著衣服、報紙,還有一隻彩色的塑料救生圈。

“沒有哪個大夫會住在這裡。”我悄聲地對媽媽說。 “噓——”她壓低了嗓音,緊緊地抓住我的胳膊,“你要表現得規矩一些。” 我低頭看了看熨燙過的滌綸褲子,我看到它粘上了一些毛髮。膝蓋處有一根奇怪的動物的毛,我把它揪下來丟掉,看著它飄落到地板上。我看著地板,看到了更多的毛髮,到處都是!它們散落在地毯上,還結成了一個個厚實的小球,分佈在靠近牆邊的角落處。 我從來沒見過這麼污穢的地方,住在這裡的人令人震驚。一個美國醫生竟然會住在這個鬼地方,真是難以想像啊! “我……我還是在汽車裡等你吧。”我說。 “你不能在汽車裡等我,那至少需要好幾個小時,而且那樣的話,你也太沒禮貌了。你得呆在這裡,和大夫家裡的孩子好好相處。”

媽媽去見芬奇大夫了。過了一會兒,兩個邋遢的女孩順著走廊走過來,她們都有一頭長長的、因為油膩膩而顯得光滑的頭髮,穿著臟兮兮的衣服。一個是維基,另一個是納塔莉,以前我在大夫的辦公室裡見過她們。納塔莉比我大一歲,她十三歲。維基十四歲。納塔莉還不錯,人很正常,維基則有些另類,她甚至不住在家裡,納塔莉告訴過我,說維基現在和一群嬉皮士住在一起。 “你穿得可真氣派,”維基乾笑著說,“難道是去教堂嗎?”她咯咯地笑了起來。 我真是恨她。她穿的牛仔服看上去花里胡哨的,似乎把彩虹的所有顏色全繡到裡面了,而膝蓋上還綴著一塊假樹葉。 “快跟我們來玩吧。”維基說,“我們會讓你有事做的。” 接著,她們拽著我跑開了。

納塔莉拿起沙發上的一個食品袋,取出一夸脫左右的烤馬鈴薯片,把它們塞進嘴裡,聲音響亮地咀嚼起來,大把的碎屑掉到她的條紋短褲上。她用手絹擦了擦裸露的膝蓋。 “吃起來真麻煩。媽的,我討厭查爾斯·納爾遜·雷裡,他以為他是誰啊?”她打開電視,看了一眼,不屑一顧地說。電視正在播放徵婚類節目《 好男好女》,查爾斯·納爾遜·雷裡是特約嘉賓,一個電影演員。 “他什麼都不是,頂多是狗屎。”維基插了一句。 我盯著屏幕,把一隻手放到頭頂。在手掌的撫摸下,我能感受到我的頭髮多麼光滑,這讓我很舒服。我喜歡看《好男好女》這個電視節目,“我們就看這個吧。”我建議說。 維基從沙發扶手裡掏出一大塊粘稠物,把它用力甩到地板上。 “呸,這個東西真噁心!”她們的貓弗洛伊德見狀,立刻從書架裡跳下來,撲向地板上那堆粘稠物。 納塔莉把食品袋舉到嘴邊,倒置過來,把剩下的馬鈴薯片倒進嘴裡。她又敲了敲食品袋底部,發出了小鼓一樣的聲音。接著,她把袋子扔給了弗洛伊德。 弗洛伊德飛快地撲過去,兩隻爪子緊緊地抓住它。 維基呵呵呵地笑了起來。 我長長地吐了一口氣。還記得有一次,在芬奇大夫的辦公室裡,她們竟然打開窗戶,把好幾條沙丁魚扔到下面的街道上,砸到行人的頭上。她們也要把咖啡罐扔出窗外,好在霍普及時阻止了她們。 更讓我吃驚的事情是我媽媽決定把我留在芬奇大夫的家裡,為期一周,而她則在芬奇大夫的安排下住進汽車旅館,原因是我爸爸有可能會傷害我們,確切地說是謀殺。媽媽相信芬奇大夫是唯一能保護我們的人。 一周的時間,待在這樣一個奇怪的家庭裡,我不敢想像!我竭力想改變媽媽的想法,可都是徒勞。她毫不猶豫地留下我,離開了。 我聽著牆上的掛鐘發出的微弱的聲音:一秒鐘、一分鐘、一個小時……有那麼一剎那,我的腦海裡出現了幻象:我拿起掛在門簾橫桿上的電動刀,手起刀落,喀嚓、喀嚓。可憐我的媽媽,她所有的手指頭,齊刷刷地,全被我切了下來。 第二天下午,我看到了住在芬奇大夫家的病人——喬蘭妮。她像狼一樣在這棟房子裡嚎叫,霍普告訴我她是個典型的有強迫症的精神病人,她在大夫家住了兩年了,從來沒有下過樓。難道我是和一個精神失常的女人同住一所房子嗎?緊跟著我意識到,其實我早就和一個精神病人、一個瘋子同住一所房子了,那個人就是我媽媽。 再有五天半,我媽媽就會來接我了。我想她應該不會撒謊,她頂多讓我在這裡住上一周。她和大夫離開時,她對我說過,我得和他們一家人住上一段時間,因此我想我實際住在這裡的時間,恐怕不止一周。或許是今天住在這裡,而明天要住在別的地方呢!或者一連住上幾個星期也未可知。我可以感覺到,對我媽媽來說,即使和我單獨相處一天,都是越來越困難的事,而我爸爸同樣不想和我在一起。他在樹林深處的一處住宅下面,給他自己找到了一處鼴鼠式的地下公寓。自從他們離婚之後,我僅僅去過那裡一次。 有那麼幾秒鐘,我突然覺得無邊的寂寞籠罩了我,我感到如此孤獨。我就像家裡的一個毛絨玩具。其它毛絨玩具都被我塞到櫃櫥裡的隔架上(我考慮到我年歲不小了,不想每天廝守那些它們),每天親親熱熱, 而它則掉在牆壁和櫃櫥的夾縫間,孤零零地與黑暗為伴,我也始終懶得把它取出來。 隨後,一種更加可怕的想法進入了我的腦海:要是喬蘭妮計劃在這裡頂多再住一周呢?別的人各忙各的,到時候,偌大而陌生的空間裡只剩下我一個,那我該如何是好?我簡直不願多想了。 我不再拼命地咬自己的嘴唇和舌頭了。我眼睛直勾勾地向前看去,有些呆滯,有些茫然,有些失神。上帝呀,要是我被他們合夥欺騙了怎麼辦?要是我住在這裡的時間,其實不是一周,而是一年甚至更長的時間,那我該怎麼辦呢? 不可能發生這樣的事,我告訴自己。不要神經兮兮的,不過是一個禮拜罷了。 忽然,我聽見廚房發出了一種撞擊的聲音,在大廳裡迴盪良久,這使我微笑起來。我很想知道,那裡又發生了什麼事,又出現了怎樣的騷亂?廚房是否比以前更加混亂不堪?在某種程度上,這個家庭裡的混亂景象,是一種難得的調劑,它們至少可以讓我忽略一個事實——我的父母似乎都不想要我了。我要是讓自己過多地想這件事,就無法保證我能夠挺過去,所以我屏住呼吸,凝神傾聽,期待著聽到更多的聲音。可惜,那邊又寂然無聲,風平浪靜了。 我低頭看了看我的褲子。我注意到了一處不太美觀的污跡,這是一處油漬,恐怕它再也洗不掉了。我聳聳肩,站起身來,向廚房那邊跑過去,我非得看一看,就在剛才,那裡究竟發生了什麼樣的小規模災難。 一周過去了,我媽媽把我從大夫家裡接了回去。她遲到了一天。當時,我並沒聽到令人激動的敲門聲, 沒有享受到一雙手臂擁抱我的溫暖,沒有體驗到令我窒息的親吻。她只是把灰色小貨車停在房子旁邊,坐在車裡等著我。我不知道她在這裡等了多久,我只是看到一輛車停在前面。我注意到那是媽媽,所以飛快地跑了出去。 “你終於來了!”我大聲喊道。我從房子裡躍出,光著腳板跑出去。我跑過了骯髒的前院,跑到街道邊上。小貨車的窗玻璃一直緊緊關閉。 她的眼睛繼續盯著前方,儘管我用了老半天時間,使勁敲打車窗玻璃。 小貨車的尾氣,不停地噴濺到馬路牙子上。它看上去臟兮兮的,而且疲勞不堪,發動機的轟鳴有氣無力,彷彿隨時都會從車裡掉出,掉到馬路上,一命嗚呼。 我再次敲打著車窗,我媽媽終於眨眨眼睛,扭過頭看著我。她把車窗慢慢地搖下來,把她的腦袋探了出來:“你想去阿默斯特嗎?你不想帶上自己的東西嗎?”她的話語冷冰冰的。 我轉身跑回去。我注意到房門敞開著。我想這沒什麼關係,會有人把它關上的。我也不在乎自己赤著腳,不管怎麼說,在阿默斯特的公寓那裡,我的鞋可多呢。我從小貨車車前繞過,跑到了副駕駛的座位上,忙不迭地爬了上去。 “你們到哪裡去了?結果怎麼樣?發生了什麼事?”當我媽媽開車離開芬奇大夫的家,駛向阿默斯特的時候,我連珠炮似地向她提問問題。 她沒有回答我任何問題,眼睛只是盯著前方。不過,她的注意力不是前面的道路,她也沒有看小貨車的後視鏡,沒有點上她喜愛的摩爾香煙。那麼,她為什麼那麼沉默,她在想什麼呢? 她終於回來接我了,就像她對我保證過的那樣。 可是,這些天來,她究竟去了哪裡? 在過去的一年裡,我和芬奇大夫一家人接觸得越多,就越發感覺到自己的變化,而且速度驚人。我像是一包速溶咖啡,而他們就像是熱水。 我不再穿雙面針織的褲子了,我穿上了維基的一條陳舊的牛仔褲,是納塔莉在衣服烘乾機旁邊的一大堆東西里找到的。我不再嘗試各種塗料,讓頭髮變得光滑和平整,相反,我任由它看上去有些彎曲和凌亂。 “ 你這樣看上去更好些。”納塔莉說,“你真的很像blondie樂隊的那個敲鼓手,很瀟灑。”只是幾個月的時間,我卻感覺像是長大了兩歲,我喜歡這種改變。這個家裡有如此大的自由度,人人都是那樣寬容而隨和。他們對待我的態度,根本不像是對待一個乳臭未乾的孩子。 不過,他們一家人越是大度和寬容,我就越是擔心,對於我內心深處的隱秘,他們會做出怎樣的反應。不知從哪一天起,我開始懷疑自己有同性戀傾向。我疑心自己是同性戀,是因為我很少和女孩子交往,對她們避之唯恐不及,相反,某些氣質瀟灑而身材性感的男孩子,反倒讓我心生戀慕之情。我在日記上寫下所有的感受,幾乎字字句句都是他們的影子,我起初覺得惶恐和迷惑,慢慢地也就處之泰然了,堅信自己此生在愛情上,是注定與女人無緣了。 有一回,我在聖弗朗西斯科看了全球最大的同性戀遊行,真是大開眼界。當天集市大街被圍得水洩不通,里三層外三層的,我興奮地在人群中間鑽來鑽去。來自全國各地的同性戀沿著大街進行各種表演,有的女人打扮成男人模樣,也有的男人打扮成女人模樣。他們的扮相惟妙惟肖,乍一看很難看出破綻來。他們不斷地向人群拋灑紙片、徽章、項鍊什麼的。那些五顏六色的項鍊,是男女同性戀們的標誌性裝飾,很多人經常戴著。我在“搶”了兩條項鍊,並且掛在脖子上之後,就樂顛顛地加入了遊行隊伍,由此“註冊”成為同性戀的一員。記得當時遊行持續樂三個小時,同性戀們很興奮,而觀眾們似乎更興奮,雖然我想不出他們為什麼也興奮。在隊伍當中,有人還高舉著“上帝也是同性戀”的牌子,有些議員為了競選市長,也來參加了遊行。 當然,儘管我本人從不認為這件事是錯的,有人卻在電視上反复講述,說同性戀者是多麼病態,多麼可怕。我指的是那個著名的電視主持人安妮塔·布賴恩特。我覺得她的想法太偏激,太武斷,太沒有品位。我對她也就沒有任何好感了。我不能確信大夫一家人怎麼想,部分是因為他們是天主教徒,而對我來說,天主教徒通常的生活態度保守而嚴謹。我擔心身為同性戀者,會使他們感到晴天霹靂,很快忍無可忍,從此對我敬而遠之。 但是,我把這件事告訴霍普的時候,她居然說:“太棒了!”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一天夜裡,我們在她家附近一邊散步,一邊聊天。我猶豫了二十分鐘的時間,才怯生生地透漏了這個秘密。 “其實,我早就猜到了。”她脫口而出。她扭過頭,微笑著看著我。 “是嗎?”我大吃一驚。難道我身上散發出某種同性戀者的味道嗎?還是我對清潔過度乃至不正常的迷戀,給了她強烈的暗示呢?身為同性戀是一碼事,可看上去就像是同性戀,則完全是另一碼事了。 “我的干哥哥尼爾,他也是個同性戀。”霍普說。她停下來,用手撫摸著路邊的一隻貓。 “真的嗎?”就是說,芬奇大夫家裡還有一個同性戀? “是的,尼爾·布克曼。他過去是爸爸的一個病人,現在他是爸爸的干兒子。” “他有多大?”我很好奇,或許他和我差不多大,或許比我大一歲吧? “三十三歲。”霍普說。 呵呵,這麼大的人也能收養! “他住在哪裡?” “是這樣,”我們繼續走路,霍普解釋說,“他曾經住在貯藏室,不過因為爸爸沒給他提供更像樣的房間,所以他一氣之下,幾個月前搬走了。他和一個離了婚的女人住在一起。貯藏室的房間還保留著,在某種程度上,就像是他的一個臨時寓所。” 我的心臟激烈地跳動起來,簡直快得不能再快了。我怎麼也沒有想到,芬奇大夫家裡還有一個同性戀, 而且他剛剛搬了出去。 “他經常到這裡來。要是你願意,我可以打電話給他。你們兩個或許能相處得很好,我覺得你們彼此會喜歡對方的。” 除了在聖弗朗西斯科的那次遊行,我過去從未親眼見過真正的、活生生的同性戀。我通常只是在電視上見到過。我想知道,同性戀的腦門上,是不是寫著“同性戀”的字樣。 一個星期以後,霍普打電話告訴我,說布克曼會在下午過來。我立刻從阿默斯特的公寓出發,坐公共汽車趕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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