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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六章英國人的入侵

深度鬱悶 奥古斯丁·巴勒斯 12218 2018-03-21
海丁從復原院打來電話,要求對方付費的,我接了。 “我明天要走了。”他用我念念不忘的輕快的英國口音告訴我。 “真的?你要去哪,做什麼?” 電話那頭先是一陣沉默。 “哦,我其實沒地方可去,除非回倫敦;但是我還不想回去,所以我想……”他聲音低下去,“我想,我能不能先到你那兒住一陣子,只是一陣子……” 我興奮地打斷他的話,“當然可以,我太高興了。” “真的?” “真的!你馬上來,我這兒肯定會成一個小復原院。” 最後我們說好他明天晚上八點到我這兒。掛斷電話後,我繞公寓直走,像個瘋子一樣露齒而笑。我這兒不大,但肯定不比復原院的房間小。海丁可以睡在沙發上,像隻寵物一樣。 他可以抱著我給他買的毛絨玩具睡覺。

第二天上班時,我們得知我們進入威克森姆啤酒廣告的最後決選了。這意味著我們打敗了其他七家競爭對手,闖入三強。 “這次我感覺真不錯。”格瑞爾說,“Faberge那次真是太糟了。” 我們的香水客戶決定不發行新款香水了,定單已也被撤除了,這讓我如釋重負。我不需要在再為那筆定單費神了,我巴不得離Faberge那些蛋越遠越好。 “知道了,嘮叨鬼。”我嘲諷地說。 格瑞爾通常上班時桌上會有本《每週娛樂》。我隨手翻了翻,奇怪的是,雜誌上的那些名流們總讓我想起福思特。我被一種莫名其妙的痛苦擊中了! “我不喜歡梅格•瑞恩。”格瑞爾宣布說。 “為什麼?” “我就是看不慣她那套'我內心一片平靜'的論調,我覺得她其實是個很暴躁的人。”

“哦……好吧,”我說,“我們不該管那種閒事,是不是?” “哦,好吧,隨她去。”她說。 很好,這才是我認識和喜歡的格瑞爾。 我低頭時,看到我桌子抽屜有個東西突出來,我狐疑地打開了它——抽屜裡塞滿了從雜誌上撕下來的彩頁。 “這是什麼?”我一邊說,一邊把它們抽出來,打開看。我花了好一會兒才發現原來是一些收集下來的啤酒廣告,而且像是精心收集的。 “你幹的?”我問格瑞爾。 “什麼?”她說,湊過來看。 我打開了一張廣告給她看,“這個,是你把它們塞到我抽屜裡的嗎?” “哦,真是奇怪,”她說話的語氣使我相信她是無辜的,“是誰要這麼干呢?” 我把它們揉成一團,扔進垃圾筒。我盡力安慰自己,這不過是個可惡的玩笑;但是我仍然覺得渾身不舒服——某個人費了半天勁,花了不少時間收集這些廣告給我?

這倒是像我頭腦發熱時會做的事。 海丁的那班飛機遲了六個小時,他凌晨兩點時才到。我們在東鄉村的一家二十四小時店吃了晚飯,然後一直坐到五點,神智不清、興致勃勃地勾畫我們清醒健康的未來。不喝酒而自醉的感覺妙不可言。 海丁待多長時間還沒定下來,至少兩三個星期吧,要是一個月或者我的整個下半輩子那更好了。我們惟一敲定的事是:如果他舊習重犯的話,我就請他離開。我幾乎不能想像他還會重蹈舊轍,因為他看上去已經下定了決心;而我也清楚我也不會了。我一旦下定決心做什麼事,一定會走到底。 今晚我感覺自己不可思議地歡欣鼓舞,這估計就是傳說中的粉紅色的雲,上帝的靈光。海丁把他的行李放到沙發旁。沙發被我鋪成了一張臨時的床,整個房間一下緊湊起來。我真高興我不再孤獨一人了,我覺得充滿了安全感。大概五點半的時候,我們各自上床睡覺。

鬧鐘九點時響起來,把我們倆個都鬧醒。 “你有沒有覺得你喝多了似的?”我迷迷糊糊地問。 “好像是。” “我不是指累,我是指……” “我知道你的意思,”他插話道,“我覺得我彷佛喝了整整一瓶酒,感覺很愧疚。” “就是那個!”我如釋重負地說,我欣慰地發現我不是惟一一個因為太幸福而惴惴不安的人。 我爬出被窩,伸腰扭腿。 “我下班後要去參加一個小組活動,所以七點半左右才回來。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一起去八點佩里街的會議。” “太好了。” “你今天有何安排?”我問。 他傻笑起來。 “哦,不知道,可能會舊病復發吧。”他大笑,“實際上我要去見卡爾•非什爾公司的一個人,談談我給他們做兼職音樂編輯的事。”

我問他卡爾•非什爾是什麼公司。 他說是一家知名的古典音樂出版商,他以前跟他們合作過。我幾乎都忘了海丁不僅僅是個癮君子,還是個古典音樂編輯。我立刻想,可千萬別看我的CD收藏:我的全是麥當娜、朱利安•佛漢……還有一個藏得很好的貝蒂•米德勒。 上班時除了等啤酒商那邊的消息,無所事事。因此我和格瑞爾充分利用了這些時間翻雜誌、打長途電話和對別人評頭論足。 “他可愛嗎?”當她得知海丁搬來和我住時,問道。 我拿起一隻鉛筆像飛標一樣擲向吊頂,扎了進去。 “不,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們之間根本沒什麼化學反應,我們只是在一些方面很合得來。”然後我跟她說起前天晚上我在酗酒者會議上聽到的話,那杯水。

“天哪,真是見地深刻。”她一邊說一邊拿起一隻文件夾在釘書機頂上像小馬一樣繞圈疾走,“你現在一定對你擁有和麵對的一切充滿感恩。”她凝視窗外,“我也要提高警惕,我好像太容易失控了,我看的書都說憤怒對身體有害。” 除了熱衷於收集愛瑪士Hermes,法國時尚品牌。鱷魚皮手提包和馬諾洛ManoloBlahnik,時裝界的傳奇人物,被譽為世界上最偉大的鞋匠。的露跟女鞋外,格瑞爾還是個勵誌類書的狂熱者。 “我真希望我也酗酒。我是說,你得到了那麼好的治療,還有那些會議上那麼深刻的見解。” 她這麼一說,真讓我有點沾沾自喜,但接著我又有點顧影自憐了,“你也可能會酗酒的。”我說。 “不,”她嘆氣道,“我不可能成一個合格的酒鬼,我倒可能成一個酒鬼的好妻子。我比較善於合作,這也是為什麼我們一直相處很好的原因。”她認真地看著我,“我很高興你是個酒鬼,”她補充道,“我是說,我很高興你獲得了這些治療,彷彿我也間接從你那兒得到感化似的。”

我沖她微笑,你這個笨蛋。 “不,我的意思是,我也參加過你的那種'讓一切過去'的聚會,我也感到我的困擾少多了。現在你又提醒了我這一點,我甚至在我冰箱上貼著一個'讓一切過去'的字條。” 她的話讓我意識到眼下發生什麼了:格瑞爾正在轉型;她正在或多或少地轉變她自己來適應剛轉型的我。 小組活動時,我談起了工作。我談起我是如何疲於應付工作,接著我告訴每個人海丁是如何搬來和我住的,我談起我們是如何在復原院結識的。眾人一致同意只要我和他注意彼此保持界限,這會是段好經歷。 福思特氣勢洶洶地談起他打算如何要他的那位英國人離開,他一副志在必得的樣子。 眾人都鼓勵他:“是的,你應該這麼做。”聽上去好像他來這裡六個月以來一直在設法趕那個人走,而且他好像已經進出複原院四次了。

有三次我捕捉到他凝視我又避開的眼神,我感到和他之間有一種奇怪的無形的聯繫。我在想是不是只是我的個人幻想,我又想起上週他穿長袖粗斜紋棉布衣服而今天穿了件緊身白T卹,是不是有什麼特殊寓意。 活動結束後,我朝公園大道趕去,好及時在佩里街和海丁碰頭。 福思特突然出現。 “嘿,奧吉,等一下。”說著他遞給我一張紙條,我看到它上面寫著電話號碼。 “我只是想給你我的電話號碼,你知道,萬一你想找人聊天的話……”他好像對我眨了眨眼,或者只是平常的臉部肌肉抽搐? 酒鬼們總是喜歡交換電話號碼。在復原院裡我就知道最好找別人要些電話,以備你想找人說話。我已經在佩里街攢了十個陌生人的電話,我去那兒的第一個晚上就拿到了六個。 “如果你想交談,儘管打給我。”人們總是這麼說,酒鬼們之間交朋友輕而易舉。

“好的,謝謝。”我說,把紙條塞進我牛仔褲的前兜里。 “我很感謝。”我盡力裝作自然隨意,我裝作就像以往接到別人的電話一樣。 “那麼下星期見。”福思特說,他笑著往街里走去,一邊招手。一輛出租車彷彿久候多時似的立刻停下來。 當我走進佩里街會議時,我依然還想著褲兜里的紙條,彷彿那裡裝著一塊熱源。 海丁拿著兩大杯咖啡在外面等著,他遞了一杯給我。 “發生什麼事了?”他說,一邊笑著等我回答。 “你什麼意思?”我問,打開杯蓋,吹散熱氣。 “我不清楚,”他說,“你看上去很高興。” 我仰頭大笑,“是嗎?”咖啡潑出來濺到我手上。 “我不知道,估計是我又踩到那朵粉云了吧。要進去嗎?” “好!哦,順便說一下,”他隨意地說,彷彿和我在談論座位之類的事,“我從來沒想到你是個斯蒂維•尼克斯StevieNicks,著名英籍藍調搖滾樂隊佛利伍麥克樂隊(FleetwoodMac)的女主唱;嗓音充滿草根性質與熱情活力,深具一種無法解釋的的磁力,因而被稱為是“彷彿有魔力般”。這裡指奧古斯丁的說話神神秘秘。迷。”

我怒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開會時我心猿意馬,對每個人說的話充耳不聞。我從頭到尾都在絞盡腦汁,想找一個給福思特打電話的藉口。 會議結束後,我們在離我公寓不遠的街角發現了一張乒乓球桌,於是我們跑去打球。我們漸漸找到了節奏,一般能一次相持五分鐘左右。 乒:海丁估計能從卡爾•非什爾那找到些工作。 乓:我今天上班時間過的真慢。 乒:海丁去了圖書館找了些書。 乓:我想我真的被我們小組裡的那個癮君子迷住了。 啪啪啪,球彈出桌子掉到地上。 “你在說什麼,什麼癮君子?” 我想最好還是顯得自然些。 “沒什麼,”我說,彎下腰撿球,“你知道,只是種感覺,很快就會過去了。” 他狐疑地打量著我,“沒你說的那麼簡單吧。”他的英國口音為他的話平添了一些威嚴。 “我知道我知道,”我說,“什麼都不會發生的,真是感覺奇怪而已。他一團糟,我不可能和他捲到一起的;況且他也根本不可能迷上我,他只是比較友好而已。” 我們離開,徑直回家。 “我會監視你的。”他警告道。 我趁海丁洗澡時,把那張紙條藏進錢包。想到它就在那兒,我心裡有點蠢蠢欲動。 我電話上有條留言。 “是我,格瑞爾。聽著,既然明天是周五,我們又沒什麼事要做,不如放一天假,就當是我們的心理健康日吧。如果你同意的話給我電話。” 我和海丁把晚上的時間都花在了閱讀上。他讀詩歌,“天哪,我搞不准在我們這種清醒早期是不是該讀安妮•塞克斯頓AnneSexton,美國著名女性主義女詩人,抑鬱症患者。的詩。”他評論道。 我讀著一本平裝小說。我每頁必須得讀兩次,因為我根本集中不了注意力。十點時,我們關燈睡覺。但我至少有一個小時睜著眼,腦子裡一遍遍回映福思特遞給我電話號碼時的情景。 突然我靈光一閃,我想起我根本沒看到他在小組活動時寫那個號碼,那他一定是活動前就寫好的了。這意味著他在活動外至少都想我一次;這意味著不管是有意識還是下意識,這都可能影響到他選擇穿什麼衣服來;這意味著那件緊身白T卹是特意為我穿的。有時候人們把男同性戀比作十幾歲的小女孩,他們是對的。我想原因在於男同性戀們在中學時還不會表達那種異樣的情愫。我們一直壓抑自己,直到成年後才學會胡思亂想,分析誰穿了什麼白T卹,為誰而穿…… “你睡著了嗎?”海丁輕輕地問。 我咕咕噥噥,裝作幾乎已睡著了。最好還是自己留著這些迷思吧,況且,在復原院時,沒人說心懷幻想有什麼錯。 “我不知道,我只是心神不安。” 我在電話里和皮格海德說。我打電話是想問問既然我有天假,他想有什麼安排。 “你發燒了?” 他開始打嗝。 “沒有,就是有點……”他又打嗝。 “我老是忍不住打嗝,”接著他承認道,“我是有點發燒,頭有點暈。” 一刻鐘後我已經出現在他的家裡。他看上去很糟糕,臉色蒼白,不停出汗,打嗝不止。 “你得打電話給你醫生了。” “我已經打了,”他說,“她出城了。她的信息中心在盡力找她,讓她給我回電話。” 維吉爾呼呼喘著粗氣從一個房間跑到另一個房間,彷彿暴風雨正在逼近。 “你能帶維吉爾出去散散步嗎?我今天還沒帶它出去呢。” 馬上要中午了。皮格海德通常上班前七點時帶他出去,即使休假時也如此。 我把維吉爾帶了出去。他腳一落在馬路沿上,就抬起腿來撒尿,他幾乎撒了有二十分鐘。我帶著他繞著街區溜。我突然發覺我有點恐懼,接著我意識到是因為我從皮格海德眼裡看到了前所未有的東西:害怕。 回到公寓後,皮格海德發誓說他很好,他只要休息一下就行。他對我說我沒必要再留著照顧他,他需要什麼可以自己打電話。我離開了,但是回家的一路上有種不安的情緒籠罩著我,揮之不去。 我到家時海丁正往杯子裡倒開水,“這麼快就回來了?!你朋友還好吧?喝點茶?” 我靠在水槽上。 “我不知道,很奇怪,皮格海德從來不生病。” “但是你說過他得了艾滋病。” “不,他只是HIV陽性,他其實並不是真正的艾滋病。我是說,他這麼多年來從來沒有病狀,感冒都沒得過。” “好吧,可能不過是個感冒;但是你不能否認,那也有可能……”他繞著圈子說道,“那可能意味著更多……” 他的話重重地落到地上,發出巨響,以至於我們都沉默無語了。我絕不允許自己,哪怕只是想像一下那種可能性。 最後,我說,“現在我們有新的艾滋病治療方法了,不像從前了,現在我們有辦法了。”我這麼說時,我發現我聲音裡有種我向客戶推薦他們根本不想要的廣告時的腔調——我在兜售。 海丁笑了,吹著他的茶。 “太燙了?”我說。 他點點頭。 “哦,對了,你的那個治喪人朋友打電話給你了。” “吉姆?什麼時候?” “你在皮格海德家的時候。對不起,忘了告訴你了。” “沒關係,我待會兒打給他。” “他說他一定要和你談一下。” 某種渴望一閃而現。要在以往,我可能會說我想喝一杯,但是現在我只想能轉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我要忘掉皮格海德和他的打嗝。我給吉姆回去電話:“什麼事?” “我遇到了一個人。”他說。他總是遇到一個人,他的一個人通常持續一個星期,或者持續到他終於承認他是乾哪行的那天,而這一天遲早會到來。 “哦,是嗎,她怎麼樣?”我問。 “她很棒,”吉姆說,“一個電腦程序員,而且她身材很火辣。” 他們是在東鄉村的一個叫烏鴉的昏暗憂悒的哥特式酒吧里遇到的。那種酒吧總讓那些只習慣夜間活動的夜貓子趨之若鶩。 “你們倆出去……”我想說白天也出去嗎,但是還是改口說成,“一起吃晚飯或乾別的?” “是的,我們已經成功約會三次了。你猜怎麼著?”他興奮地說,“她知道我是乾什麼工作的了。” “吉姆,你確信她知道你是做什麼的嗎?” “是的,”他有點生氣,“我確信。” 我腦子裡立刻浮現出一幕場景:一個長黑髮和黑指甲的臉色蒼白的女人,身穿黑色蕾絲,渾身顫抖地把她自己交付給一個治喪人;然後一輛黑色靈車在偏僻的高速公路上呼嘯而過,錫罐子們在車後迎風飛揚,車後窗玻璃上有個用剃須膏寫的標語:我們結婚了! “聽起來不錯。”我說。 “我們打算今晚去那家酒吧喝酒。我想知道你願不願意來,這樣你也能見見她。” 我的第一個反應是害怕。我想起我在復原院裡雷對我說的話:如果你走進一家理髮店,你遲早會剪頭髮的。所以不要去酒吧,想都不要想! “吉姆,我真的很想見見她,但是我真不該再去酒吧了。” 海丁從他的書裡抬起頭。 “哦,實際上不是酒吧,其實算是家餐館。他們是有吧台,不過基本上算餐館。” 海丁注視著我,眼睛在說,怎麼了? 我想到如果我不去,我太不夠意思了;而我一意識到我在做什麼,我就知道我會沒事的。 “幾點?”我問。 海丁張大嘴,眼睛難以相信地盯著我。 “八點。” “好,告訴我地址。” “你瘋了嗎?”我掛斷電話後,海丁問。 “那不是酒吧,是餐館。” “是家有酒吧的餐館。”他辯論道。 “聽著,我會沒事的。我只是走進去,見見那個哥特女孩,喝杯礦泉水,然後離開。” 海丁露出一副不信任的家長相。他不用說話,只消用表情就讓我感覺到這一點。 餐館在伍斯特街上。因為它獨特醒目的外觀從一個街區外看都能鶴立雞群,所以我很容易就找到了它。它那兩扇巨大的法式大門向人行道敞開著,長而厚重的紅天鵝絨門簾從每扇門懸垂下來,在夏日夜晚溫熱的微風裡搖曳著。餐館內如此昏暗以至於我的眼睛花了很長時間去適應,我呆呆地站在這未知的空曠裡。漸漸地,它向我展現了它的面目:一座造價不菲的吧台從大門邊展開,一直延伸到彷彿幾里之外的黑暗中;低矮的摩洛哥式桌子在改造過的閣樓空間里四散開來;惟一的光亮來自桌子上和吧台上的藍色玻璃球裡的蠟燭;吧台後面是自上而下排列整齊的五顏六色的酒瓶,看過去像上等藝術品。 它們美得讓人凝息。看著它們,我心中充滿了渴望。這不是普通的渴望,是一種浪漫的渴望。因為我不僅僅只喝裡面的酒,我真的還很喜歡那些瓶子。我毅然決然地轉過身不看它們。 兩個女人交叉著腿靠著桌子,坐在旁邊的織錦軟墊上,每人面前擺著一杯充滿異國情調的藍色的酒,她們煙灰缸里香煙的煙氣像眼鏡蛇一樣裊迤向上;角落裡一個穿西裝的高個男人正跟一個年輕女人竊竊耳語;四台巨大的葉片厚重的吊扇在我頭頂蹣跚轉動,我這才意識到今年曼哈頓比較流行吊扇。我站在那裡,彷彿身處1943年的馬達加斯加的一家專為間諜開的酒吧。 吉姆正背對我站在吧台前,興致勃勃地和一個女人說著話。我如釋重負,小心地避開那些軟墊、矮桌或其他一些沒看到的東西,慢慢走向他們。這裡是天國之境,而我只是來小做拜訪。我將坐在地板上,而不是雲上。 “嘿,伙計,”吉姆一看到我就歡快地叫道,“該死的,你看上去煥然一新嘛,真不錯。”他喝著伏特加,瞪大眼睛。我已經一個多月沒有見到他了,我從未在清醒之時見過他。此刻在這一百多瓦的清醒之燈泡的光輝照耀下,他使我想起了一具火車殘骸。 他把我引向他身旁的那個高挑迷人的金發女郎:“奧古斯丁,阿斯特麗德——阿斯特麗德,奧古斯丁。”我們握手示意。她的手又冷又濕,不是來自她的血管,而是來自她拿著的那杯酒。 “該死的傢伙,”吉姆又上下看了我一眼,“我得說你看上去真是——現在我絕對捨不得把你從我床上踢開了。”他一陣大笑,然後俏皮地對阿斯特麗德眨眨眼;後者也大笑起來,然後仰面喝了一大口雞尾酒。 吉姆忘了兩年前他根本從未將我從他床上踢開過。我記得那次我們在外一直晃蕩到凌晨四點,直到酒吧打烊,最後我們到了他的公寓。第二天早上我們醒來,發現我們一絲不掛地躺在床上。我們都被當時的情景嚇壞了,所以以後誰都絕口不提。此刻我很想故意提醒他,但還是忍住了。 服務員迅速滑行而至,彷彿他鞋跟上裝著無聲噴氣機,把他推過來似的。 “您想喝點什麼?”他只抬起一邊嘴角問。我敢肯定他一定在鏡子前站了數小時,固定用那邊的嘴角練這句話。如果你問他是不是如此,我敢打賭他會酷酷地往左抬起嘴角來形容自己。 我真想說來杯KetelOne馬提尼,帶乾橄欖葉的。 “嗯,一杯酸橙礦泉水。”我還是按捺住沒說。我也可以要杯熱自來水,但是我覺得那不太酷。我沮喪地意識到酒鬼在這個時候是多麼可憐而壓抑,就像那些地下室裡的祈禱者們。這樣真讓我覺得沒有顏面。 “你們二位呢?”那個服務員指著吉姆和阿斯特麗德的酒問。 “我們再來兩份同樣的。”吉姆說,一邊用眼睛余光瞟了阿斯特麗德一眼。那樣子彷彿在說,他現在有了一個女酒伴了。 “好。”服務員用一種矯揉造作的腔調說。 吉姆轉向我:“我剛剛在和阿斯特麗德聊我現在上班時要應付的那家人。” 謝天謝地!一個精彩的治喪故事將有助於轉移我的注意力。 “哦,發生什麼事了?”我問。 吉姆伸手拿酒杯,發現是空的後,就看看服務員。我清楚他在想什麼,他在想,漂亮男孩,你能不能把你的酒調快些? “是這樣的,我已經告訴阿斯特麗德了,我現在在給公園大道的一個噁心的有錢人家辦她女兒葬禮的事。”當服務員將酒放到吧台上時他停了一下。他和阿斯特麗德立刻迫不及待、如飢似渴地喝了一口。 “是這樣的,”他一邊說,一邊用手背擦擦嘴,“那位母親這麼問我,'她在你們那兒會很安全吧?'伙計,我只好看著她。我很想說,'不,危險著呢。我會給她穿上魚網襪和開叉褲,然後把她塞到我貨車裡,把她載到路邊,給那些殘忍無情的流浪漢賣弄風騷。'” 阿斯特麗德一陣得意的大笑,直抓吉姆的胳膊,使兩個人的酒都潑了出來。 我僵硬地禮貌地笑著。我腦子裡立刻閃現一個詞:社交潤滑劑。是的,這是我現在想要的,我要一杯雞尾酒調節一下我和他們的氣氛。我口乾舌躁,呷了一口礦泉水。 “我不明白他們是什麼意思,”他一邊搖頭一邊說,“他們準備把她葬在一個以前是垃圾場的公墓裡。他們是擔心她在那墓地裡的安全嗎?”他的五官扭到一起,做噁心狀。 “我是說,兩天后那個女孩就要被埋在臭味難聞的六英尺的地下了,她的身上會蓋著一層廢電池和用過的安全套。他們是不是擔心這些?” 我這時才第一次意識到,我和他能走到一起主要是因為我們幹的工作使得我們喝上了酒,喝到了一起。 吉姆轉向阿斯特麗德:“嘿,寶貝,你怎麼這麼安靜?”他一邊說一邊將手放在她背上。 我後來知道了阿斯特麗德二十九歲,是丹麥人,曾和一個號稱和宗毓華ConnieChung,美國著名電視節目女主持人,是美國電視新聞界中最早成名的華裔人士。睡過覺的男人約會過。 吉姆親親她的臉頰,然後又要了一份酒。 這時我腦子裡出現了激烈的暗示:快走,奧古斯丁,快走。 “我得走了,我還有工作要做。”我又轉向阿斯特麗德,“很高興見到你。” 她看著我,彷彿是剛注意到我似的。吉姆大吃一驚:“嘿,你這就走了?” “是啊,我只是過來跟你們打聲招呼。”我把我那杯礦泉水放到吧台上。 我現在必須得離開這個地方。 “那好,謝謝你能過來,我下星期給你打電話。”說完他立刻就調過頭,跟阿斯特麗德說話了。 “好。”我拍拍他肩膀。我離開時,注意到那個服務員正和吧台旁的一個像是剛面試回來的亞洲模特說話。這真是像脫脂牛奶一樣,世界流行,四海一家了。 但無論如何,我不能這樣和他們同流合污。我是一個有價值的個體。 “我真的很想喝酒,但還是忍住了。那種氛圍……真是誘惑難擋!這是我回來後第一次這麼強烈地感覺到酒精恐怖的力量。”現在是星期一,我正坐在溫迪的辦公室裡,懺悔。一半的我深感罪惡,彷彿我是個叛徒;一半的我又不想承認我想和吉姆他們喝酒。 “我覺得你不該去酒吧,但是我很高興你能坦誠心事,而不是藏在心裡。”接著她又問道,“那之後你去參加酗酒者會議了嗎?” 我跟她說我沒有,我直接回家了,一直和海丁談話到半夜。 “下次再發生這種事,你最好強迫你自己去開一次會。” 這些會是酒鬼們的萬福瑪麗亞。在裡面你可以隨心所欲,坦誠任何神智不清時犯下的罪行。 “我把他的陽具切下來後,就拿迷迭香黃油炒著吃。” “但是你之後去開會了嗎?” “去了。” “那我就不擔心了。” 溫迪問我和海丁相處得如何,我告訴她有他在身邊真的很不錯,他一心一意要洗心革面,我們彼此相互鼓勵和扶持。我們整個週末都在開會、看電影、打乒乓球。 她又問我上週的小組活動怎麼樣,我說小組活動非常有幫助;她說我表現很不錯,一步步走向清醒了,我點頭表示同意。 當我站在走廊,等電梯下樓時,我聽到身後傳來聲音,“奧吉?”我轉過身,一看,福思特正向我走來。 “你在這幹什麼?” “和溫迪一對一治療。”我說,我真希望我能回答得更長些,最好能讓我回答四十五分鐘,和他私下里。 “我剛和羅絲做完治療,真太巧了。”他把身體重心全移到一隻腿上,看著我笑。 “是啊,真有趣。”我擠出話來,我的心在胸膛裡砰砰直跳。 電梯來了,我們走進去。福思特首先打破了電梯沉默定律,開腔說話:“那麼,哦,你現在準備做什麼?” 我看著電梯往下時閃亮的數字,“哦,我不知道,可能會去健身吧。” 電梯到四層時停了下來,但是沒人進來。福思特伸出頭去兩邊看了看,聳聳肩,然後按了關門按鈕。 我們兩個都看著前面,一言不發,直到我們到了大廳。我們從大廳出去時,福思特說道:“你不想喝點咖啡嗎?”“我是說,如果你不急著去健身的話。”他補充道。 “好的,沒問題。”我盡力用最平靜的聲調說。我壓抑住我的興奮,沒有像個六歲的孩子一樣上下直跳地叫,可以嗎?可以嗎?可以嗎? 我們一起去了第六和十一大道交的“法國烘烤”。我們在露天的座位上坐下來,要了份卡布其諾。一陣微風溫柔地拂來,彷彿是從一個旅遊勝地的旅館被特意聯邦快遞過來,為這一刻助興似的。 “奧吉,”他用他低沉、渾厚而懶洋洋地腔調說,“說說你的事吧。”他身體往椅背靠去,彷彿要安頓好自己,準備好好享受我奇妙的故事。 我喜歡夏天,因為日照很長。金黃色的陽光幾乎是從地平線上向我們照過來。我注意到他的胸毛從他T恤的V字領溜出來,閃閃發光。他的眼睛如此純淨幽藍,讓我浮想聯翩,想到無數美好的詞。 我笑起來,確信邊上的光一定會突出我下巴上那道扭出來的縫。 他也笑起來,頭輕微往右挺,嘴邊露出漂亮的酒窩。 我看向別處,又看回來。 我們的卡布其諾送過來了。 當獲知我很小的時候父母就離婚了,他異常地驚異。我母親在我十二歲時把我送給了她的精神病醫生。於是我和那個瘋醫生住在一起,再也沒上過學,而且還和一個住在我房子後面穀倉裡的戀童癖者發生了關係。 我也很驚訝地得知了原來不到兩個月前,他還在一家毒品旅館裡,當時一塊碎瓶玻璃正壓在他脖子上。他心知肚明,他不值得人愛;而且他還不敢把那個英國人趕出去,因為他害怕他會自殺。 “但是在小組裡,你還說他一直打你,沖你發火。”我說,“聽你的口氣,他很可怕。” “他是很可怕,但我是他惟一的依靠。如果我把他踢出去,他就無家可歸了。” “那是他的問題,他得對自己負責,跟你沒關係。”我說。 “不,在某種程度上,他是我的責任,他甚至身無分文。”福斯特撓撓他的鎖骨,露出他大芒果一樣的二頭肌。 “你是不是愛他?”我故作漫不經心地說。 “不,我不愛他,從來沒有。我們只是兩個混到一起的混球。”他痛苦地笑著,“我就是大混蛋。”他呷了口咖啡,問,“你呢?你的交往怎麼樣?” “我沒跟誰交往。”我說。 “但是……我好像聽說你跟一個叫海克特的人住一起。” “是叫海丁,”我糾正道,“我們不是那種關係。我是在復原院遇到他的,他只是在回倫敦前在我那兒住一段時間。” 福思特假笑了一下:“你確定沒什麼?”他擦掉他上嘴唇上的泡沫,舔舔他的手指。 “我自己難道還不知道?”我說。 他笑起來。 “對不起,我不該管你的事。”他往右抻抻脖子,喀嚓一聲響,接著又喀嚓一聲,他又把脖子抻到左邊。然後他看著我:“那麼,你是單身?” “是的,我可不像你。”我的聲音有種迷亂的敵意。我立刻就後悔了——它出賣了我。 他撓撓他的下巴,露出不易覺察的笑容。 這時服務員拿著一盒火柴走過來,點燃了我們桌上的蠟燭。我陷入了無邊無際的自我恐慌中,我事無鉅細地向他攤開了我的生活:我瘋瘋顛顛的母親;我吝嗇、總是醉熏熏的父親;我的廣告生涯;我是如何用我手機的叫醒服務來提醒我出門和朋友去離奇古怪的餐館吃飯;我什麼時候換的手機;我吃的法式麵包的尺寸…… 他幽藍的眼睛忽明忽暗。 “那麼你覺得什麼樣的男人比較吸引人?”他一邊說一邊把胳膊搭到他旁邊的椅子上。 我像一隻狗盯著熏肉一樣盯著他。我結結巴巴地說:“哦,你知道,這沒法說。” “可以給我點提示。”他說。 “我討厭這個問題——好吧——我認為他應該比較有內涵,幽默,聰明,愛讀書,瘋狂但是又能把握分寸。”我又補充道:“這聽上去好像是一個很差勁的個人廣告嘛。” 他大笑。 “那麼身體上呢?你喜歡什麼樣的?” 我伸手夠我的咖啡杯,發現裡面已經空了。福思特注意到了,他端起他的杯子,把他的倒了些給我。 “那麼?” “這太令人尷尬了。”我說,“我比較……淺薄……我喜歡毛多的胳膊。”我吞吞吐吐地說。 他又大笑起來,他笑的樣子使我想起一大瓶馥郁芬芳的紅葡萄酒,他笑得豪爽而富感染力。他點點頭。我一下感覺我像個和帕米拉•安德森PamelaAnderson,美國著名艷星,以巨乳聞名。約會的直愣愣的毛頭小子,而之前我剛告訴她我喜歡大奶頭。 他一邊大笑,一邊很自然地解開他袖口的鈕扣,捲起袖子,把他毛絨絨的胳膊放到我面前。 “我不是在笑你,”他說,“我笑是因為我也喜歡這樣的胳膊。”他邪邪地露齒而笑。 “那是什麼?” 一陣微風拂過我的脖頸,我飄飄欲仙,就像吸了大麻。 “我聽說……男人的上嘴唇上有卡布其諾泡沫……”他眨眨眼,或者又只是抽搐了一下。 我仍然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胳膊,一邊拿食指擦擦我的嘴唇,然後低頭一看,卡布其諾泡沫。 “你是說這個?”我說,臉估計已經通紅了——我在他的注視下迷醉了。 “對。”他依然用他懶洋洋的性感的腔調說。 “你們還要點別的嗎?”服務員過來問。 “不,不要了。”我說,然後我像電影裡演的那樣裝作看手錶,“我想我得回家了。” “好吧。”他用一種在我看來混合著希望、悲傷和失望的情緒的聲音說,這讓我覺得他會在這裡待上一夜。 我伸手去拿賬單,但他把它搶了過去。他看了一眼,然後手伸進牛仔褲兜里。他拉出一張皺巴巴的二十元的票子,塞到蠟燭底下,以防被風吹走。 我們起身,走到街角。我們一直站著看著彼此。 “明天小組見。”他最後說。 我渴望他能再說些什麼,就像我喝馬提尼時,總渴望多來幾輪一樣。 “明天見!再見!” 但是我們都不挪腳,等對方先走。他先邁出了腳,但是立刻又停住了,回頭看我。我被一種自皮格海德以來第一次的眩暈擊中了——一種我永遠都不想失去的眩暈,而且又是因為這種小小的細節而被擊中,真是妙不可言。 我們背道而馳。他回到他那個有英國酒鬼男朋友的家。我回有英國酒鬼兼癮君子的室友的家。我一邊走,一邊喃喃自語,這種感覺是因為福思特,是嗎?不是因為皮格海德,是嗎?我回答自己說,是因為福思特。我想是的,我幾乎百分之百地堅信不移。 我已經多年沒有對皮格海德懷有愛意了。以我們最一開始的交往,你可能會把我們看作一對為所欲為、狼狽為奸的人。我們勾搭在一起,使我們的朋友都疏離了我門。我整日迷戀於他的西裝,他的氣息,他振振有詞像打排球一樣說話的方式……皮格海德,這個投資銀行家,總能自圓其說,能把你辯得相信任何事。 我們總是去“它”餐館吃飯,在“它”喝酒;我們去俊男靚女出沒的酒吧跳舞;我們做愛,然後各自回家,然後再在電話裡做愛。 但我似乎總也抓不住皮格海德的心,這反而總是激我躍躍欲試。但是,慢慢地,我累了。接著他生病了,然後突然間他說:“好吧,你現在可以得到我了。”但我已經不再想要他了,為了擺脫他,我已經付出了太多的努力,我不想功虧一簣。 所以後來,我扮演了他的普通朋友的角色。我所做的就是在火焰島的沙灘上給他拍拍照。他穿著鮮豔的桔色泳褲,興致勃勃地和一個跳舞的男人搭訕;而我則在後面,給他遛狗,看著他在灌木從裡撒尿。 “到底有什麼問題啊?”他對我說,“我們又沒結婚,我們早就說的很清楚了。我愛你,但是我不想被束縛住。” 所以,很自然地,我花了數月,慢慢將他從我腦中抹去了。 接著他發病了;然後突然間,一個新皮格海德出現了。這個新皮格海德總是信誓旦旦,慷慨許諾。他總是說,讓我們一起共創生活;而我回答道:“你說我晚上跟別人的初次約會是該穿黑夾克還是灰色的呢?” 星期二上班時,我正站在小便池邊小便,我聽到男廁所的門被打開了,然後聽到格瑞爾一句叫嚷:“奧古斯丁,你在裡面嗎?” “在,什麼事?”真討厭,她。 “你得快點。皮格海德在電話線上。他是從醫院打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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