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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五章準備著陸

深度鬱悶 奥古斯丁·巴勒斯 15184 2018-03-21
當我打開我的公寓房門時,我發現我壓根兒還沒做好準備。雖然我對這一切已經屢見不鮮,但是我還從未在三十天的清規戒律的生活後再遭遇這一切——我的房間裡到處都是德華士的空瓶子!好幾百隻。它們盤踞了所有空處:廚房的台子上、冰箱頂上……我用來做書桌的桌子底下還有許多,只有放腳的地方是空的。它們靠牆排一排,十一尺長,七個瓶子高。這好像比我記得的要多得多,彷彿我走後它們自我繁殖了。 空氣裡全是濕氣和霉味,一隻只綠頭蒼蠅在瓶口盤旋著,它們在廚房水槽上方的天花板處飛成了一層黑雲,死蒼蠅像灰塵一樣蓋了一片。 房間裡到處都是衣服,蓋著地板、椅子、沙發和床。微波爐頂上還有一整瓶酒。這根本不像是做電視廣告的人的家。

眼前的場景,只用一個詞可以形容:骯髒。 與我以前和那個瘋精神病醫生住一起時的環境沒有區別。 剛在復原院裡洗完腦後,我把那瓶酒拿到浴室,把它舉到燈光下。看到這漂亮的酒了嗎?難道不是很漂亮嗎?是的,很漂亮。我把瓶蓋擰開,把酒倒進馬桶裡,衝了兩次水。然後我想,為什麼我衝兩次水呢?答案是我已經意識不清了。我不能保證我不會伸下頭去喝馬桶裡的酒,像條狗那樣。 我現在有兩個選擇。我可以坐著哭——這是我第一本能;或者我把家裡打掃乾淨——這簡直像中樂透彩一樣難。但事實上我這麼做了——我開始大掃除。 我埋頭苦幹,只是中間停下來聽了聽電話留言。第一條留言是吉姆的:“嘿,伙計,你的那個什麼復原院是開玩笑吧,是吧?”電話那頭音樂吵鬧人聲嘈雜,所以我肯定他是在一家酒吧里打過來的。我按了跳過,到下一條留言。 “奧古斯丁,我是格瑞爾,我只是想讓你到家時能聽到我的留言。”

格瑞爾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在讀擬好的草稿,我敢肯定是這樣,格瑞爾就是那樣的人。我有一次看見她掃描她的駕照照片和二十張從雜誌上撕下來的髮型照片,然後,她再用Photoshop把自己的臉貼到每張髮型裡面——她要用這個方法決定她是否要留劉海。 “歡迎你回家!這話有點老套,我想……”僵硬的大笑事,“我只是想說,我希望你一切都還順利,希望你現在好些了。我想不起你說的回來上班的時間了,所以打個電話告訴我一聲好嗎?那好……那麼……好……再見。” 接著是一條布拉客巴斯特音像店的留言。他說我《火燒摩天樓》的碟過期未還,欠了八十元。另一條還是吉姆的,這次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難過沮喪。 “哇,伙計,可能你真的去了復原院了。我醉得一塌糊塗,我什麼都不記得了,或許你能教我一點你剛學的那些垃圾。我現在得歇一會兒了。”

剩下的留言一一播了出來。最後一條是皮格海德來的。 “嘿,今天是星期五,我知道今天你該回來了。我在想,你可以過來,我給你做晚飯吃。也許可以做洋蔥炒肝,紀念你的新生。”留言結束時他打了個嗝。 這些酒瓶一共裝滿了二十七條工業垃圾袋。七個多小時後,我終於收拾乾淨了,也早已經汗流浹背了。我去了凱馬特Kmart,美國大型百貨連鎖店。買了十一隻草木香型蠟燭,點好了開始香熏屋子。四十分鐘後,房間裡流淌出人造松香味,現在應該會是個去匿名酗酒者會議的好時間。 我撥了411。 “請問是哪個城市?” “曼哈頓。”我說,已經開始擔心下面該說什麼了。 “什麼類別?” 我清清嗓子,提醒自己是在通過光纖電纜和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交談。 “嗯,是匿名酗酒者會議的電話。”我真希望她要么掛掉電話,要么沒聽清楚,讓我重說一遍。我很抱歉,是什麼?什麼匿名?

但是她立刻就給了我號碼。我撥了過去。 “你好,我剛從復原院出來,我不太清楚本城的匿名酗酒會議在哪……” 電話那頭人的聲音聽起來像是蓋普Gap,美國著名時尚休閒品牌。的僱員:乾脆利落且和善。我敢肯定他正穿著一身卡其布衣服,周身散發出夏天的氣息。 “你住在哪兒?” “我在第十和第五大道的拐角處。” “那地方很酷。”在給我七個不同會議的單子之前他說道。我現在才發現,紐約是個喝酒的好地方,不僅是你想喝酒,而且還包括你想戒酒,這裡有許多會議可供選擇。 他提到佩里街會議,我記得“安定藥醫生”跟我提起過這個。下場會將在八點開始,於是我決定就去這家。 會場離我公寓只有十分鐘的行走路程,但是我還是立即出發了。與其在家坐著,還不如出去走走。我七分鐘不到就走到了那兒,我走得太快了。我發現自己還有一個小時時間可以消磨,而皮格海德就住離這五分鐘路遠,於是我決定順便去一趟。

看門人一看到我就離奇地興奮。 “你在那兒還好嗎,奧古斯丁先生,”他說,“好久不見啦。” 我真想揪住他的製服領子說:“皮格海德跟你說什麼了?無論他說什麼,你都一個字也別信。我是去馬德里拍廣告去了。” 但我還沒來得及這麼做,他就說道:“哦,你朋友剛遛完維吉爾回來。”維吉爾是皮格海德那隻好鬥的白色德夏犬。維吉爾更喜歡我。 我乘電梯到了四樓。皮格海德的公寓是右邊最後一家,長走廊的盡頭。但是我已經能看到他家的門開了,因為我看到維吉爾的頭伸了出來,還有他項圈旁皮格海德的手。 “去找他。”皮格海德說。維吉爾衝到走廊上跑過來,不停叫,很快就咬住我的褲腿。 我彎下身,拿手抹抹他的背。 “維吉爾,維吉爾,真是乖孩子,真乖。”我朝皮格海德家的門跑去,維吉爾在我腳邊一邊跑一邊叫。

我從站在門口的皮格海德身邊擦身而過,徑直走進起居室,然後把維吉爾抱起來扔到沙發上。他被沙發彈到地上,立刻又對我叫起來,我又把他扔到沙發上。這回他跑到房間一角,叼了一根橡膠胡蘿蔔過來,把它扔到我腳邊,不停地叫。我把胡蘿蔔轉身扔進臥室,他立刻朝它衝了過去。 “你這個混蛋,”皮格海德終於看清了我的臉,“我幾乎認不出來你了。” 我脫下夾克,把它扔到餐廳的一隻椅子上。 “別那樣,”他說,“掛衣架上去。” 當他朝衣櫃走去拿衣架時,我問:“你什麼意思?” 他轉過身:“要大衣衣架?那種瓊•克勞馥JoanCrawford,好萊塢四五十年代著名影星,在私生活中經常用各種慘無人道的方式虐待她的兒女。用來打她孩子的衣架?”

“不,傻瓜,不是那個。我是問我怎麼不同了?告訴我告訴我告訴我。” 他轉轉眼睛,走到衣櫃前把我的大衣掛起來。 “你看上去很不同了……更年輕了……你還瘦了這麼多。你看上去很棒。”他笑了,然後不再看我,似乎很羞澀。他走進廚房,我尾隨其後。 “要喝點什麼?”在我回答前,他糾正道:“我是說果汁什麼的。” “哦,上帝,是不是從現在起該這樣了?”我哀嚎道。 他從食櫥裡拿出兩隻玻璃杯,打開冰箱。我注意到酸果蔓汁旁邊有瓶夏敦埃酒。 “實際上,”我說,“我想喝點夏敦埃酒,只喝一點。”我拇指和食指做出兩寸的樣子。 皮格海德有些為難:“什麼,夏敦埃酒?” 我故作輕鬆地將屁股靠到灶台上。 “是這樣的,我們允許喝夏敦埃酒。因為它不是真正的酒。你知道,它只是葡萄酒,沒關係。”

他站在那兒,手放冰箱裡,來來回回地看著酸果蔓汁、酒和我,一臉為難。 我對他露齒一笑:“我開玩笑的啦。” 他給我們一人倒了一大杯酸果蔓汁,把它們端到起居室。他坐到沙發上,坐在他放飲料的茶几旁邊。我坐到他旁邊,把頭靠在他肩膀上。我嘟嘟噥噥說著我的一些感受,我的困惑、快樂、難過、壓抑和疲倦。他抱著我的肩膀,頭靠到我頭上。 “沒關係,會好的,”他說,“你還是那麼一團糟,但至少你不是醉鬼了。” 維吉爾跳到沙發上,彈到我肚子上,幾乎要把我胃裡的東西都要壓出來。他汪汪直叫,我把他的腦袋捧到手裡,使勁抹了抹他的臉。 “維吉爾很想他。”皮格海德說,我看向他,但他扭過頭看著他的手。 “我也很想他。”我溫柔地說。

我把那隻沾滿口水、吱吱作響的橡膠胡蘿蔔撿起來使勁扔出去,不管它是不是會砸到牆或燈或一幅畫。皮格海德不會在乎那些考究的家具和裝飾品被砸壞,如果有燈被砸壞了,我知道他也不會在乎,因為是我砸的。但是如果是別人砸的,他會暴跳如雷的。在這點上我覺得很自豪。 “晚飯想吃什麼?”他問。 我沉默了一會兒,“我吃不了飯了。我幾分鐘後得離開,還有個會。” “匿名酗酒者會?”他問,“但你剛從復原院回來呀。” 維吉爾又把胡蘿蔔叼到我腳邊,我沒再理他。於是他把它叼到壁爐旁,開始使勁嚼,彷彿要咬死那隻吱吱叫的東西。 “這就是關鍵所在,”我對他說,“酒鬼們必須要去匿名酗酒者會。” “你要去多長時間?”他關切地問,彷彿我正在假釋期間。

“我下半輩子每天都得去。” “你在開玩笑吧?”他揚著眉毛說。 我告訴他說很不幸,這不是玩笑。我跟他說,雷說過如果我每天有時間喝酒,就一定會有時間參加匿名酗酒者會。 他的眼睛因為難以置信而瞪得更大。 “哦,我知道,”我說,“我也和你一樣驚訝。” “他們說什麼?'一天一次'或其他別的?”他呷了口咖啡。 “是的,一天一次。我下輩子都得這樣。” “我的上帝。” “哦,我們不再稱什麼'上帝'了,”我的頭皮發癢,所以我就在他的肩膀上蹭了蹭。 “我們稱之為'高級力量'。” “哦,不,”他說,轉了轉眼睛,“你正在給我洗腦呢。” 我們沉默不語。我們安靜地坐了一會兒。和他在一起是多麼舒服愜意,然而……然而……一種孤獨感,和另一種更可怕的難以名狀的感覺侵襲了我。 “皮格海德?”我說。 “嗯?”他轉向我。 這次是我轉開臉了,我低頭端詳我的拇指甲。 “沒什麼。” “什麼?” 我有滿腔的話要跟他說,需要告訴他,但是我又不知道我該從何說起,這是種奇怪的感覺。當然,所有的感覺對我來說都奇怪,因為我還不習慣面對它們。但這次的感覺尤其怪異,有點像我小時候總是希望我父母在我先睡著後再去睡覺的那種感覺。我需要確信他們就在我身邊,不然我就睡不著。 “我得走了。”我說,然後從沙發上站起身。 “但是你剛來啊。”他說。 “我知道,但我得走了,我只是順便來看看。”我見到他是如此心花怒放,所以我更得加緊離開。這很奇怪,就像有磁場在起作用。 他拉了拉咖啡桌上的一本書。 “那好吧,很高興你還沒變得面目全非,你還是像以前一樣說'我得走了。任何事都比你重要,皮格海德'。” 他聲音裡的難過顯而易見。 “我得走了”也許是我最常跟他說的四個字,通常這句的潛台詞是“因為我要去喝酒”,而這次是因為我要去跟人討論我要不要喝酒——彷彿酒如影隨形,無孔不入似的。 這個房間很小,甚至沒有一般郊區的廚房大,而且也不是明黃色,也沒有彩色籃子裝著吊蘭懸掛在窗前。房間很昏暗,房子臨街的那一半出租了,開了家流行服飾小店。店裡窗戶上掛了塊裝飾窗簾,把外面的光都擋住了。房間的中央靠牆有一張小主席台,後面有張高背椅。主席台周圍馬蹄型地圍著五十張左右的金屬折疊椅——為恢復中的酗酒人量身定做的椅子。椅子上空一台舊吊扇在轉,幾乎轉不動了。凹凸不平的牆上的淺褐色的漆看上去已經有不下二十年的歷史了,估計剛刷的時候應該是白色的。 “在這裡,你們將會大有收穫的。”會議的主席說。天花板上的射燈已被調暗,會議正式開始了。主席先發表了會議導言——各地的匿名酗酒會的會議導言都一樣,就像麥當勞的巨無霸漢堡一樣沒有新意。通常它們會提綱挈領地列明會議的使命——即助人清醒,它們還會強調會議的免費性和非政治性,通常它們會以一些問題作結尾。 “今天有新人嗎?”他問。 我舉起手。 在復原院時,我們有專門的關於舉手的講座。 “開會時,要經常舉手去分享想法;要自願服務別人;要求幫助。九十天裡開九十次會都要舉手,不要藏到牆紙裡似的一言不發。”在匿名酗酒者會議上,你不要做默默無聞的牆紙,而要做五彩醒目的牆上掛飾。 “我叫奧古斯丁,我酗酒,這是我第一次來。”人們歡欣鼓舞似的拍手。我彷佛覺得自己成了一隻白海豹,正在用鼻尖頂著一個水球,把它投過火圈,以搏看客們的鼓掌。 會議主席接著手執粉紅色會議說明,讀出宣告:下星期五晚將在聖路德教堂舉辦單身舞會;會議總辦公室需要更多的電話接線志願者;有誰想收養一隻小貓? 我發現後排邊上坐著的一個人很可愛,他有一頭光潔的銀髮和一雙不可思議的又藍又亮的眼睛,長得很像卡爾•里普根CalRipken,美國著名棒球運動員。 ,讓人看著很舒服。我當即決定我以後就來這裡開會。 主席台對面的牆上是一張巨大的裱起來的海報,上面列著會議的十二個步驟。但這十二步容易使人誤解,這又不是組裝從宜家買來的書櫃,只要完成最後一步,把書放到上面,然後每星期擦擦灰就行了。事實是,戒酒這回事,當你完成最後一步,你還要回去再從頭再來。 “這裡有人在數天數嗎?”主席問。 我被要求一直數天數,直到我數到九十天沒有喝酒。 我舉起手。 “還是我,奧古斯丁,”我說,“今天是第三十天。” 這次沒人鼓掌,但是房間里傳來幾聲口哨聲。我審視著這些臉。都是普通的人。普通的紐約人,當然,也是些怪異的人。沒人穿著時下流行色調的衣服。大部分男人都眉毛穿孔,留長鬢角;大部分女人都留著滑稽的70年代時的鄉下髮型。每個人看上去好像要去參加《完全大現場》TotalRequestLive,美國熱門MTV節目。節目。 “今天我們的發言人是南。大家熱烈歡迎。”主席說。 人們心不在焉地鼓掌,而我真想抽支煙。 南從“馬蹄”的最前排站起來,走上主席台。她是個令人心動的女人,無論身材還是白蠟色的頭髮。她使我覺得她是那種用手雕柚木碗拌凱薩沙拉的人。我打賭她平時一定讀精裝本的瓊•迪迪安JohnDidion,美國知名女作家,代表作為《充滿奇想的一年》。的書。 “我有點緊張,不過我想我會一直往下講,不想那麼多。” 在復原院裡,這被稱為“思維阻斷”。當你的癮魔對你說:“現在是中午十一點,我們去喝杯杜松子和湯力水慶祝一下吧。”這時你就要中斷這種想法——把它推出你的腦子。 “好吧,今天是我的第九十天。” 台下掌聲如雷,這種群情振奮讓人忍不住激動。對於一個酒鬼來說,九十天意義非凡。它說明了你真的已經踏上了理性健康之路。 南臉紅了,她笑著看向別處。 南開始和大家“分享”她的經歷。她已四十七歲,十六歲時開始喝酒。 “你能想像嗎,我因為在排練時喝醉了被開除出拉拉隊隊長班。” 一些人笑著輕輕點頭。有個男人拼命地點頭,彷彿他對被趕出拉拉隊隊長班也有切身體會。接著,南講到了西鄉村。 南在康涅狄格州的格林威治長大,十八歲時搬到紐約。她在一家時尚雜誌社找到了一份工作,給一個脾氣古怪、聲名狼藉的高級編輯做私人助理。兩年後,南自己已經是時尚編輯了。 “我年方二十,我身材熱辣……總之我開始目空一切。” 我想,我也是。 “你們知道,時尚業是很瘋狂的行業……派對、喝酒、派對、可卡因、派對、總是喝酒……這就是我二十年來的生活。但你們知道,這也是每個人的生活。我從沒有頭腦發熱,做什麼出格的事。我不看戲,不曠工,規規矩矩。” 我注意到她的紅色長指甲有缺口。我喜歡那樣。它暗示了一些關於她腦子裡優先考慮的事情。在復原院時,人們告誡我,清醒冷靜下來應該成你的當務之急。這時我腦子裡漸生疑慮,這是不是暗示她並沒如她揚言的那麼做呢? “後來我漸漸意識到我總是派對上第一個拿起酒杯,又是最後一個離開的人。我是說,我知道我喝的太多了,不過我覺得那沒什麼大不了,因為,你們知道,沒什麼可怕的事發生。就這樣過了我的二十歲和三十歲。”她停了下來,喝了一口她面前的星巴克咖啡,“人們總是對星巴克嗤之以鼻,但我認為它是最好的。” 眾人大笑。星巴克應該免費給美國的酒鬼贈幾杯以作感謝。 “星巴克是我的高級力量。” 人們笑得更歡。 她清清嗓子,把雙手放到主席台上。 “那麼,好,去年,一天早上我一邊洗澡一邊想當天該做的事,比如和邁克•寇斯開會,和布魯明達的採購員吃午飯,等等,都是工作上的事。”她用小手指撓撓右眼下面。 “後來突然有一次,我摸到我胸部有個腫塊。”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彷彿她剛踏進教堂或寺廟那種肅靜的地方。 “一個大腫塊。很大。” 天花板上的吊扇依然在機械地轉著。 “然後我想,這沒什麼,我這麼告訴我自己,根本沒什麼,只是一個硬塊。我這麼告訴我自己,你能想像嗎,我胸上有個硬塊?我是說我的性生活不那麼好。”聽到這里人們更笑得肆無忌憚。 “但是我自己再怎麼不承認也無濟於事,我突然想起我母親是死於乳癌,我祖父母也是……”南開始哭,她再也控制不住了。她的頭埋在手裡,她哭得頭來回振動。但是很快她就恢復了鎮靜,不知從哪裡拿出一張紙巾擦擦眼睛。 “抱歉。我想你們能猜到了。我去看了醫生,他把我送到腫瘤專家那兒。他們做了切片檢查,果然是乳癌。我又做了很多檢查,看了很多醫生,消息更壞。不僅我的乳房,兩隻乳房,還有我的肝臟、胃、肺,還有淋巴系統,都擴散著癌細胞。”她重重嘆了口氣。 這時候有個人的呼機發出刺耳的響聲。 “看,就像那樣,”南語帶諷刺地說,“就像這只呼機一樣,有一天突然向你報警。但是你已經回天無術了,你的時間到了。” 眾人大笑,彷彿聽到了什麼有趣的笑話。這個正遭受晚期癌症折磨的人正在這裡與眾人拿她即將降臨的死亡逗樂,這讓我們都覺得詼諧輕鬆。她知道我們這些酒鬼不喜歡酸溜溜地抒發感情,我喜歡這個南。 “當醫生告訴我我可能只有四個月可活時,我的第一反應是,我要去老鎮酒吧喝個大醉。但是接著我又想,我不能以一個酒鬼的樣子去死,我要想辦法活得最好。你們看,我以前喝酒時還說我沒什麼糟糕的事發生呢,現在就發生了。我虛度了太多光陰,在酒吧里,和那些與我不相干的人。我總是喝酒,而不是舒舒服服躺在床上讀讀《星期日》報,舒舒服服過日子。總是沒完沒了地喝酒,所以你們看,我最後有報應了。我浪費了我的生命,所以我要亡羊補牢。” 我覺得她真是理智非凡,而我是那麼淺薄。如果我是她,我想我會馬上去老鎮酒吧,我會喝得酩酊大醉,醉得不知身在何處。 “今天我已經有九十天沒喝酒了。也許明天就是九十一天,後天九十二。我不能過一天算一天了。你們知道嗎?我現在內心很平靜,我寧願要一天的清醒,也不要一百天的醉熏熏。 全場鼓掌。鼓掌是匿名酗酒者會議上很常見的事,就像我們以前總為彼此舉杯慶賀。 她笑了,眼睛也濕潤了。待她發言完畢後,人們紛紛舉手。 有個人起來問道:“南,你的故事真的使我對自己現在的清醒心存感激。我喝了十五年的酒……我覺得你真勇敢。” 南笑了起來。這時她點到我,叫我說話。 “你好,南”我說,“我剛從復原院回來,那裡很可怕,就像,我……”我不知道該如何繼續下去,我一張開嘴要表達,我的那些想法就銷聲匿跡了。 “我是說,我覺得自己全被打開了。你發言時我一直在思考這些問題,如果我是你,我想我肯定早喝得大醉。我沒你那麼有勇氣,沒你那麼對生活充滿感恩。我是說,清醒真的讓我感覺很好,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能面對像你那樣的困境。” 南問:“你說你堅持多少天?” “三十。” “祝賀你,你表現很不錯。但我想告訴你,三十天時我還是一團亂麻,六十天時我就感覺好多了,今天我真的覺得自己內心安寧。我真的寧願來這裡,而不是去外面喝酒。”她用頭指指外面。 “三十天前如果我聽到像我這樣的故事,我也會和你想的一樣。你要堅持每天來這裡。” 我真想要她所擁有的一切。我環顧四周,看到了一張張臉上一片片的平靜,上面沒有絕望和戰栗。 接著我們手拉著手重複了一遍西內得•奧康納的那段禱告,然後眾人一起唱聖歌:“繼續回來,如果你努力,會有收穫,所以努力吧,你值得擁有。” 這種會議實在是有趣,一群徹頭徹尾的陌生人聚在屋子裡說一些不可思議的私事。這些事需要最起碼幾個月的交往才能說出來,但是這裡的人立刻就對每個人坦誠心扉了。我沐浴在一片安全感中,彷彿自己終於有了一個可以傾吐任何事的去處。我忍不住慶幸自己是個酒鬼,這是種很奇怪的感受,就像我的朋友蘇桑娜描述孩子出生那樣——靈魂之殼被剝去。 回到家後,我坐在我一塵不染的公寓的沙發上。我仍然被我混亂的生活左右衝擊,彷彿我又回到了我過去的生活。我以前怎麼會那麼過呢?我以前怎麼就沒意識到呢?我真是又蠢又懶,現在才翻然悔悟,從頭開始。所以說,一個又蠢又懶的酒鬼簡直比一個頑固的吸海洛因上癮的無業遊民還可怕。 第二天我去健身。一個月沒來,我沮喪地發現我已經舉不了四十五磅的重量了,只能掙扎著舉二十幾磅。不過這個沒什麼重要的,重要的是我沒有再喝酒,而沮喪反而使我更想喝酒。我得到了一件東西,但失去了另一件。我是不是有些得不償失呢? 趕快斷了這個念頭吧,你這個蠢貨,我趕緊警告自己說。要搞清楚什麼是最重要的,什麼是當務之急。 當我做三頭肌曲臂時,一個正做曲體下蹲的帥氣男人對我點頭微笑。我連忙把我因為使勁而漲得通紅的臉別開,我狼狽不堪,感覺自己像殘缺不全的貨品。我現在雖然道貌岸然地在公共場所出入,我仍然面臨著被社會上的人唾棄的危險。我甚至可以想像出我和他一起喝咖啡時的交談。 下蹲男:介紹一下你自己的情況吧。 我:好吧,我剛從復原院出來,已經去了一次匿名酗酒者會議。我下輩子都得去。 下蹲男:嘿,那真不錯,伙計,對你有好處。聽著,伙計,我得跑步去了。很高興和你聊天。祝你好運。再見。 然後他掉頭就跑。 你看,我只是看似正常,實際是個冒名頂替者。事實上,我永遠無法成為他們那樣的人,我只是和其他酒鬼們是一路人。下蹲先生也許離開後喝了幾杯,然後才回家。星期五晚上他甚至還會被叫去再喝一杯,然後第二天早上,他可能會因為酒還未醒而頭暈。而我,將來會則恰恰相反,我可能會在星期一讓人警告別再喝酒,我也再也不可能第二天早上會頭暈,一種我自從踏入復原院後就久違的頭暈。一種另人愜意的頭暈。一個讓人懷念的老朋友,宛如一條褪色的牛仔褲或一件最心愛的已經起球的毛線衫。 我下樓去了更衣間。我一邊沖澡一邊想,我再不能喝酒了。我的好時光一去不復返了!這真是不公平。 今天是我回來工作的第一天,這是我的痛苦時刻。我九點鐘準時到了公司,十點一刻時,格瑞爾來敲我的門,儘管我的門開著。 “敲門了敲門了,”她頭探進來,笑著溫柔地說。這讓我感覺我在拍一個衛生巾廣告,而她這時過來小心翼翼地問:“凱麗?你有沒有覺得你該換衛生巾了?” “嘿。”我說,從椅子里站起來。 格瑞爾臉上掛著笑。 “抱我一下。”她一邊說,一邊誇張地張開雙臂。 我們從未擁抱過。雖然我們一起工作了很多年,但是從未擁抱過。我被一個易怒而冷漠的酒鬼父親和一個患躁狂抑鬱症和自戀症的母親養大,所以從不習慣擁抱。而格瑞爾則來自康涅狄格州的家境良好的祖上是英國新教徒的美國家庭,他們養獵犬,去瑞士度假,所以格瑞爾也不喜歡擁抱。 我們僵硬地擁抱在一起。她說:“你看上去棒極了。又整潔又健康。我都認不出你了。”格瑞爾又在煞有介事地歡呼了。她一歡呼,她鼻子上的兩處做整鼻手術留下的細微疤痕就使她的鼻翼滑稽地皺起來。 (“不是整鼻手術,是鼻整形術。我是蒜頭鼻,需要稍微修護一下。”格瑞爾要知道我這麼想,一定會這麼糾正的。) 我們坐了下來。我坐到辦公桌旁,她坐到旁邊的椅子上。她雙腿交叉,手撥弄腕上的金手鐲。 “那麼……把你那邊的事都告訴我吧!”她呼了口氣,露出八卦專欄作家式的微笑,“有沒有遇到什麼知名人士?” “嗯,只有小羅伯特•唐尼RobertDowney,美國著名男影星。。他在那兒!” 格瑞爾立刻蹬開腿跳到我面前,雙手直拍大腿。 “哦,天哪,你開玩笑吧!”她叫道,“小羅伯特•唐尼?我竟然還這麼鎮靜!我上周剛在《人物》上……”我靜靜地等著她繼續往下說。過了一會兒,她才反應過來,坐回椅子上,又交叉起腿。 “哦,我應該早知道的,我怎麼這麼容易上當?愚蠢的格瑞爾!”她拿手直敲她左太陽穴,同時小心翼翼地不弄亂她的頭髮。 “好吧,那麼實際情況怎麼樣?”她問。 我該跟她說那個喜歡讓情人拿刀片割自己的女孩嗎?或者那兩隻動物玩具?我該說我已經被改造了,我現在醒悟了?我被回憶佔據了頭腦,但不知道該跟她或其他人說什麼。 “老實說,格瑞爾,那兒很不錯。真的很不錯。” 我撓了撓胳膊肘,說:“我沒法跟你說明細節。太多太複雜了,但……” “我理解,我完全能理解。不要覺得你必須得說這個。”她打斷我的話。接著她笑起來,揚揚她右邊的眉毛。 “想知道公司最近怎麼樣嗎?”她以掩飾不住的熱情說。 她不再逼我說細節倒讓我有點遺憾,其實我並不介意把卡唯的事說給他聽。 “當然,肯定有一堆工作。” 格瑞爾笑起來:“你聽了會特別興奮。威克森姆要我們給他們的啤酒拍廣告!他們那樣的大公司!”她的臉直發亮,花了一千六百元鐳射漂白過的牙齒閃閃發光。 “啤酒廣告?”我問。根據雷給我的那張情緒圖,我現在的情緒應該是焦慮和興奮交加,可能還有點驚慌失措,儘管我還沒有想起這個表情圖。 “你怎麼了?!”格瑞爾一臉驚詫,“你好像看上去不太……激動嘛……”格瑞爾極力要找一個準確的詞。 “哦,我是……你知道,你說的是啤酒,啤酒是酒精……而我剛從復原院出來。” “哦哦哦。”她這才恍然大悟,但接著腦筋又一轉,“是的,但是啤酒不是酒精。它只是……啤酒。對嗎?是不是?”她一臉內疚的表情,彷彿剛因為自己的純種巴辛吉小獵狗咬自己床單而把它扔給動物保護協會。 “不,啤酒是酒,它算酒!” 現在格瑞爾的表情更加尷尬和進退兩難。 “抱歉,是的是的,當然算。哦,我的天哪,我真的沒想到這一點。” 我揮揮手,說:“沒關係,我沒說那多嚴重,我是說我得小心一點了。” “哦,我們都會小心的。”格瑞爾承諾道,“非常小心。” 我從未見過她表情如此奇異,她額角的血管似乎都在跳動。和她在一起感覺很怪異,因為我總覺得她總在蛋殼上走路。就像在70年代的那種人種混雜的劣質電影裡,每個人對白人女孩交黑人男朋友的事都噤若寒蟬,小心翼翼。她就給我這樣的感覺。 “我得喝杯咖啡,你要一杯嗎?”她緊張地問。 “不要緊,我給你帶一杯,脫咖啡因的。”她沒等我回答就搶著回答道。 這是我第一天回來,就已經有跟酒有關的事要應付了。寫啤酒不等於喝啤酒,但實在是很滑稽。我看到我面前桌上的一隻綠色酒瓶。光線從後面照過來,反射出瓶子上每一滴濕潤的光澤。如果我把持不住,接下來就會不雅觀地反射出我正在舔瓶蓋,喝裡面淡啤酒的情景。 我一定得小心些!我一定要小心翼翼!我一定要像在熱帶區,在埃博拉病毒肆虐的環境里工作那樣小心翼翼。 剛過五點時,我想我今天已經受夠了,於是就坐了出租車回家。在廣告行業裡下午五點下班就像普通行業早上十一點就下班一樣,所以我有種消極怠工的犯罪感。但當我坐在車裡,一路上看見窗外景物是多麼光彩照人,建築物是多麼雄偉壯觀,我立刻就心曠神怡了。出租車一路呼嘯前進,我像踩在雲端般愜意。 我突然感到我獲得了一股清醒的力量。 而這確實很令人激動。 出租車一路暢通無阻地呼嘯至第二大道,這時黃燈亮起來。我想我們可能過不去了,但是出人意料地,我們竟然趕在紅燈亮前過去了。我們成功了!這使我興奮異常,我們這樣一路順暢彷彿是上天注定的;而錯過這個燈則預示著壞運氣,像一個詛咒。我今天成功解決了工作,我今天還要去參加匿名酗酒者會議,我不會再喝酒,我甚至不想喝酒,每件事似乎都恰到好處。 我甚至都覺得我都不用像以前一樣,費力說服自己不要喝酒。 “你肯定就是奧古斯丁,”一個穿著大花衣服和Reeboks鞋子的女人對我說道,“我是溫迪。”她伸出手。酗酒顧問和大花衣服之間到底有什麼淵源? 我從“治愈地平線”接待區的椅子上站起來。她不知道怎麼握手。她把她的手放在我手心裡,彷彿正遞給我一條她剛抓到的讓她無所適從的小鮭魚。我想,她父親可能一直想生個男孩,所以一直沒心思教她怎麼握手。 “你好,溫迪,很高興見到你。” “請跟我來。”她笑著說。 她身上散發出一股護髮素和她大花衣服上那些花的味道,我懷疑她是想藉此掩蓋什麼。不過當然,酒鬼們通常是敏感多疑的。 她走進辦公室,在她辦公桌後坐下,並向我指著旁邊的椅子。我對面的牆上掛了一副裱起來的海報,上面寫著:你願意放開你的意志,任它而去嗎! ?她還有一張塞滿各種手冊的大書櫃:《管理信函》、《十二步驟》、《當酒鬼的孩子長大成人時》、《如果你想和我們一樣》…… 接下來的五十分鐘,我們過了一遍我的“治療計劃”。星期二和星期四小組治療,星期一一對一治療。我簽了一份同意表,申明我不會和小組裡任何一個人發生戀愛關係;還有如果我不能再參加小組或一對一治療,我必須得至少提前二十四小時通知。 “你回到現實後感覺如何?” 我肆無忌憚地笑起來,現在的我已經開朗而富於表達力。 “還說不准,但是充滿希望,真的充滿希望。”我已經學會瞭如何充沛地表達感情,這樣使我的話聽起來更可信。 “那很不錯。”她安心地說,“有一些複雜的情緒沒關係。我很高興你能照實說你還說不准。”她對我微笑,房間裡陷入沉默。不知道為什麼,我的手開始慢慢出汗。也許我該說些什麼,但同時我又想,這些醫生會對沉默見怪不怪的。所以實際上我並沒沉默,我是在內心嘈雜地掙扎,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緒。這也是酒鬼們的專長。 “你在普萊德院過的如何?”她問。 她是自我回來以來第一個提到這個名字的人。 “那裡課程很緊張,”我說,“起先我一直想走。我對它的第一印象並不好。” “但你後來改變主意了?” 我點點頭。 “是的。我開始沒想到那裡那麼緊張,那兒有沒完沒了的情緒發洩和亂七八糟的事。我是說,那兒不像我想的那麼好,那麼宏偉。那兒好像是一點點地潛移默化地改變你,所以我慢慢意識到了我確實是個酒鬼。” “我聽說很多人都跟你有同樣的感受。” 這使我很想問她,她是不是也是一個酒鬼,她的“聽說”似乎表明她自己沒經歷過。我不喜歡一個治療師只會呆板地照本宣科,我喜歡那種真槍實彈地戰鬥過,最好還丟了一條腿的治療師,我喜歡有實戰經驗的治療師。這種想法對我來說沒什麼不合理,比如我認識的每個女人都看過婦科,她們只是不想說出來,讓人指指點點。 “那麼,什麼使你成為了一名化學品依賴症顧問?”我問,彷彿我在面試她似的。 “你怎麼會這麼問?”她反問我。 “我知道這不關我的事,但是我很好奇你是不是也有過這種癮症的經歷?” “我有沒有這種經歷對你的課程有影響嗎?” 我感覺我落入了圈套。如果我說是,我的心理健康跟你是否也曾是酒鬼息息相關,那麼似乎我的心理健康不關我的事了;如果我說不,沒什麼不同,那麼她會反問我又為什麼要問那個問題。於是我給了她一個廣告文案式的回答,我模棱兩可地說:“我只是突然想到了這個問題。我對這種'情緒'治療還很陌生,所以我就老實地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了。對的錯的,好的壞的,相關的無關的……”我聳聳肩,笑起來。 “這是個好主意,”她說,“你的這種不自我編撰是很正確的。”接著她又說:“那麼,你去過匿名酗酒者會議了嗎?” 我想,我得更要管住我的嘴,小心說話了。 我回到了家,發現自己心裡搖擺不定。我覺得自己是多餘的,我思維渙散,停滯不前;心神不寧,又沒有力氣。沮喪?我又想到了那幅心情圖。我想我是有點害怕和想家,或別的什麼,也許是孤獨吧。慢慢地我知道怎麼回事了。 我是想念酒了。 我想念它們宛如想念某些人,我感覺自己被遺棄了,或者是我自己當初走出了某種粗暴而互相辱罵的關係,但現在突然又想回去。因為此刻的回憶使我覺得,實際上沒那麼粗暴。在復原院時,他們告訴我這種感覺很正常,他們說心情好後就不會這麼想了,他們說這就像家人去世時的感覺一樣。 我一覺醒來,暗自慶幸我沒夢到更多。然而這種輕微的快感,使我意識到我這次沒有喝酒,沒有宿醉未醒,這是不喝酒令人愉快的一面。 我在辦公室裡一整天都在努力讓自己進入現實,以前讓我惱火的事情我現在也一笑而過;我開始練習接受現實。我開始回复打來的電話;當我被叫去為別人寫文案時,我也不像以前那樣大罵滾出去,而是一反常態地說沒問題。 午飯時間,我和格瑞爾一起去了一家沙拉吧。我用波菜葉、生花椰菜、跟火柴一樣細的南瓜條,還有一小勺低脂軟乾酪拌了一份沙拉。我像一個拼命在減肥的小女孩一樣,柔柔弱弱地吃這些寡淡的東西。這段時間以來我減掉這麼多體重,真讓我覺得奇妙,我現在幾乎要瘦到皮包骨了。我現在每天做一百個仰臥起坐,一星期去健身房四次。如果你是住在紐約的同性戀,你不去健身房,漸漸地你就無人問津了。 格瑞爾看到我的午飯,輕蔑地拿眼睛瞟我。她也拌了份沙拉,不過她的堆滿了熏肉和奶酪。 “你怎麼能這樣虐待自己呢?”格瑞爾似乎對自己如此善待自己很滿意。實際上那是因為她又高又瘦,所以少了顧忌。不過她同時還是不滿足,一直認為自己不夠瘦而深深苦惱。 “沒關係,很容易,”我說,“如果我能做到不喝酒,那做其他任何事都太小菜一碟了。” 我開始學著品賞不同品牌的礦泉水了。 Evian太甜,Volvic口感清爽,PolandSprings也還不錯,而DeerPark喝起來有塑料味。 我們把午飯打包帶回格瑞爾的辦公室吃。 “我發現你有了個重大變化。”她說。 “比如?”我說,機械地叉起一片乾波菜放到嘴裡。 “比如你不那麼發火。”她叉起一大塊熏肉,裹了層奶酪。 “可能是我在很多方面被改造了吧,”我說,“比如不像以前喜歡火上加油了,變得淡定了,很多事情能過去就讓它們過去。”這些事實也讓我吃驚不已,我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我的思想能朝某些健康而有意義的方向發展。但為什麼我又覺得悵然若失? “你什麼意思,讓它們過去?”格瑞爾問。 她這麼一個接一個地提問,讓我覺得自己成了總理大臣,正在誇誇其談地教誨人。 “哦,我是說,我戒了酒,同時好像也戒了其他一些東西。你知道嗎?就像那個蝴蝶效應。” “蝴蝶效應?”她問。 “就是亞馬遜河流域雨林裡的一隻蝴蝶拍了拍翅膀,就會引起空氣里花粉的傳播,然後會引起什麼地方的一個人打噴嚏,然後就會引起一陣微風……等等等等,最後就會影響到洛杉磯的交通或其他什麼事。我想不起來具體是怎麼說的了。” “哦,是的,”格瑞爾說,“幾年前有個本田汽車廣告好像就是那麼說的。” 我對她轉轉眼睛:“我只是覺得我現在身上包袱少了……我也不知道……我比以前能接受其他事物了,不再憤世嫉俗。還是不要和河流對抗,老老實實地隨它而行吧。” “天哪,你真的聽起來變了很多。”她拿餐巾紙輕輕擦嘴,接著她突然低頭看著它。 “竟然說到雨林了,”她說,“可憐的餐巾紙。” 吃完午飯後,我又一次感到心裡燒起一團火焰。一團讓我引以為豪的火。雖然微弱,但確實使我感覺我開始洗心革面了。用專業一點的話說,我現在正腳踩雲端,飄飄然了。但是我知道腳踩雲端會有一個麻煩,你會摔下來,而且摔得更重。 下班後我徑直去了“治愈地平線”參加我首次小組治療。治療前十五分鐘和在復原院裡沒什麼不同,因為我是新人,所以他們又過了一遍我早已知道的規則:不能打斷別人的話,別人哭時不能遞紙巾,要說“我認為”……我們繞房而走,進行自我介紹,談各自的生活及斷酒的時間。 十五分鐘後,一個人推門而入,微妙的變化出現了。 這個人在眾目睽睽下走進來,帶著一種冷酷的英俊,像明星從雜誌上走下來。他有一頭烏黑的頭髮,幽藍的眼睛,堅毅的鼻子和下巴,還有一對酒窩。他又有點不修邊幅,頭髮零亂,衣衫不整;但是他的這種不修邊幅看上去又像是每天花一千五百元請專人設計師刻意打造出來的。他一邊走向窗戶旁的一張椅子,一邊為自己的遲到道歉,操著一口低沉的南卡羅萊納州口音。 “我今天過得糟極了。”他一開口說話就迅速統領了這個房間,但是似乎沒有人介意他的霸道。實際上,每個人都入迷地凝視著他,我也是。他的眼睛只要一眨,房間裡似乎就會顫動一下。我也感覺到這種顫動,讓人震驚! 他的名字叫福思特;他又吸毒又酗酒;他不愁錢,並且總是有大把時間;他有份含糊不清的臨時工作;他和一個從倫敦非法入境的酒鬼住在一起,從我收集的信息來看,他好像在竭力要把那個人趕走。 “我昨天晚上真是累壞了。”他說,“我下班時已經凌晨兩點了,再讓我回去面對他真讓我快崩潰了。所以我到了第八大道,準備弄點毒吸吸。我已經瘋了,失去了控制。但是那個皮條客就在我眼皮底下被警察逮住了,那時我正要向他走過去。”福思特呼了口氣,向後甩甩頭。我看著他的喉結和他脖子上黑壓壓的一片胡茬。 “我真是精疲力竭了。” 他用手指捋捋頭髮;他的眼神空洞,彷彿誰都沒有看在眼裡;他坐立不安地在座位上扭來扭去,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小組協調員維恩這時問道:“有人願意對福思特說些什麼嗎?” 這時我左邊一個年長的人說道:“我很高興你昨天沒吸上,真的很高興。” 福思特立刻做了個“謝謝”的口型,接著在椅子裡躺得更低。 房間裡陷入沉默,大家在觀察他。觀察英俊的人是很有趣的,一個陷入危機的英俊男人則更迷人。 “你知道,”福思特帶著一種狂躁不安的腔調說,“我真想去佛羅里達群島去劃皮艇,找塊地方種馬鈴薯,過真正的生活。我討厭現在這種混亂瘋狂的生活,我真的厭倦了。”他一邊說,一邊用拳頭捶著大腿。 他拿眼睛快速掃視了一下房間。一會兒這兒,一會兒那兒,然後看看我,然後又看看別人,但是他最終總會意味深長地回頭看看我。他盯了我很長時間,彷彿我鼻子上掛著什麼似的。 “嘿,很抱歉我遲到了。你叫什麼名字?”他一邊說一邊從椅子里站起來走向我,手伸了出來。 “奧古斯丁。”我說,我小心地將手在我的牛仔褲上擦了擦再去握他的手,我的心跳得厲害,我發現他也在發抖。 “奧古斯丁,”他重複了一遍,“奧古斯丁,真有趣的名字。介意我叫你奧吉嗎?” “不介意。”我輕笑,竭力掩飾我因為被這個男人賜了一個暱稱而喜出望外的心情。 他也報我以輕笑。 “很好,”他說,“歡迎到這裡來。” 他坐回去,小組活動繼續。接下來的一個半小時,我注意到他一直在觀察我。 小組結束後,眾人擠進電梯,電梯裡一片寂靜。這是電梯的奇妙之處,彷彿它有種使人緘默的魔力。一秒鐘前,大家還在小組裡對陌生人大敞心扉,現在卻都無話可說了。 出電梯後,大家互道再見,分道揚鑣。 我往左向公園大道走,我能感覺到福思特就在我身後幾步遠。和我說話,和我說話,和我說話,我全身顫抖地暗暗祈禱。 但他沒有。在公園大道時,他往北走去,我往南走。 我穿過十個街區回家,一路上想著這次小組活動,尤其那個叫福思特的人。我開始渴盼星期四的小組活動了,我知道這種渴盼源於福思特。 我徑直去了佩里街參加了匿名酗酒者會議。今晚,發言人談到恢復中的人們是如何熱衷於尋求巨大的戲劇性效果或奇蹟;我們是如何孜孜希望一杯水能魔術般地從桌子上升起來;我們是如何奇思妙想,以至於我們忽視了世界上有玻璃杯其實已經很神奇了;我們忽視了其實玻璃杯沒有飄起來,飄走,才是更神奇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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