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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四章初學者的酒精中毒

深度鬱悶 奥古斯丁·巴勒斯 16265 2018-03-21
“我叫瑪麗安。我酗酒,吸毒。”瑪麗安一邊看著她腿上的肥手,一邊說。 “你好,瑪麗安。”在座的人唱歌似的回應道。 “我來了我該來的地方。”瑪麗安對她的手說。 “你來了你該來的地方。”眾人附和道。 “我感受我的感受,並與他人分享。” “你感受你的感受,並與他們分享。” 瑪麗安的目光穿過房間,在眾人中稍停了一下。 “我愛我自己。” “你愛你自己。”眾人同意。 “我是有價值的人。” “你是有價值的人。”眾人又齊聲應和。 瑪麗安臉上閃過一絲笑容——她的臉紅了。她在她的牛仔褲上擦擦她的手,然後轉向她右邊的人。 “我叫保羅,我酗酒。”孕婦保羅說。 “你好保羅酒鬼。”眾人一字一頓地說。瑪麗安也附和道,她現在可以從容不迫地看著保羅了,後者正盯著地板,極力抑制自己緊張的笑容。

“我是個好人。” “你是個好人。”人們都同意。 “我會好起來的。”保羅樂觀地說。 “你會好起來的。”酒鬼們再次同意。 “我會洗心革面,找一個好男友。”保羅露齒而笑。 “你會洗心革面,找一個好男友。”眾人唱道。 “我是有價值的人。”他說,手在腹部交叉。 “你是有價值的人。”眾人說,而我沒有吭聲。 如早上一個顧問所說,宣證會是要我們宣證自己很強大。比如,如果我覺得自己胖,我應該說:“我很瘦。”然後其他人會證明這一點。他們會慷慨激昂地引吭高歌:“你很瘦。”就這麼簡單。通常最後你要以“我是有價值的人”結尾。 這真的很好笑。好像以前我也有類似的宣證,但都沒有收到同樣的效果。我記得我多次跟格瑞爾說:“我沒醉,我以後不會再醉熏熏地上班了。”而她會說:“胡說!你這個騙子!”

最後轉圈轉到了我,四周陷入寂靜。而我還在開小差,我正在想像我走進明尼阿波利斯市中心的一家珠寶店的情景。我要買只好表,我原來那隻送給了一位前警官。我和他在我公寓裡一夜雲雨後,就把手錶送給了他。 有人清了清嗓子,所有目光聚到我身上。 “我叫奧古斯丁,我酗酒。”我回過神來,喃喃地說。 “你好奧古斯丁。”眾人說。 “我很高興能來這兒。”我口是心非道。 “你很高興你來這兒。”他們重複。 “我吃完午飯後不會走。”我說。 “你吃完午飯後不會走。”他們作證道。 我想,差不多了。 “還有呢……?”有人說道。 “還有什麼?” “還有,你是有價值的人。”三四個人不懷好意地說。

哦,上帝。 “我是有價值的人。”我嘲諷地說。 “你是有價值的人。”他們一字一頓地強調道。 宣證會結束後,我徑直加入小組討論。今天可愛的大衛沒有來,顧問由雷來當。雷是個大塊頭的女人。彷彿為了強調這一點,她穿得花里胡哨,碩大的花開遍她全身。她的聲音不怒自威,使我想,我不可能僥倖逃脫,我甚至連這個念頭都不能有。 “今天我談論後果。我們喝酒的後果。有誰說說看有哪些後果?” 沒人吱聲。 她環顧四周,直直盯著每個人,包括我。她盯了我很長時間,我不禁毛骨悚然。我想,這比在地鐵裡,和一些在六月裡戴萬聖節面具,疑似強盜的人面面對峙還可怕。 雷凶狠地露齒而笑。 “哦,我明白了。你們沒人遭遇過你們酗酒的後果,是嗎?你們真是一群幸運的酒鬼啊。”

聽到這話,我惟一的反應就是想跳起來破口大罵。 依然沒人說話。眾人彷彿都老僧入定了,看都不看別人一眼。我猜我們都在看我們的鞋帶,努力研究上面的結。 “那麼好吧,我來告訴你們。一個後果是,你們喝醉後,在酒吧里遇到另一個醉鬼,然後你們就開始交往,每晚你們都一起喝酒,每晚這個你勾搭上的酒鬼會把你打得半死,然後到早上他再道歉,然後你原諒了他,但是如果他把你臉上的骨頭都打斷了呢?或者更嚴重……” 她停住了。我的手不停出汗,頭暈,彷彿在坐過山車。 “你周圍的朋友都會指責你,說你簡直瘋了,跟那個醉鬼在一起。你反擊說那不關他們的事。漸漸地,你朋友都沒了。但是你不在意,因為你覺得你還有酒,還有你的酒鬼。這只是其中一個例子。”

她又停了停。 “當然,還有個後果就是你可能會失業,甚至失去自尊。你可能每日墮落,家裡亂糟糟一片,水槽裡堆滿了盤子,你都不管。” 這彷彿在向我敲警鐘!我想起我的公寓,它是我最深最黑暗的秘密,我酗酒不是秘密。我通常和吉姆喝酒前已經在家裡喝醉了,這也不是秘密。 公寓是我的秘密!它裝滿了空酒瓶!不是五隻或六隻,而是三百隻。三百隻一升的蘇格蘭威士忌酒瓶,它們佔滿了我公寓裡的空地。有時我自己也會被眼前的景象嚇一跳。最可怕的是,我真的不知道它們是怎麼來的。你會想,我平時應該把空瓶子扔到垃圾房才行,但是通常我會留兩隻下來。因為我覺得只是暫時留兩隻,不算多。於是,就有了第三隻。漸漸地,越積越多。然而可笑的是,我並不是那種熱衷收藏的人。我不會收集朋友們的舊明信片,也沒有童年紀念物。我的公寓設計也現代、簡潔,是你所想像的紐約廣告人士的宅邸。

地上除了到處是酒瓶外,還到處是雜誌。 每次我將瓶子清除出公寓時,我都暗暗發誓,下不為例。但是依然惡習不改。我不喝威士忌,喝啤酒時,啤酒瓶就會有一堆。我有次心血來潮,數了一下:一共一千四百五十二隻。當我在午夜,躡手躡腳、小心翼翼地馱著裝塞滿幾百隻瓶子的塑料垃圾袋下樓,扔掉它們時,我才開始認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趁自己還沒改變主意前,我脫口而出:“我認為,我對你剛才說的話有話說。”我已經用了“我認為”句式。 她看著我,雙手疊胸,滿意地點頭:“繼續。” 我說起我那些酒瓶。我說起我如何因為它們而從不邀請朋友來家裡。 “實際上,每次我聽到走廊裡有走動時,我都嚇得一動不動,害怕有人來敲門。我假裝我不在家。”

說到這裡,我心裡隱隱作痛。怎麼會有人像我這樣?我覺得自己名譽掃地。於是我又說道:“我知道這很可笑。但是把這些說出來讓我感覺很奇怪,好像在說一些我不該說的話。” 她拍拍手,說:“就是那樣!你現在所做的就是和你的心魔對話,你需要正視你的心魔,你要把它當成你體內的一個個體。它一心就是想讓你喝酒,如果你不喝,它就說:'來吧,就喝一杯。'它想讓你臣服於它,所以當你提起你的酒瓶或其他酗酒的後果時,你就是和它在對抗了。” 我受到鼓舞,腦子繼續往前搜索。我盡力想像有一個誘人作惡的小人住在我的額頭里,敲著我的眼球,喋喋不休地引誘我說話。然後我又想像自己正穿著那雙醫院拖鞋。 “當然,那不可能是什麼真的實體,不過那樣想會對你有幫助。”她理了理她的衣服,“現在,那些瓶子導致什麼後果了呢?”

“嗯……我想他們會把房間弄亂。”我說。 “還有呢?”她又問道,像一個檢察官。 我看著她,迷惑不解。我說不下去了。 “還有誰要說?”她問其他人。 大鮑比在椅子裡坐直了,說:“我想,如果他家裡到處是瓶子,就像他說的,就不會有人來。那他一定會孤獨。” 我感到一陣痛苦。現在我在眾目睽睽之下,比生魚片還要透明了。 “是的。”她說,“一點沒錯。那些瓶子會在你和他人之間築起一道玻璃牆,而你就成了你自己家的囚徒。你的心魔會為此欣喜萬分,因為它就是想讓你和人群隔離。你的心魔嫉妒心強,只要你聽命於它。” 我想起我總是一下班就急匆匆趕回家喝酒。最近我甚至都不關心吉姆是不是很忙,或者我是不是已久未謀面的朋友。我不介意一個人足不出戶地喝酒,事實上我越來越喜歡待在家裡。

接著我想起了皮格海德。我們似乎從不談論他的艾茲病,因為他很健康,沒有必要談。除了有些時候—— “奧古斯丁,”他總是說,“我不是要你幫我什麼,也不是要你陪我去夏威夷玩一個月。我只是要你有時間過來吃頓飯,吃頓烤肉,或者打個電話給我,說一句:'嘿,最近怎麼樣?'” 我想起我總是覺得他要求苛刻。 “我去不了,”我總這麼回他,“我得工作。”烤牛肉和一個小時我都覺得多,甚至一個電話。 “安定藥醫生”接下去說。他說起他也許會因為他的安定藥癮丟了他的醫療執照。他說他那麼多年的寒窗苦讀也許到頭來只會換來一場空。 “對,這就是後果。”雷說。 於是其他人陸陸續續說出自己的心事:“大黃蜂”說起他的車禍和他癱瘓的母親;瑪麗安談起她和她女友六年關係的失敗;大鮑比談起他的工作總是無著落,他恨他自己已經三十二了還和父母住一起……

現在房間裡一下像玲玲馬戲團一樣熱鬧。看著這些稀奇古怪的人,我驚奇地發現,我不僅不對他們的話無動於衷,反而越來越能感同身受。 “十年前,我在威斯康星的綠海灣做妓女。只要給我夠買一瓶酒的錢,我就跟人睡或者口交,而且,還不需要是好酒。不管什麼爛酒,只要有一瓶就行。後來我遇到了我的白馬王子。”雷一字一頓地吐出“白馬王子”,彷彿它有毒似的,彷彿她咬碎了體溫計,現在正把水銀吐出來。 我看著她的臉,看能不能在上面找到碎骨頭的殘痕。我一無所獲!事實上她的皮膚很光滑,表情平靜,甚至乾淨舒服得像我一直心馳神往的旅遊勝地。 “我洗澡時在浴缸裡撞得不輕,我在裡面躺了兩天,失去了意識。等我醒來時,我的頭髮和著我的血全都粘到了浴缸上,我和我自己的屎尿混在一起躺了兩天。” 我看著她花哨的衣服,心下驚嘆,真不可思議。 “但那是十年前。再往前五年,十五年前,我是一個醫生的妻子,我每天開卡迪拉克去夜校上課。我的人生充滿計劃。但是後來,我的婚姻破裂了。我丈夫有了外遇,而我不能接受這個事實。於是我開始酗酒,開始時只是晚上餐前喝點雞尾酒,後來變成兩杯,然後六杯。就在那一年末,我開始早上不喝咖啡,改喝酒了。三年後,我從學校退了學,開始沒日沒夜喝酒。” 哇,我想。那血腥瑪麗也算嗎?我喜歡早上喝血腥瑪麗。原來你們也有此癖好啊。 她繼續說:“我知道我的情況有點不同,有點太快。五年的時間我就一無所有!我想我的感受更多。” 我現在的想法是,她是個優秀的煽情者,如果做廣告,估計能有一番成就。她把房間裡的興奮氣氛煽動起來了。我意識到我的手全是汗,但不是害怕的冷汗,是源於急於想知道故事下文的激動,我喜歡這齣戲。我掃了眾人一眼,他們也正全神貫注地等待著下文。我終於知道了人們喜歡來同性戀醫院的原因,這裡總上演戲劇,而人們喜歡戲劇。 “當我走出浴缸,走到鏡子前時,我已經認不出鏡中的人了。就在那天,我去了我的第一個匿名酗酒者會議。這些都是十年前的事了。今天,我內心清醒,我還取得了博士學位。我和你們坐在一起,也是想幫你們也獲得清醒。” 清醒。這就是我來這裡的原因!突然之間,這個詞以一種我成年以來從未有的憂傷籠罩住了我,一種類似於夏天結束時感到的憂傷——螢火蟲離去,池塘乾涸,萬木枯萎,而以前它們是多麼青翠碧綠啊。夏天已過去,但是依然炎熱沉重,秋天尚遠。那是季節間的另一個季節。那是美好的事物消逝時的憂傷。 “看,酒精就像泡泡糖。你吹出一個泡泡,然後它炸了,一些橡膠就會粘在你下巴上。” 眾人發出會意的短促的輕笑。 “那麼什麼能讓橡膠離開你下巴呢?” 有時我會嚼葡萄味泡泡糖,因為它味道濃,能蓋住酒味。我回答說:“泡泡糖,你得拿你嘴裡的泡泡糖,把它按到你下巴上那個地方,就能把橡膠扯下來了。” 雷驚呼道:“你說的太對了。” 哦,我已經踏上了復原的道路。 “只有酒鬼才能治療酒鬼。只有其他酒鬼才能使你平靜。”接著她用手拍腿,迅速呼了一口氣,說:“好了,就到這裡。午飯時間到了。” 但是無論如何,我還是討厭這種四海一家的生活。 我從戒癮病房裡放了出來,離開了那張彩虹腳印海報,搬進一間正對男士淋浴間的普通房,我的新室友是“安定藥醫生”和大鮑比。我已經很輕易地適應了這裡的日常生活,就像勞動營的工人一樣。早間和晚間的宣證會(我是有價值的人!!)四四方方地立在我的面前,就像這座酒鬼學院裡每天緊張學習生活中的劣質壓書器。 這裡的日子很容易被混為一談。因為只要在這裡待上四天,你就能嚐遍這裡的所有課程,接下來只消日復一日地重複了,就像電影《土撥鼠日》一樣——一個永無止境的循環。 最近小組裡來了個瘦骨嶙峋的女孩。 “我女朋友一拿剃須刀片割我的腿,我就能到高潮。我經常覺得自己不屬於人類,我只是一些動物的外殼什麼的。但是當她割我時,我看到自己流血,我拿手指沾一點嚐一嘗,我就又覺得我是人了,真正的人類。這真使我興奮。” 所以她應該是《女性生活》節目裡的那類女孩子,她們熱衷於拿刀刺膝蓋,直到父母把她們抓住,送到醫院。雖然聽起來很新奇,可是始終教人覺得匪夷所思。 大衛前天給我們佈置了作業,今天要小組討論。 “我要你們給你們親近的人寫封信。你們要向他坦誠你們對他及你們之間關係的真實感受。” “安定藥”醫生給他以前的病人們寫了封信,對他拿阿斯匹林冒充安定藥道歉;“大黃蜂”寫給他母親,對醉酒駕車使她癱瘓道歉;他還會為他的出生道歉。 我寫給皮格海德。 親愛的皮格海德: 我總是對你冷淡,是有兩個原因的。第一是因為我酗酒。我每晚都要喝酒,於是什麼都顧不上了。 第二是因為你的病。我不能忍受我跟你親密無間後,然後眼睜睜看你死去,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必須保護這一點。 我很少打電話給你,或見你,是因為我現在要趁還容易的時候慢慢遠離你。因為至少現在還能和你說話。我想在你還健康的時候慢慢遠離你,不想你離開的那一天突然到來時我承受不了打擊。 我在預先慢慢分散將來失去你的痛苦,而不是有一天忍受集中的痛苦打擊。 我在小組討論上將我的信讀了出來,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事發生了,我痛苦萬分,幾乎喘不過氣,淚水充滿了我的眼眶。瑪麗安將手伸向紙巾盒。 “不,瑪麗安,不要。”大衛說。 “哦,好的,我給忘了……我真蠢。”她羞愧地說。 我對她做出“謝謝”的口型,她悄悄地對我笑了笑。我要讓她知道,實際上她已經將紙巾遞給了我,而這正是我想要的。接著我清清嗓子。 “我不知道這是怎麼了。”我說。我驚恐地發現,原來我是這麼容易動感情的人。但這樣也好,這使我了解了我對皮格海德的情感。 “我,哦……”我又重新說道。我驚奇地發現我的聲音顫抖不已,彷彿我正坐在正轟隆隆地甩乾衣服的洗衣機頂上,接著我又哭了。在眾人面前啜泣很丟人,但是我控制不住,我體內的某個東西彷彿斷了似的。我哭了十分鐘後,才收拾好心情。 “你沒事吧?”大衛問。 我點點頭,舉起衣袖擦擦眼睛。 他往前斜過身體,胳膊肘支在膝蓋上。 “你有心事吧?” 我咬咬嘴裡面:“是皮格海德的事。讀那封信,你知道……我也說不清楚……可能它使我想到我們的過去。” 我是在一次打性愛熱線時認識了皮格海德。那時我剛搬到曼哈頓,除了一張從沃爾瑪買的充氣橡皮床外,家徒四壁,但是我有一台電話和一本《鄉村之音》。 《鄉村之音》的廣告上有個電話——“交友熱線”。所以我撥了號碼,一邊喝啤酒一邊聊天。我還裝出一副英國口音。 你撥通電話,就會被連接到另一個撥電話的人。如果你不喜歡他,你按切斷鍵,然後就會換到另一個人。 通常我會等對方先發話。 “你陽具多大?”通常是要問的問題。 我裝著英國口音開始發問:“你用什麼牌子的牙膏?” 通常我會被切斷。只有一次,有個人回答:“佳洁士。” 然後我說:“真的?為什麼不用高露潔或格利?” 然後他說:“因為我更喜歡佳洁士的味道。高露潔不是含氟嗎?我不知道氟是什麼,不過我還是不敢用。” 聽了他的話,我哈哈大笑。 “你知道,”他說,“你的英國口音很棒。不過你一笑就露餡了。你還得加強操練。” 我換回我自己的口音,說:“你這個混蛋,你是故意逗我笑的吧?” 他說是的。 “真不錯,我很久沒這麼笑過了。”我說。 他說:“那正是你應該試著改變的地方。你相信你能改變你自己嗎?你是那種停滯不前的人嗎?” 我說:“我在池塘邊長大,所以我知道停滯不前的危險。” 他說這真是好消息。接著他問:“那你為什麼不問我的陽具有多大呢?其他人都會問。你不好奇嗎?” 我說:“好吧,你陽具多大?” 他說:“果然如此。你果然只是找性,你只對性感興趣。知道我怎麼想的嗎?我打這電話是想找一段嚴肅健康的關係。” “你開玩笑吧?”我說。 “我是認真的。”他說。 我們又斷斷續續聊了一小時,最後他建議我們見個面。 “只是喝一杯。”他說。 第二天,我們在市中心世界金融中心的“冬季花園”見了面。我身穿牛仔褲和黃色牛津衫;他穿一套阿瑪尼薄套裝,小指還戴著一枚戒指。我立刻評頭論足道:“當奴•杜林普美國紐約知名房地產商DonaldTrump。才戴那個。” 他聽了說:“收回那句話。” 我對他笑了笑,說我不會收回那句話的,因為我說的是實話。 他說:“我想我得喝點酒了,這樣我才忍受得了你,不會棄你而去。” 金融中心第一層的院子裡有家中國餐館,裡面有隻裝滿桔紅色魚的大魚缸。我們在魚缸前面的酒吧台坐了下來。他點了份ABSOLUT伏特加和湯力水加玫瑰青檸汁,我也點了同樣一份。我故意裝腔作勢地說,我們竟然有相同的愛好。真是巧合,我的眼神對他說。我越來越清醒自己正在做什麼。 皮格海德是個——好像沒有其他詞可以形容——睿智的人。他濃黑光滑的頭髮看上去也是那麼舒服,詼諧而有魅力,他身上散發著CK那款“迷惑”香水的味道。 我跟他講了我的廣告生涯,特地強調了我小學後就沒受過正規教育,但是我年少有為。這一般是我向別人炫耀的兩件事。我不能談我的父母、我的童年或我的青春期,因為這些會讓他們聽得毛骨悚然。他們會認為我是個不正常的人,尤其在一個投資銀行人看來。 皮格海德看看他的金表,說他該走了。 我確定我們不應該拘泥於形式,我們應該直接搬到一起。我剛來紐約,見短識淺,還想像不到像我這樣對他有特殊想法的人太多了。而我只是一個普通人,沒什麼特別之處。一個曼哈頓的英俊銀行家從來不缺和我這樣的人約會。 在我家裡的書櫃上,有張我給皮格海德拍的照片。當時他正在試我聖誕節給他買的皮夾克,他身後的鏡子裡可以看到我在給他拍攝。我頭戴滑稽的紅色聖誕老人帽,鼻子上架著金邊眼鏡。在另一張照片裡,我在緬因州一個汽車旅館的游泳池裡游泳。我記得是叫“明燈旅館”。時值秋天,池裡的水冰冷刺骨,水面上還漂著桔黃色的樹葉,還有甲蟲。這是我們第一次的公路旅行,那時我們已經相識一年。我記得我們從泳池上來後,回到房間,我衝了個熱水澡,然後和他在床上嘻鬧。我們在床上整整待了兩天,只在晚上,才會去鎮上惟一用玻璃杯而不是紙杯裝水的那家餐館吃牛排或意大利面。 回到曼哈頓後的一個晚上,我告訴他:“我想我愛上你了。”當時我們正斜靠在電池花園城露台的欄杆上,看飛機在頭頂盤旋。對於紐約人來說,夜晚盤旋的飛機代表著星星,象徵著浪漫。 他轉過來對著我,說:“我也愛你,奧古斯丁。”接著他又溫柔地說,“但是那不是愛情。我對我們之間發生的事很抱歉,我沒想到我們發展成這樣,我不該讓我們之間發生性,我不該使你錯覺我們之間的關係超過朋友。是我的錯。” 我被欺騙了,因為我真的愛他;我被愚弄了,我真想狠狠傷害他,報復他。你總有一天會愛上我的,我想,而那時就會太遲了。 這樣又過去了一年。劇烈、飢渴的性交,還有友誼;但是沒有浪漫。我得去他的公寓(我的對他來說總是太亂了);他總是做烤雞或燉牛肉。我經常看他忙個不停:切菜、攪拌、磨辣椒粉……我會凝視他的手,沉醉地想,我愛這雙手。就在這時,我動了一定要離開他的念頭,我不會再在乎他對我有沒有柔情蜜意了,我要決心離開他了。 我開始約會了。第一次是和提姆,我們維持了三個月;然後是內德,維持了兩個星期,然後是朱利安、卡羅斯、艾瑞克……這些人都和皮格海德有相似處,身上都有他的影子。提姆是個銀行家,朱利安和卡羅斯長的有點像他;內德長的不像,但他是希臘人,我想,也許這就夠了。 一年後,我終於覺得自己已經擺脫了他。不再是每首歌都能讓我想起他,我可以做到不整日整夜想他了,我在想,我是不是該另尋他歡了。 一天晚上,他在車裡給我打電話,讓我去樓下見他。那天是星期五,我本打算和吉姆去歐迪恩或農莊酒吧喝酒。 “你快下來,現在。” 我爬進他的車裡,心情很差。 “上帝,你到底怎麼了?”我記得我這樣問他。可能不全是這幾個詞,但大意如此。 “你得放寬心些,情況沒那麼糟,只是工作上的事而已,又不是你得艾滋了。” 但是——他檢查出HIV陽性。 那天晚上,我在他家裡過了夜。我抱著他,跟他表示我不在乎這個。我想讓他知道,即使治不好,也還是有希望,一種強大的希望,一種因為熱烈渴求而不放棄的希望。 就在那個晚上,他告訴我他其實很愛我——不是友誼,是愛情。 但當時他的話給我的感覺是,他只是出於害怕才這麼說,他只是害怕自己失去一切,他根本不愛我。我更下定決心要徹底離開他,只做他的朋友,我不想受那病毒所累。我恨他,我恨他我千辛萬苦地擺脫他後,他卻在得了絕症後突然說愛我。他是讓我如此於心不忍,他又是那麼傷透我的心,他這個混蛋! 所以,現在我成了他的普通朋友,我想我已經擺脫他了。但是,很顯然,我並沒有完全康復,我還是心猿意馬。 我從戒癮病房裡放了出來,離開了那張彩虹腳印海報,搬進一間正對男士淋浴間的普通房,我的新室友是“安定藥醫生”和大鮑比。我已經很輕易地適應了這裡的日常生活,就像勞動營的工人一樣。早間和晚間的宣證會(我是有價值的人!!)四四方方地立在我的面前,就像這座酒鬼學院裡每天緊張學習生活中的劣質壓書器。 這裡的日子很容易被混為一談。因為只要在這裡待上四天,你就能嚐遍這裡的所有課程,接下來只消日復一日地重複了,就像電影《土撥鼠日》一樣——一個永無止境的循環。 最近小組裡來了個瘦骨嶙峋的女孩。 “我女朋友一拿剃須刀片割我的腿,我就能到高潮。我經常覺得自己不屬於人類,我只是一些動物的外殼什麼的。但是當她割我時,我看到自己流血,我拿手指沾一點嚐一嘗,我就又覺得我是人了,真正的人類。這真使我興奮。” 所以她應該是《女性生活》節目裡的那類女孩子,她們熱衷於拿刀刺膝蓋,直到父母把她們抓住,送到醫院。雖然聽起來很新奇,可是始終教人覺得匪夷所思。 大衛前天給我們佈置了作業,今天要小組討論。 “我要你們給你們親近的人寫封信。你們要向他坦誠你們對他及你們之間關係的真實感受。” “安定藥”醫生給他以前的病人們寫了封信,對他拿阿斯匹林冒充安定藥道歉;“大黃蜂”寫給他母親,對醉酒駕車使她癱瘓道歉;他還會為他的出生道歉。 我寫給皮格海德。 親愛的皮格海德: 我總是對你冷淡,是有兩個原因的。第一是因為我酗酒。我每晚都要喝酒,於是什麼都顧不上了。 第二是因為你的病。我不能忍受我跟你親密無間後,然後眼睜睜看你死去,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必須保護這一點。 我很少打電話給你,或見你,是因為我現在要趁還容易的時候慢慢遠離你。因為至少現在還能和你說話。我想在你還健康的時候慢慢遠離你,不想你離開的那一天突然到來時我承受不了打擊。 我在預先慢慢分散將來失去你的痛苦,而不是有一天忍受集中的痛苦打擊。 我在小組討論上將我的信讀了出來,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事發生了,我痛苦萬分,幾乎喘不過氣,淚水充滿了我的眼眶。瑪麗安將手伸向紙巾盒。 “不,瑪麗安,不要。”大衛說。 “哦,好的,我給忘了……我真蠢。”她羞愧地說。 我對她做出“謝謝”的口型,她悄悄地對我笑了笑。我要讓她知道,實際上她已經將紙巾遞給了我,而這正是我想要的。接著我清清嗓子。 “我不知道這是怎麼了。”我說。我驚恐地發現,原來我是這麼容易動感情的人。但這樣也好,這使我了解了我對皮格海德的情感。 “我,哦……”我又重新說道。我驚奇地發現我的聲音顫抖不已,彷彿我正坐在正轟隆隆地甩乾衣服的洗衣機頂上,接著我又哭了。在眾人面前啜泣很丟人,但是我控制不住,我體內的某個東西彷彿斷了似的。我哭了十分鐘後,才收拾好心情。 “你沒事吧?”大衛問。 我點點頭,舉起衣袖擦擦眼睛。 他往前斜過身體,胳膊肘支在膝蓋上。 “你有心事吧?” 我咬咬嘴裡面:“是皮格海德的事。讀那封信,你知道……我也說不清楚……可能它使我想到我們的過去。” 我是在一次打性愛熱線時認識了皮格海德。那時我剛搬到曼哈頓,除了一張從沃爾瑪買的充氣橡皮床外,家徒四壁,但是我有一台電話和一本《鄉村之音》。 《鄉村之音》的廣告上有個電話——“交友熱線”。所以我撥了號碼,一邊喝啤酒一邊聊天。我還裝出一副英國口音。 你撥通電話,就會被連接到另一個撥電話的人。如果你不喜歡他,你按切斷鍵,然後就會換到另一個人。 通常我會等對方先發話。 “你陽具多大?”通常是要問的問題。 我裝著英國口音開始發問:“你用什麼牌子的牙膏?” 通常我會被切斷。只有一次,有個人回答:“佳洁士。” 然後我說:“真的?為什麼不用高露潔或格利?” 然後他說:“因為我更喜歡佳洁士的味道。高露潔不是含氟嗎?我不知道氟是什麼,不過我還是不敢用。” 聽了他的話,我哈哈大笑。 “你知道,”他說,“你的英國口音很棒。不過你一笑就露餡了。你還得加強操練。” 我換回我自己的口音,說:“你這個混蛋,你是故意逗我笑的吧?” 他說是的。 “真不錯,我很久沒這麼笑過了。”我說。 他說:“那正是你應該試著改變的地方。你相信你能改變你自己嗎?你是那種停滯不前的人嗎?” 我說:“我在池塘邊長大,所以我知道停滯不前的危險。” 他說這真是好消息。接著他問:“那你為什麼不問我的陽具有多大呢?其他人都會問。你不好奇嗎?” 我說:“好吧,你陽具多大?” 他說:“果然如此。你果然只是找性,你只對性感興趣。知道我怎麼想的嗎?我打這電話是想找一段嚴肅健康的關係。” “你開玩笑吧?”我說。 “我是認真的。”他說。 我們又斷斷續續聊了一小時,最後他建議我們見個面。 “只是喝一杯。”他說。 第二天,我們在市中心世界金融中心的“冬季花園”見了面。我身穿牛仔褲和黃色牛津衫;他穿一套阿瑪尼薄套裝,小指還戴著一枚戒指。我立刻評頭論足道:“當奴•杜林普美國紐約知名房地產商DonaldTrump。才戴那個。” 他聽了說:“收回那句話。” 我對他笑了笑,說我不會收回那句話的,因為我說的是實話。 他說:“我想我得喝點酒了,這樣我才忍受得了你,不會棄你而去。” 金融中心第一層的院子裡有家中國餐館,裡面有隻裝滿桔紅色魚的大魚缸。我們在魚缸前面的酒吧台坐了下來。他點了份ABSOLUT伏特加和湯力水加玫瑰青檸汁,我也點了同樣一份。我故意裝腔作勢地說,我們竟然有相同的愛好。真是巧合,我的眼神對他說。我越來越清醒自己正在做什麼。 皮格海德是個——好像沒有其他詞可以形容——睿智的人。他濃黑光滑的頭髮看上去也是那麼舒服,詼諧而有魅力,他身上散發著CK那款“迷惑”香水的味道。 我跟他講了我的廣告生涯,特地強調了我小學後就沒受過正規教育,但是我年少有為。這一般是我向別人炫耀的兩件事。我不能談我的父母、我的童年或我的青春期,因為這些會讓他們聽得毛骨悚然。他們會認為我是個不正常的人,尤其在一個投資銀行人看來。 皮格海德看看他的金表,說他該走了。 我確定我們不應該拘泥於形式,我們應該直接搬到一起。我剛來紐約,見短識淺,還想像不到像我這樣對他有特殊想法的人太多了。而我只是一個普通人,沒什麼特別之處。一個曼哈頓的英俊銀行家從來不缺和我這樣的人約會。 在我家裡的書櫃上,有張我給皮格海德拍的照片。當時他正在試我聖誕節給他買的皮夾克,他身後的鏡子裡可以看到我在給他拍攝。我頭戴滑稽的紅色聖誕老人帽,鼻子上架著金邊眼鏡。在另一張照片裡,我在緬因州一個汽車旅館的游泳池裡游泳。我記得是叫“明燈旅館”。時值秋天,池裡的水冰冷刺骨,水面上還漂著桔黃色的樹葉,還有甲蟲。這是我們第一次的公路旅行,那時我們已經相識一年。我記得我們從泳池上來後,回到房間,我衝了個熱水澡,然後和他在床上嘻鬧。我們在床上整整待了兩天,只在晚上,才會去鎮上惟一用玻璃杯而不是紙杯裝水的那家餐館吃牛排或意大利面。 回到曼哈頓後的一個晚上,我告訴他:“我想我愛上你了。”當時我們正斜靠在電池花園城露台的欄杆上,看飛機在頭頂盤旋。對於紐約人來說,夜晚盤旋的飛機代表著星星,象徵著浪漫。 他轉過來對著我,說:“我也愛你,奧古斯丁。”接著他又溫柔地說,“但是那不是愛情。我對我們之間發生的事很抱歉,我沒想到我們發展成這樣,我不該讓我們之間發生性,我不該使你錯覺我們之間的關係超過朋友。是我的錯。” 我被欺騙了,因為我真的愛他;我被愚弄了,我真想狠狠傷害他,報復他。你總有一天會愛上我的,我想,而那時就會太遲了。 這樣又過去了一年。劇烈、飢渴的性交,還有友誼;但是沒有浪漫。我得去他的公寓(我的對他來說總是太亂了);他總是做烤雞或燉牛肉。我經常看他忙個不停:切菜、攪拌、磨辣椒粉……我會凝視他的手,沉醉地想,我愛這雙手。就在這時,我動了一定要離開他的念頭,我不會再在乎他對我有沒有柔情蜜意了,我要決心離開他了。 我開始約會了。第一次是和提姆,我們維持了三個月;然後是內德,維持了兩個星期,然後是朱利安、卡羅斯、艾瑞克……這些人都和皮格海德有相似處,身上都有他的影子。提姆是個銀行家,朱利安和卡羅斯長的有點像他;內德長的不像,但他是希臘人,我想,也許這就夠了。 一年後,我終於覺得自己已經擺脫了他。不再是每首歌都能讓我想起他,我可以做到不整日整夜想他了,我在想,我是不是該另尋他歡了。 一天晚上,他在車裡給我打電話,讓我去樓下見他。那天是星期五,我本打算和吉姆去歐迪恩或農莊酒吧喝酒。 “你快下來,現在。” 我爬進他的車裡,心情很差。 “上帝,你到底怎麼了?”我記得我這樣問他。可能不全是這幾個詞,但大意如此。 “你得放寬心些,情況沒那麼糟,只是工作上的事而已,又不是你得艾滋了。” 但是——他檢查出HIV陽性。 那天晚上,我在他家裡過了夜。我抱著他,跟他表示我不在乎這個。我想讓他知道,即使治不好,也還是有希望,一種強大的希望,一種因為熱烈渴求而不放棄的希望。 就在那個晚上,他告訴我他其實很愛我——不是友誼,是愛情。 但當時他的話給我的感覺是,他只是出於害怕才這麼說,他只是害怕自己失去一切,他根本不愛我。我更下定決心要徹底離開他,只做他的朋友,我不想受那病毒所累。我恨他,我恨他我千辛萬苦地擺脫他後,他卻在得了絕症後突然說愛我。他是讓我如此於心不忍,他又是那麼傷透我的心,他這個混蛋! 所以,現在我成了他的普通朋友,我想我已經擺脫他了。但是,很顯然,我並沒有完全康復,我還是心猿意馬。 今天是二十號。在這裡日子已經沒有了名字,只剩下編號,顯示我已經多久沒喝酒的編號。我聽到傳言,說匿名酗酒者會議裡現在有人已經數他未喝酒的日子,數到以年計了。所以這意味著,除了包括換工作換朋友在內的生活調整以外,我現在還得建立一個不同標準的日曆來生活,比如中國的農曆。所以今天,二十號,也許就是十九。這一天發生了一件事,有個新人進來了。 我那時正坐在交談區,讀著上星期的地區報紙,享受我難得的半小時的自由時光。這時一個新人走進來,坐在護士台那裝鐵絲網的玻璃窗戶後面;我坐在我當初進來登記時的同一張椅子上。他一臉痛苦,臉上扭曲成一層恐懼焦急的硬殼。他應該很英俊,但是現在已經面目模糊了。 他到達時已近八點鐘了,所以他在這裡的首次露面應該是晚上的宣證會——那首毛絨動物歌和那段“移交儀式”。我已經迫不及待地要看好戲了。 我讀完了報紙,然後去衛生間撒尿。出來時,我看見他站在擺著咖啡機和為病人準備的草藥茶的咖啡桌旁,緊張地撥弄著一隻塑料杯,等著新鮮咖啡出來。 “歡迎來到地獄。”我說,也拿起一隻杯子,放了一隻酸果蔓茶包進去。 他緊張地看著我,彷彿我背後藏著把槍。 “哦,你好!我叫海丁。”他是個英國人。 “我叫奧古斯丁。” “請你原諒,我現在情緒不佳。我太累了,而且來這裡讓我覺得很痛苦,我真不敢相信我來這裡了。事實上,我不相信我還活著。” “我理解這種感受。” “你從哪來?”他問。 “曼哈頓。”我說。我沒說我來自紐約,因為我不想讓一個來自倫敦的人認為我住在鄉下。 “哦,真的嗎?”他眼睛一亮,“我也從那兒來。”然後他又頓了頓,“是的,曾屬於那兒,我來這裡前公寓沒了。所以等我離開這時,我也許得回倫頓和我父母待一陣子。” 咖啡好了,他倒了滿滿一杯。一個寧可喝劣質咖啡也不喝茶的英國人,我已經開始喜歡上他了。我們參加宣證會前還有二十分鐘,所以我問:“你想出去走走嗎?呼吸點新鮮空氣?” “好主意。” 我們走出去,來到後院。我們最遠只許走到那條小河邊上,大概一百尺。但是我們沒走那麼遠,我們在破爛的舊野餐桌旁坐下來。抬頭看星星時,我發現自己有點想家了——星星使我想起了那些摩天大樓裡的燈光。 “你怎麼會丟掉你房子呢?發生什麼事了?” 他呷了口咖啡,嘆了口氣。 “老實說,我丟了它是因為我吸可卡因。我把錢都花在吸毒上,已經七個月沒交房租了,結果我被趕了出來。來這兒前,我住在我朋友家,條件是馬上要戒毒。但是……我戒不掉,所以那個朋友和其他朋友逼我來這裡。” “他們逼你?”我問。 “嗯。他們威脅說要向移民局報告。要知道我在這個國家非法待了七年,他們說如果我不來這兒,我就會被驅逐出境。” 同是天涯淪落人,我想。要么來這兒,要么被丟掉那份輕鬆高薪的工作。 “那麼,是吸毒,不是酗酒了?” “不,也酗酒。”他看上去像個犯錯的小孩,一個三十出頭的犯錯的小孩。 “那麼一言以蔽之,你是一個剛從紐約公寓被趕出來的英國非法吸毒酗酒犯。”我說。 他頑皮地笑了笑:“沒錯,這是為我量身定做的一句話。” 從我所在的位置,我很容易就看見房子里人們開始排隊上樓,我瞥見了一隻毛軟軟的藍耳朵。 “哦,該去參加宣證了。做好準備,有你想不到的事呢。” 他警惕地看著我。 我們走過去加入了他們,海丁坐到了對面,宣證會還和以前一樣索然無味。 “我要感謝莎拉今天在小組討論時對我的擁抱。” “我要感謝小組接受我。” “我要感謝保羅煮了一壺新咖啡。” 孕婦保羅還在一如既往地盯著窗戶裡的人影看。他看似身在這裡,其實從來未在這裡。就像他自己懷孕了,但生孩子彷彿遙遙無期一樣。 到了唱動物歌的時間,我使勁壓住邪惡的笑容,靜觀其變。 那兩隻毛動物果然被扔到海丁腿上時,海丁立刻站起來,衝出房間,衝下樓。眾人看著他的空椅子,面面相覷。 這時顧問說話了:“好吧各位,我們繼續,繼續完成宣誓。” 活動結束後,我特意慢慢地走過護士台,回房間。護士台的門關著,海丁正站在那兒和兩個顧問談話,他手勢誇張,他看上去暴跳如雷。那兩隻動物正坐在一張桌子上,像被沒收的證據。 “安定藥醫生”走進我們房間,砰地躺到床上。 “好像我們的新朋友不喜歡這裡的第一小時嘛。”他頑皮地笑。 “我也想不通。”我說。 “確實很尷尬。”他補充道,拿起他的《當代心理學》。 我想對他說些什麼,但不知如何開口。 “你真認為你會丟掉你的執照嗎?” 他從雜誌裡抬起頭,吸了口氣,慢慢地說:“真有可能。” 他的話讓我焦灼不安起來。如果我回去後他們還是會開除我呢?他們會易如反掌地說,沒有我他們也乾得很好。然後立刻傳言四起,結果沒有其他廣告代理會要我了。 我坐在床邊,想這個問題。到目前為止,好像還沒什麼跡象,但是這種事既然能發生在一個醫生,一個“黃蜂”,一個航空服務員上,那也同樣會發生在我身上。 過了一會兒,大鮑比走進來,坐到床上。 “哎,你們認為護士台裡那個傢伙會怎麼樣呢?” 我埋在我的筆記本里(我此刻正在上面亂寫一氣),頭也不抬地說:“那些該死的動物!他可能被它們嚇壞了。” 我有寫日記的習慣。在我會寫字前,我有一台藍色的錄音機,我會像對老朋友一樣對它傾吐心事。 “呵,那真是太糟了。我希望他能再給我們一次機會。”他的胃咕咕響了一聲。 “要我從廚房給你們帶點什麼嗎?”他問。 第二天早上吃早飯時,海丁跟我說起他昨夜在護士台裡的爭論。 “我氣壞了。我跟他們說:'我可經不起你們這樣的折騰。'我說我是真心實意要戒掉毒戒掉酒的,我還以為這會是個專業的複原院,沒想到是這麼個滑稽幼稚的地方。” 我正往吐司上抹黃油,吐司突然斷成兩半。 “我不是指責你,一點沒有。我和你感覺一模一樣。”我想起我來這里後的心路歷程,我漸漸發現這裡也不是一無是處。 “但是,確實是慢慢有點意思了。”我想起穿著大花衣服的雷,“你再等幾天看看。” “最好是這樣。”他氣呼呼地說,我忍俊不禁,咬著嘴才沒笑出來。海丁至多五尺二高,但似乎他沒意識到這一點。事實上,他似乎覺得自己是六尺高,二百多磅重。他總覺得自己很偉岸,氣勢凌人。 “這些很好吃。”他指著那些回鍋炒蛋說,而我盤子裡的那份我一動未動。 到目前為止,我已經瘦了快十磅了,餓得有點眼冒金星了。 “你從倫敦來,所以……” 他大笑:“確實是這樣的,這比我媽媽做的還好吃。” 我做了個鬼臉。 “你們吃那種撒在吐司上的噁心的東西?叫什麼來著?” 他眼睛一亮:“蔬菜醬!哦是的,我喜歡!” “那今天的晚飯你一定也會喜歡了。”我胸有成竹地說。 接下來一個星期,我和海丁形影不離。我們一起坐在防火雙人沙發上,躲進我們自己的舒適世界;我們彼此交換各自不堪回首的放蕩生活;我們意猶未盡地對其他病人評頭論足。事無鉅細,什麼都談。我們看到一個女同性戀用指甲鉗修劉海時,就興奮不已。我們一致認定她在跟自己做劇烈的思想鬥爭,很快就要故態復萌了。 我想我從來沒有這麼快就有瞭如此親近的朋友。 和海丁在一起的時間過得飛快,我已經不再看鐘了。這是一種六七歲時才會容易建立起的友誼。你讓一個小朋友盪你的鞦韆,然後他就成了你最好的朋友。突然之間,你不再在乎你討厭數學,因為你有人和你一起討厭了,放學後你們還會一起玩耍。你從來不會心存疑慮,你從來不會問自己,我是不是和他待一起的時間太多了?我是不是太自作多情了? 接著你長了陰毛,於是每件事開始變了——陰毛意味著你墮落的開始。從那以後你又開始上中學、大學,然後工作。在你參加工作的時候,你已經不再冰清玉潔了。你不再像你拿袖子擦鼻子的時代那樣,心無城府地交朋友了。 不過,似乎進復原院後事情可以有例外。 海丁和我也談到了這些。我們都對我們之間年紀一大把了竟然還有這種友誼驚嘆不已。 “而且有趣的是,”他說,“我們不是在酒吧里喝醉了才這樣。” 這是真的。坐在酒吧里喝酒時通常很容易和某個陌生人迅速建立關係,但是通常這種關係到早上四點酒吧關門或早上你們發現你們睡在一起時就無疾而終了。 但是和海丁,這種關係一直持續著。我忍不住想,也許是因為複原院有某種魔力。我們從這齣去後還會繼續是朋友嗎?我希望能這樣。我想要我們住在同一棟公寓裡,像瑪麗和羅達一樣隔層而居。海丁讓我覺得相逢恨晚,所以我們更該把握良緣,住在一起。 我在復原院的最後一個星期裡,我和海丁在健身房裡發現了一張折疊起來的乒乓球桌,它被壓在一堆箱子後面,所以我們一直沒注意到它。 “你想打?”他問。 “當然。”自從小時候我祖父在一個聖誕節送我們一張巨大的綠色折疊乒乓球桌後,我就一直沒打過。我父母受不了這個,他們一直把它扔在地下室裡,靠在加熱器邊上的牆上。但是後來我發現,你只打開桌子的一邊,然後以一個正確角度豎起來,你就能把球擊到對面那邊桌上,和自己對打。我打得不錯,但是和自己做對手太枯燥乏味了。 在一連沒接到三個球後,我終於能夠把球打過去了,我腦子裡的乒乓細胞也活躍起來了。我們打得有條不紊。 “你怎麼打這麼好?”我一邊彎腰撿球一邊問。 “哦,我父親教的。我們以前經常一起打。” “你也不賴。”當我們成功相持不下達一分鐘後,海丁說。 “那是因為我擅長把東西從我眼前推走。” 我們一聲不吭,又打了幾分鐘,全神貫注地打著。 他舉起球,問:“你想發球嗎?” “不,你發。” 他把球抽過來,我又抽回去——我很擅長這個。如果沒其他事,我想沒准我走時還練了一手好乒乓,沒準還能和某個中國人一決高下。 “我真的會想你的。”他突然對我說。 三天后,我將離開這裡。看上去真有點不可思議,我彷佛覺得自己已經在這裡待了很多年了。想像一下,我現在還學了門“手藝”。我沒準還可以靠牠吃飯,就像上周雷給我的那張紙的手藝。 那張紙上列了二十張形態各異的臉,用簡單的黑線畫出不同的表情。每張臉下都有標題說明:高興、難過、嫉妒、生氣、迷惑和恐懼……“如果你想知道你在某個特定時刻的感受,你就拿出這張圖,找到那張與你情緒吻合的臉。”所以實際上這是本酒鬼—正常人詞典。我發現我已經每天把這張紙揣在我牛仔褲的前兜里了,每次有需要時都看一下。每次吃午飯時站在集合線外,我都好會打開這張圖,找到我當時的表情。我找到那張臉,是厭惡。 “你知道我害怕什麼嗎?”我說,“我害怕我已經被制度化了,害怕我下半輩子要和這班噁心的酒鬼糾纏不清了。就像我怎麼也脫離不了的大家庭,恐怕再也不能適應外面的世界了。” 海丁沒接到球。 “該死,”他叫道,“我了解你的意思,我就從來不想離開這兒。” “我還沒做好心理準備。”我說。這里至少很安全,我想時間一長,我就能習慣這裡的魚餅三明治和油布地板;外面的人不會再搭理我了,我會孤苦無依,我想最後我還是會回到這裡的。 “不,你做好準備了。”他說。 “何以見得?你有什麼根據?” “因為我第一次見你,我就不相信你真的是個酒鬼。我想你可能只是有時喝得有點多而已。”他的眼睛閃閃發亮,“現在我相信你確實是……一個憤世嫉俗的酒鬼。” “那意味著我該留下來才對。”難道真的這樣?我已經更糟了? “不,相反,”海丁說,把球舉到空中,像要敬酒似的,“那意味著,我親愛的孩子,你更真實、更現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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