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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三章無以為傲

深度鬱悶 奥古斯丁·巴勒斯 17946 2018-03-21
我乘飛機去明尼蘇達州,屆時會有人接機。當飛機在等待航線上盤旋時,我不禁浮想聯翩,我想像著接機人的模樣。那名行政人員沒在電話裡描述那個人的長相。 “會是一名助理人員,我也不確定會是誰。他們會認出你的,放心。” 我好奇他們怎麼會認出我。難道酒鬼們能自動散發出某種台克利酒香,以此作為跟其他酒鬼接頭的暗號嗎? 我想像應該會是一個老人。他蓄著弗洛伊德式的鬍子,一副父親的形象。他會有一雙精明的、在跟酒精搏鬥中千錘百煉出來的眼睛。經過多年的內在修煉和節制,他的眼睛顯得更加慈善。他一定博覽群書,沒准在車裡能跟我背些裡的句子。 飛機準備著陸時,開始左右搖晃起來,我想他們會稱之為穿風著陸。首先飛機的一隻機翼會撞到停機坪,那側的發動機就會爆炸;接著另一邊也會撞到,也會爆炸。火球將會沿著跑道呼嘯而下。飛機的殘骸一路散落,直到越過機場衝到曠野裡才停下來。它們繼續悶悶地燃燒,直到面目全非。

飛機撞得很厲害,彈回到空氣中,又撞。開始時這竟然讓我感覺到一陣解脫。但是很快就被強烈的恐懼感替代了。 到了機場,我努力擺出一副來自紐約的樣子,以便接機的人能盡快認出我。雖然天色昏暗,但我還是戴著太陽墨鏡,好遮住我充血紅腫的眼睛。我盡力不去看別人,我裝出我是在哥譚鎮酒吧,因為面對一群一成不變的模特和演員而面露倦色。我站在行李索詢台邊,腳底下放著我鼓鼓的行李包。這些包曾經跟著我環遊世界拍廣告,而現在卻要跟我去複原院。我辜負了它們。 我等了十分鐘。每個人在我眼中都變得可疑,都像是在找人。 我決定收起紐約的那一套,盡力讓自己變成個瀕臨住院的人。我緊張地跺著腳,我咬著嘴唇,焦灼地環顧四周。我想,我是不是應該就地而坐,渾身打擺子,直到有個人抱住我說:“好了,我來了,我來了,跟我去院裡吧。”

我又等了四分鐘。在緝毒警犬注意到我之前,我得離開這裡。真是難以置信,我的行李包在儲藏室裡放了一年,竟然還一塵不染。 我提起包,背到肩上,擠出電動門,來到出租車等候區。司機問我去哪,我把復原院的地址給了他。我一聲不吭,始終沒說醫院的名字。我沒有說:“普瑞德……你知道嗎?就是德盧斯的那家'同志'復原中心。對了,我叫奧古斯丁,我是個酒鬼……” 我說不出口。我只是把地址給了他:德盧斯北街3131號。 司機想都沒想,就直接踩油門出了機場大門,上了州際公路。這讓我有點鬱悶,他好像很清楚他要去哪兒。他識趣似的什麼都沒說,這讓我舒服了很多。 “今天又載了個酒鬼。”他一定會在回家後,在晚餐桌上一邊吃蜂蜜火腿和圓齒土豆,一邊對他的妻子說。他還會搖搖頭,對他兒子說:“兒子,這個人是不是很可怕?”

當明尼蘇達州土褐色、單調的景色綿延不絕地從窗前閃過時,我竭盡全力地想像復原院的樣子。 我腦子裡反反复复地播放復原院指南的磁帶。我最喜歡的是這段:遠離塵囂的富蘭克•賴特式建築,由整齊優雅的黃楊木環繞而成;建築的內部當然是楊•施拉格式的;充裕的房間,充沛的陽光,結實的床墊,和三百織的白色埃及棉床單……還有一隻床頭幾(也許是樺樹木做的,還有層鍍鋅鋼面),上面擺著專為酗酒人調製的雞湯和檸檬冰水。 我還聯想到光潔可鑑的油布地板(既然這種病房化的細節我都已經想到了,所以我想我盡可以更天馬行空地進一步發揮)。我想護士們不會穿白滌倫,那樣太清一色,太模板化了;她們也許會穿量身定做的麻制工作服。當她們站在俯瞰百合花池的落地窗旁時,我將能將她們那被照映出的修長的腿一覽無餘。

我想,那還會有個大泳池。我會容忍它裡面嚴重的氯味,我會體諒這一點的,畢竟那是家醫院。 我想,在現代化裝備的健身館裡還會有專門的游泳訓練,到時我一定會將我腹部囤積的贅肉全減掉。 我想,我每天的飲食將會被嚴格要求和限制,估計會是蒸當地鮭魚和時令蔬菜,他們還會有杏仁蛋白糖草莓甜品,但我會禮貌地拒絕這些的。 然而當平原的景色漸漸被工業園區替代時,我開始焦灼不安起來,映入眼簾的是我前所未見的停滿小型貨車的停車場。我腦子裡像放電影樣的想像戛然而止。 鬱鬱蔥蔥的景色去哪了?遊滿稀有的日本金魚的池塘去哪了?還有那些蜿蜒曲折的散步小徑呢? 出租車向左拐進少女巷,醫院應該就在巷角處。但我看到的是聳立於一片工業建築中的皮爾斯貝里工廠倉庫。穿過皮爾斯貝里(還有它在草坪上的“麵團寶寶”),是座褐色的70年代的辦公樓,樓簷上的招牌已不翼而飛,草坪已經被人踏平,草坪前方的一個標牌上的字母已經殘缺不全——上面現在還剩:POUINSTE。

缺胳膊少腿的標牌通常是不祥之兆。記得小時候,當地有一家雜貨店的“PriceChopper"少了個“e”,而且“PricChopper"的圖標正好是一個男人揮著斧子。這是一種詭異的要閹割的姿勢。這深深刺激了當時十二歲的我。 哦,我的天! 樓內一派繁忙景象,有種鄉下診所的氛圍:一個接待員手舉兩個話筒,正對著其中一個講;兩個人隔著張椅子坐著,讀過期報紙;一棵巨大的假垂葉榕在窗角若隱若現,垂著它灰塵僕僕的葉子。 “有什麼我可以效勞的嗎?”接待員問。那是一個有一頭像老鼠毛一樣短髮的、沒有下巴的二十幾歲的女人,她還長著水泡眼、水泡鼻和水泡牙齒。我告訴她我是來登記的,她友善地看著我,彷彿我是來漂白牙齒的。 “請坐一會兒,馬上就有人過來。”

我能感到我的耳朵在充血跳動,我的臉直發燒。頃刻之間,所有的影像就要成真。 我現在就可以走,我可以說:“我有東西落在出租車上了……”然後我就掉頭走回停車場。我走完十五尺,安全以後,就可以奪路狂奔。回到紐約後我可以跟每個人說:“我在飛機上頓悟了,我徹底想通了……心理上完全想通了……你們以後再也不會看見我喝酒了。” 這個時候一個女人朝我走來。 “嗨……”她像唱歌一樣朝我走來,“你肯定就是奧古斯丁了,我是佩吉,跟我來。”這個女人身材很矮,但是不合比例地寬,而且她一身白滌倫裝。她還有一頭過肩的金色捲髮,但是靠髮根處卻很黑,幾乎佔了整把頭髮的一半長。她喋喋不休地對我說著話,但是我已經暈得聽不進去了。我惟一能確定的就是我已經不小心掉進了宇宙間的蟲洞裡,莫名其妙地跌進了某種嚴酷的生活。

我被她領著兜兜轉轉地走下了一段樓梯,再往左拐,穿過一扇門,最後我發現自己突然進了一條長走廊。走廊兩邊都是房間,門都開著。我一邊走,一邊偷偷朝房裡看。這很容易,因為每間房都被屋頂的熒光燈照得透亮。我注意到每間房有三張床,我還聞到空氣裡飄著一股模模糊糊的消毒劑和嬰兒粉的味道。有些人坐在床上,無所事事而茫然地朝走廊裡。我的第一印像是,這裡禁用梳子。一個男人一邊啃指甲一邊驚恐地看著我,他花白的頭髮亂作一團。 這時一個身穿藍色醫院長袍的老人從我們面前穿過,老態龍鍾的臉憔悴不堪,背開了個很大的口子,線頭耷拉著。他深陷的雙頰讓我禁不住往後退。 這裡簡直是糟透了! 我像心理助產似地深呼吸了口氣,但是突然想起來這裡的空氣裡全是細菌,於是又趕快憋住嘴。為了隨時監控現在瀕臨惡化的形勢,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前面的佩吉。她走起路來左右搖晃,她的鞋跟已經磨得又細又糙——她似乎隨時都會倒向左邊。這是不是意味著她要經常走路,經常由於突發情況而跑動?是突襲、還是逃跑?

她領著我走進一間辦公室。辦公室裡有四張灰色鋼桌子和許多灰色的鋼檔案櫃,房間一側是寬達一整面牆的窗戶,窗戶俯瞰著住院區,那扇窗戶裝有網狀護網,結實得能經得起一張雙人沙發砸擊。 佩吉把我領到一張桌子後面的女人前,說:“蘇,這是紐約來的奧古斯丁,他是來報到的。” 蘇從她的案頭工作中抬起頭,朝我微笑。她友好而精明的臉立刻觸動了我,她看上去像是那種能理解我為什麼終將不會在這住下的人。 “請稍等片刻,奧古斯汀。”她念錯了我的名字。她忙著把一疊文件堆到另一疊上面,然後端起一隻彩杯,呷了一口咖啡。那隻咖啡杯上活潑地寫著:勇往直前,天天快樂! “好了麼,你是奧古斯汀?”她冷不丁地把注意力全集中到我這裡,她的臉上一副我能有何效勞的表情,但是眼睛卻在說:“你等著吧,馬上就輪到你了。”

我不知道說些什麼,只好開口:“是的,我是奧古斯丁。”我似是而非地糾正了她對我名字的發音。這是我第一次主被動不明、意識不清的行為,可以載入我的個人史冊了。 她問我在機場是不是一切順利。我告訴她說我是打車來的,她聽後一臉驚詫。 “但是桃瑞絲該去接你的!”她皺皺眉,看向電話。 “你等了多長時間?”她想問個仔細。 想想還是不要為這個叫桃瑞絲的找麻煩,我使出渾身解數,裝作自然地撒了謊:“哦,我沒有等。我還以為我得自己過來,所以就打了車。”接下來我說了實話:“這裡的出租車比紐約便宜多了,真不錯。”我喜氣洋洋地笑著,彷彿我剛在Fortunoff店裡將一副紅寶石袖鏈據為己有。 她看著我,似乎看了很長時間。這使我不禁想,我是不是一口酒氣,我好像忘了用清新劑了。

“那麼,好吧,我們登記一下,把你安頓下來。”在我來得及說我已改變主意前,她把一疊表格塞給了我,還給我照了張快照(說這是法律程序),她還說我的行李得要檢查一下,“看有沒有古龍水、漱口水……任何含酒精的東西。” “古龍水?”我疑惑不解地問。 “哦,你可能會很驚訝,”她說,“不過,你怎麼也想不到那些酒鬼在這用什麼偷偷喝酒。” 我這才明白過來,不過我可永遠不會喝古龍水,所以從這點上說,我還根本談不上是個酒鬼。我實際上是來錯了地方,這個地方實際上是為那些十惡不赦、連古龍水都喝的酒鬼們準備的,而不是為像我這樣只是錯過了全球品牌會議的普通飲酒愛好者。我拼命張開嘴,正要說些什麼,她突然站起來,拿起我的包說:“我把這些拿到你房間,在你填表時讓人檢查一下,如何?” 這顯然不是詢問,而是命令,不需要我回答。我垂頭喪氣,無能為力,彷彿在被一種與我的意志相悖的無形的力量推著走,我莫名其妙地感到虛弱無力。 我看著眼前的文件:保險表、申明、近親狀況和我的簽名欄等等。我的筆跡潦草混亂。我每次簽名時,筆跡都不同,我好像是個冒名頂替者,彷彿總有股瘋狂的神力控制著奧古斯丁的身體,而它現在正恣意妄為地支配著他簽名住入一家復原中心。 真正的奧古斯丁絕對不願意這麼做,真正的奧古斯丁會說:“能不能給我一杯血瑪麗再來一點TABASCO……再把賬單拿給我。” 我填完了表格,目光落在了前方窗下的檔案櫃上。它的頂上放著一隻一次性鋁製蛋糕盤,盤裡盛著一塊超市裡賣的那種生日蛋糕,但現在已經是杯盤狼藉了——一塊殘缺不全的覆蓋著一層艷紅色和藍色糖霜、綠色噴粉的蛋黃色鬆糕,它看上去像是被急匆匆食客啃了好幾口;又彷佛護士們在緊急事件調解間隙,抽空瘋狂衝回這個房間,使勁挖幾口蛋糕塞到嘴裡,然後再跑回去,把那個興風作浪的病人捆到電擊治療儀上。我想那個治療儀就在外面某個看不見的角落裡。 於是我暗暗留心佩吉的製服和下巴,看有沒有糖霜的痕跡。 這時蘇突然出現在房間:“你包裡很乾淨,沒有那些東西。你的表格填好了?” “應該好了。”我溫順地說。 她瞥了表格一眼:“看上去不錯。我們去你房間收拾一下吧,跟我來。” 我跟著她走了大約十五尺——我的房間就在護士台的對面,這是間“戒癮病房”。我被告知我將在裡面待七十二小時,然後再搬到一間長期病房去。這個樓層基本是V型結構,一條走廊住男人,另一條住女人,兩條走廊的交匯處就是護士台。護士台有一扇配有護網的窗戶,窗戶俯瞰交談區,交談區有三張沙發和形態各異的椅子及一張大咖啡桌。家具是重木板條風格,蓋著一層工業花格子呢布。家具的設計談不上好,只是看上去很牢固。很顯然揚•施拉格IanSchragerr,精品飯店的鼻祖。和它們一點關係都沒有。如果是揚•施拉格的話,他肯定會看一眼就掉頭而走的,他會在鑽進他那輛阿斯頓—馬丁富蘭特轎車時說,把這房子澆上汽油,燒了,我怎麼可能設計出這種房子。 我的房間和其他的一樣,也是三張單人床。 “我們到了,親愛的。”蘇一邊說,一邊遞給我一條折起來的白色厚絨布毛巾。毛巾上放著一本厚厚的藍色的聖經模樣的書,書名叫《匿名酗酒者》。她又遞給我一雙紙拖鞋。 “我給你五分鐘收拾一下,然後我們開始。”她離開時說,“哦,順便說一下,這房間的門得一直開著,一直。”她聲音裡暗藏威脅。接著她又揚起嗓子,愉快地說:“待會兒見。” 我脫下身上的皮夾克,將它掛到水槽上方鏡子旁的鉤子上,隨後坐到床上。床單薄如紙,散發著漂白劑的味道。不是“新雨”,也不是“檸檬夏天”牌漂白劑,是那種不折不扣的醫院專用漂白劑。我的床頭懸掛著一幅框好的打印畫。畫中彩虹懸於半空,彩虹下一片沙地,沙地裡有隻腳印。腳印下印著一句話:千里之行,始於足下。 我站起身,朝窗外看去,窗外就是這家醫院後院的地面。地面上的野餐桌灰塵僕僕,地面上煙頭遍地。極目望去,我還能看到一條小河,更遠處是更多的工業園區。 伊莉莎白•泰勒肯定不願意死在這裡! 我注意到房間裡的另外兩張床沒有鋪,一張床底下胡亂地塞著行李。真是無可挑剔啊。我有一個室友,並且隨時面臨有第二個的威脅。 “好了嗎?”蘇在我門口說。 我嚇了一跳,轉過身。 “都收拾好了?” 我點點頭,我好像成了啞巴。 蘇把我領到空無一人的交談區。她解釋說,其他的病人正在樓上小組活動,他們十分鐘後就會下來,然後到自助餐廳吃午飯。 她指向一處貌似機場酒吧的地方,旁邊是一張折疊椅。你可能會在弗雷斯諾機場的凱蒂•豪克休閒吧看到類似的地方,但實際上它是一個獨立的護士台。 護士佩吉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她一身慘白的裝束使我一陣頭暈。當她讓我捲起袖子,給我量血壓時,她笑得很不自然。當我捲袖子時,她把一隻電子體溫計插到我嘴裡。她看著我,微笑了起來。體溫計嗶嗶作響時她把它抽了出來。接下來,她把血壓測量包裹到我胳膊上,不停地擠。她鬆開手,皺起眉頭。 “嗯……好像有點高,我再測一次好吧?這次我要你幫我點忙。你靠後坐,眼睛閉上,放鬆,盡力想一些平靜的事。” 我想到了一杯冰馬提尼,杯中漂著一片橄欖葉。液體溫柔地顫動,似潑不潑地漫過杯沿。 她又測了一次。 她一邊把測壓器折起來放回口袋,一邊說我的血壓非常高。 “我會給你利眠寧做鎮定用,我們不希望戒酒給你帶來生理刺激,那會很危險,到時我們必須得用救護車把你送到聖•朱迪的急救室去。” 我目送她離開,去拿那藥丸,我的血壓一下躥得更高。 於是我想,在這等一會兒?等利眠寧,這種被稱為媽媽小助手的藥?我明確地意識到,如果我選一家普通的正常的複原中心,可能就不會有這種媽媽小助手來替我降血壓的事了。我大概只需要報個血壓數字就妥了。 這時我聽到樓上有陣騷動,接著我身後的樓梯上傳來如雷的腳步聲和笑聲。我感覺他們看到了我。 佩吉遞給我藥丸和一小紙杯水,她往上看去,對人群喊,打了幾聲招呼。 我看著人們從一條走廊悄悄走下來,聚集到交談區。其中一個人朝我們走來。 “嗨,卡唯。”佩吉說。 卡唯只對著我笑,彷彿我是菜單上新添的什麼菜式。他身穿一條有裝飾扣帶子的黑仔褲,和一件緊身白襯衣。他的眉毛濃且密集,像是額上被重重畫了兩筆。他貌似印度人,但是又顯出一副高度美國化同性戀者的模樣。他這樣盯著我,讓我感覺到輕微的羞辱感。一綹濃黑的頭髮圓滑地打著卷,精確無疑地從他的前額上垂下來。 “我是卡唯,你來這裡做什麼?” “住三十天院。” 他傻呵呵地笑起來,把手放到他的屁股上。 “不,我是說你選了什麼藥?” 我聽不懂他說的話。突然,我發現我在說一種不同的語言,一種只有椅子和燈座能聽懂的語言。 他等著我回答。 而我也等著自己的回答。 他翻了翻眼睛:“你知道……就像酒……快克……冰毒……” 我突然聽懂了一個詞。 “哦,酒。抱歉。” 卡唯似乎對我的回答厭倦了。 “我是個性愛狂,所以我來這了,還有可卡因。我從來談不上是個酒鬼。我來自科珀斯克里斯蒂,我是個航空服務員。” 我心裡想,你現在落到了地上,已經是美鐵(美國鐵路客運公司)了。 佩吉突然想到了什麼似的看著卡唯:“願意交個朋友嗎?帶奧古斯丁轉轉?” 卡唯顯出很樂意的樣子。 “好啊。”他說,酷酷地捻捻他的捲發。 “很好,”她說,然後轉向我,“現在你自由了。” 但願如此。 現在我在交談區中央,和卡唯站在一起。其他病人也看見了我,紛紛走過來。他們指指點點,不停問東問西。我不停地重複我的名字,說我來自紐約。我看上去像是在會客,和他們握手,但是我早已靈魂出殼,只是在做機械運動而已。 卡唯把我拉到一邊,轉過去對人群說了什麼。他一路領著我沿著男人們的走廊走。我彷佛成了他的人。 “這是健身房。埃倫在這裡開了間戲劇療法工作間,她有些不切實際。”他翻翻眼睛,抖了一下身體。 健身房裡靠牆一排排地堆著箱子和折疊椅,遠處的牆角還有一張沒有砝碼的台式壓床。籃球架的籃筐沒有網,上面高高堆著一層箱子。我堅信,我是惟一一個走進這間健身房就出汗的人,而我現在出汗是因為恐懼。 “我們一般星期五會在這裡對大眾開放,開一個匿名酗酒者會。” 我被一個我將不再屬於“大眾”的念頭刺痛了。 “這裡有游泳池嗎?”我渾渾噩噩地問。 “你經常裸泳?”卡唯問,一邊拿手挖他的左鼻孔。 我一分鐘也不能在卡唯身邊待下去了。 “好了,謝謝你的陪同。”說完這句話,我就往出口走去。 他只好聳聳肩,領我出來,回到那片裝著堅不可摧的家具和防火天花板的普通區。 這時,一個大塊頭的但面目和善的男人走近我。 “嘿,我是鮑比,”他用他那濃重的巴爾的摩口音說道,“……我是個酒鬼。” 這真是場“週六夜的狂歡”(美國著名綜藝節目),一場鬧劇。我現在彷彿是在家裡,酩酊大醉地看著電視。我從來沒有這麼頭昏腦脹過,肯定有人在我酒裡下了什麼。 大鮑比說完後看著我,就像一隻馬戲狗表演完後,等著領賞。他一直樂呵呵地笑著,看上去像被洗了腦一樣,或者更糟。我突然注意到他前額上有塊很大的手術刀疤。 他一如既往,興致勃勃地笑著。 我往後退了一步,不想再理睬他。他像個煩人的聖誕老人。 卡唯這時又悄無聲息地湊過來。 “吃午飯去。”他咕嚕著說。 轉眼間,人們從看不見的地方四處鑽出來。他們行動如此一致,彷彿共享一套思維繫統。該……吃……午飯了……還好他們沒有伸著胳膊,像恐怖電影《活死人之夜》裡那樣跳來跳去。 我跟隨鮑比和卡唯走上後面的樓梯,穿過主要房間和走廊,一直走到自助餐廳。人們互相交談打趣,端著紅色塑料餐盤,沿餐廳集合線移動。我緊緊跟著他們。這時一塊魚餅三明治被甩到一隻洗碗機和微波爐適用的碟子上,然後被一個女人推到我盤子裡。那個女人一臉苦相,看上去工資微薄得很。當我隨隊伍移動時,其他食物陸續被扔到我盤子裡:一小撮捲心萵苣和醃肉沙拉、一片抹著酒店裡用的黃油的白麵包,還有一小塊什錦水果餡的紅色吉露果子凍。立刻我就對果子凍裡的水果充滿了同情——它們和我一樣失去了自由。 還有,本該有的歡迎酒,大杯的德華士,被一品脫密封純牛奶取代了。 在集合線後,到處都是帶輪的圓桌子。我一直緊緊跟著鮑比和卡唯,和他們坐在一起。因為跟他們熟悉些,這樣會比其他病人的威脅小些。 我看著我的餐盤,想,一星期一萬三千美元,就吃煎得這麼老的魚餅三明治? 但隨即我就明白了。 在他們重新塑造你之前,他們會先把你打垮。把你擊成細小的易管理的碎片,然後把你重新組裝成一名全新的滴酒不沾的社會分子,而粉碎計劃就從食物開始。最後我只吃了紅吉露果子凍。 大鮑比看到了,他說:“嘿,你難道不餓嗎?”一副開心樂觀的模樣。 “不,”我說,“不太餓。” 於是他把大爪子伸到魚餅三明治上空。 “那你介意嗎?” 我任他拿去。 他疊起三明治,三大口就乾淨利落地消滅掉了。 “我喜歡這裡的食物。”他一邊咀嚼一邊說。他像《笨伯聯盟》AConfederacyofDunces,作者JohnKernedyToole憑藉本書獲1981年普利策小說獎。中禮貌的伊格內修斯。 “你嘴上沾了顆芝麻。”我告訴他。 於是他寬大的肉乎乎的舌頭迅速伸出來,麻利地將芝麻舔到嘴裡。 大鮑比吞食物時,卡唯正不停地吸他的小手指,並且全神貫注地看著我,我想起來——他是個性愛狂。於是他在我眼裡立刻搖身一變,成了一座路邊公廁——那種被過路的卡車司機用來和像卡唯這樣的人快速性交的公共廁所。應該是黃色的,我想,卡唯應該是間黃色的不帶鎖的公廁。 我掃了手腕上的表一眼,還不到下午兩點——我在這裡待了還不到一個半小時!但是我已經心力交瘁了。要是在紐約,一個人的話,會很快安定下來的。三十天不工作,進行我自己的迷你復原。我可以買一些自我指導書,或許還去些匿名酗酒者會議。在看到這裡一片混亂不堪的景像後,我更能確信在紐約我靠自己就能做得很好。我想我在這短短一小時內已經被嚇得不輕了,嚇得已經忘了喝酒的事。估計我會成為第一個本能地被治好的酗酒病人。 但是為了公平起見,我想我還是在這裡待滿一天吧。 哦,這簡直再公平不過了!我簡直是慷慨得有點離奇了。 午飯後,我加入了“小組活動”。我那組大概有二十個病人,包括那個化學品依賴者法律顧問——大衛。大衛幾乎可以說得上是英俊的,但是他那一頭油乎乎的頭髮和皺作一團的襯衫,使他看上去幾乎像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我心裡默算,他的酒量應該還差兩瓶淡啤酒,才能達到一般水平;而離鮑德文兄弟的水平,估計還差九瓶酒。 我們上了樓,用椅子和沙發在地毯上圍成一個圈,組成一片小“安全”區。我四處找大鮑比,但是他不在。他可能在樓下其他組裡,或者正蜷伏在餐廳裡的桌子下,意猶未盡地舔地板呢。 大衛說:“讓我們開始吧,奧古斯丁是新來的,所以我們先說一下規則。誰先來?” 一個女人舉起她的胖手,她有著一雙很大的卻充滿了憂傷的眼睛。 “不錯,瑪麗安,謝謝你。”大衛說。他像哄孩子撒尿似地對她露齒而笑。 我渾身開始起雞皮疙瘩,甚至覺得有東西在我腿上爬。 瑪麗安說話的時候一直看著地板。每次她說到某件東西時,她都伸出一根手指,彷彿一個剛學算數的孩子在學數數。 “小組裡不允許吃東西,但是可以喝飲料。不能插話!當有人說話時,你不能打斷他,必須等他說完了你才能說。還有,如果有人要哭,不許遞紙巾給他,因為你會打斷他的悲傷。嗯……哦,還有,說每句話時,都要說'我認為'。比如,如果有人在說什麼,而你想一起分享,你可以說:'那麼,我有相關的……因為我……'等等。另外,永遠不能提建議給別人。” 大衛很滿意地點著頭。 她也幾乎要眉飛色舞了,但她還是剎住了話匣子。 我不屬於這兒。我是一個年收入過兩萬的專業廣告人士。連可口可樂公司的CEO,也曾經對我的領帶大加讚賞。 大衛拍拍手,說:“那好吧,我們現在開始。” 保羅是第一個發言的:“我叫保羅,我是個酒鬼。”保羅是我見到的第一個懷孕的男人。 房間裡一片尖叫:“你好保羅!”這陣叫聲讓人毛骨悚然。 “我想說,今天來了一位新人,我心裡不太舒服。因為這個組不會再安全了,我很抱歉,但這正是我現在的感覺。” 大衛聳起頭,審視著保羅。 “你沒有安全感?那你還有什麼感覺?” 保羅陷入沉思,進退兩難,彷彿他不知道該選伏特加奎寧還是螺絲刀雞尾酒Screwdriver,據說,“Screndriver”就是建築現場的技術員將伏特加和橙汁倒入雞尾酒杯中,螺旋式攪拌後飲用的飲料,並因此而得名。 “我感到又恐懼又興奮又氣憤又好奇又累,因為我昨晚沒睡好……我想我需要吃點藥。” 大衛頻頻點頭,極像一個充滿同情心的醫生。 “保羅,等小組活動結束後,你問問護士藥的事。” 接著大衛轉向我:“奧古斯丁,你對保羅的話有何感想?對他的感受有何感想?” 我腦子裡一片滯重,無法思考。這種感覺只有在重壓臨頭時才會有。 回憶彷彿一條死魚,慢慢浮出水面。 …… “奧古斯丁?”大衛問,“你願意和大家分享你的感受嗎?” 我看著這些注視著我的面孔,除了孕婦保羅,他正看向別處。 我不應該在這兒,不能這樣,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不知道我的具體感受。 “我的感受是,我現在想離開這兒,我覺得這是個巨大的錯誤。” 保羅迅速轉過頭,看向我,“我剛來這裡時也是這麼想的。”他說。 接著其他人也附和道:“我也是。” 然後又有人說:“我花了一個星期才接受這兒。” “很好,很好。”大衛以一種安撫眾人的語氣說。 突然,一個體形如黃蜂的男人癱在椅子裡失聲痛哭起來,屋內頓時鴉雀無聲。我清晰地感覺到人們體內的興奮在空氣裡悄悄瀰漫。他把臉埋在手裡,哭得很兇,以至於整個身體都抖動起來。有兩個人人竊竊地說著什麼。 大衛轉向說話的人,把手按到唇邊:“噓……” 黃蜂男人劇烈哽咽,然後突然令我驚恐萬狀地直直盯著我,說:“我也不屬於這兒。我不屬於這個房間和這個該死的世界,我應該去死。” 他繼續望著我,我回望他,擔心一旦我打斷這種眼神交流,他會立刻操起椅子砸我。 大衛溫柔地問:“湯姆,為什麼你認為你應該死呢?” 大黃蜂看著他,開始道出原委,於是這場混亂立刻轉為訓練有素的談話。 大黃蜂開始侃侃而談。他說起他是如何夜夜酗酒,如何沒有酒就寸步難行。他說他已經進出複原院六次了,他說這次是他最後一次機會。他說這次來這裡是因為他的母親。他有次開車送他父母去一個聚會,但他父母不知道他已經喝醉了,他們以為他在專心開車,實際上他已經醉得意識不清了,結果車衝到了路外,翻過了一道築堤,最後衝到一棵樹邊停下來。他的母親在這場車禍中斷了腿,現在她腰以下已經癱瘓。每次他看到他母親時,他都痛心疾首。他想如果他早點死了,他母親就不會這樣了。現在他根本不敢面對他母親,一看到她就想起那個可怕的夜晚。 我注意到他的細條紋襯衫帶著袖鏈,他還穿著休閒鞋。當你看著他的眼睛時,你只能看到毀滅和空洞。我被某種極度悲傷的東西驚嚇住了,我被嚇倒是因為我幾乎能看出來:他可能也是廣告人士。 “我以前也出過一場車禍。”一個戴牛仔帽的人說,“我的臉插進擋風玻璃裡,縫了三十二針,”他說,一邊指著他額頭上帽緣下遍布的傷疤,“以為那樣能阻擋我?當然不能。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我沒有撞到任何人,只有我自己受傷了,而我自己根本無足輕重。明白嗎?” 湯姆,那隻大黃蜂,看著牛仔,點點頭。是的,他知道。 車禍、毀容、癱瘓的母親……我一定是來錯了地方。這裡是給那些無可救藥的強硬分子的,那些底層的、自殘的酒鬼們;而我只是個有喝酒愛好的專業廣告人士。真是一團糟!我雙手抱胸,看向窗外,看向遠處那棵孤獨的樹。那棵樹看上去無家可歸,無依無靠。它看上去——哦,我不知道——像個廣告文案,因為拒絕去複原中心而被辭退了。我被一種世界末日的絕望感充斥著。 這時一個女人開口了:“但是,戴爾,你很重要。是你的病讓你意志消沉,從而覺得自己不重要了。” 大衛看著剛說話的女人,一臉俏皮的神情。 “海倫你是知道規則的,你說話時要說'我認為'。” 海倫臉微微紅了,結結巴巴地說:“好吧好吧,你說的對。很抱歉。”她深吸了口氣,目光滑向天花板。 “我的意思是,我對你的話有些感想。因為我也曾認為只要我不傷害到別人,我喝酒就沒關係。但是來這里後,我漸漸意識到我自己其實也很重要,尤其上了一些課程後,我意識到自己也是個有價值的人,是酒精和藥物使我覺得自己不行。如果我以前不沾它們,我想我不會一敗塗地的。”說完,她又看著牛仔:“戴爾,我很高興你能和我們分享你的心情。還有你,湯姆。我真的從你們的話中受益匪淺……所以,謝謝你們。”她聳聳肩,靦腆地笑起來。 來這里後……謝謝分享……如果我不沾它們,我就不會一敗塗地……這些人在說什麼鬼話? 我想起我初入廣告圈時,也是如此垂頭喪氣,因為別人說的話我一句也聽不懂。 我忍不住說:“我覺得這是一種酒鬼語言!我可不會!”我向來不善於語言表達,這也是我得盡快離開這的原因。 人們心照不宣地咯咯直笑。 大衛也微笑起來。 我的臉紅了,心裡一個勁地責備自己不該捲入到這班人中間,我最好還是坐著不吭聲,淡化他們的注意力,千萬不要哪壺不開提哪壺。 大衛說:“是有種語言沒錯,但你會很快學會它的。如果有什麼你聽不懂的話,告訴我們,我們會解釋給你聽的。” 瑪麗安也暫時按住她的自尊,友好地對我微笑。 我把手在褲子上擦了擦,褲子上留下了又黑又濕的污漬。我感覺自己是如此的格格不入和不自在,更被一種強烈的威脅感包裹住。就像我上中學的第一天,我身穿紅色的斯比多泳褲出現在眾人面前時的感覺。我艱難地咽了口唾沫,“好吧,這位女士……”我指著剛才和眾人“分享”的女人,“海倫,對吧?” 她點點頭。 “是的,海倫,她剛才提到課程的事,我想知道這個課程是什麼。”實際上我並不認為這些課程有什麼立竿見影的效果。 “有谁愿意回答奧古斯丁的問題?” 孕婦保羅沖著我笑,似乎要開口回答我的問題。 “沒問題。你好,奧古斯丁,我是布萊恩,我是個癮君子。”一個一直沉默的人開口說道。他不僅沉默寡言,而且近乎痴傻。 “你好,布萊恩!”眾人歡呼雀躍道。 “這些課程要拿一些術語來解釋,主要分步來,你知道十二步嗎?” 我茫然地搖搖頭,聳聳肩。我只知道第一步,而它已經足夠令人壓抑了:承認我對酒精毫無抵抗力,甚至桑格利亞汽酒。這樣看來,剩下的十一步一定更加令人退縮。 “好吧,那麼,當你進行課程時,你要根據步驟要求,要努力保持從容鎮定。到時候就會明白的。當你從這齣去時,你就可以參加一些匿名酗酒者會議。” 這應該會很有趣,我一直很好奇匿名酗酒者會議是什麼樣的,我一直沒去匿名酗酒者會議的原因除了我在那不能喝酒,還因為我害怕看到我想像中的場景:人們待在教堂潮濕廢棄的地下室裡,身穿黑色長大衣,戴著福斯特•格蘭特牌子的墨鏡,坐在金屬折疊椅裡,表情羞怯。每個人手裡都攥著一隻聚苯乙烯泡沫塑料杯,杯裡有半杯劣質咖啡。之所以只有半杯,是為了防止咖啡潑出來,因為每個人的手在都抖個不停。他們一個接一個地進行自我介紹…… “……我是個酒鬼。”我還聽到其他的酒鬼熱情鼓掌。 “恭喜恭喜!歡迎歡迎!”或許他們還會談論他們的酒量和酒癮,他們還發出一陣陣呷咖啡的聲音。沒準還會有秘密的握手,就像摩門教徒們一樣。 我通常認為,如果匿名酗酒者會議就是一班人坐在教堂底下,喋喋不休地談論各自想喝多少酒的話,我將永遠不會談論喝酒的事;我寧願談談現代藝術,要么廣告,要么電影劇本創意。所以,是的,領教一下匿名酗酒者會議的神秘力量一定會很有趣。我幾乎迫不及待了,現在就開始吧。 可是為什麼要弄得這麼複雜呢?我希望他們只是割一下“酒腺”——就像割除腎結石一樣。你只要作為門診病人登記入院,然后腰部以下被麻醉,他們在你頭上套上耳機,開始聽恩雅的歌。十五分鐘後,醫生將耳機拿下來,讓你看從你體內某個地方割下來的一小塊組織——一塊看起來像蝸牛一樣大小的組織。 “你想留著它作紀念嗎?” “不,西斯摩醫生,扔了吧。我不想要任何紀念。” 你走出門時,醫生會拍拍你:“恭喜你,你現在乾淨了。” “我能跟大家說點話嗎?”布萊恩問。 “當然可以。”大衛說。 “我是想讓每個人知道,我的安定藥只剩下最後一劑了,下個星期後,我就不用再吃了。” 房間內一片掌聲。 為什麼他要吃安定藥?我現在只吃到一塊魚餅三明治。如果有了那種“媽媽小助手”的藥,我想我就不會有戒酒並發症了。我也需要安定藥。 這個布萊恩身上有些地方吸引了我,他渾身上下透著股聰明勁兒,說話也頗具專業範兒,彷彿他就是醫生,這使我覺得心定神閒。這是我的直覺,但我今晚只想和他坐在一起,不理大鮑比和那個性愛狂卡唯了。 小組討論進行了一個半小時。終於解脫了,在我下個課程——化學品依賴史之前,我還有十五分鐘的自由時間。 下樓時,湯姆那隻“大黃蜂”追上我。 “真的會好起來的,”他說,“幾天后你就不想離開這兒了。” 我笑了,說:“謝謝。”然後回到房間,我一邊走,一邊想,你錯了。 樓上,一塊白色記事板前,我正絞盡腦汁地寫下我的飲酒史。 “我要你盡可能回憶,列下每件事……酒精、巴比妥酸鹽、鎮定劑、速度……每個細節……甚至止痛藥,不要掩飾和縮小。列出你的年齡、酒的種類和數量,還有頻率。” 目前為止,我寫瞭如下清單: 7歲:因為感冒我祖父給了我尼奎爾喝。他是賣這個的,所以我們有很多箱。我很喜歡它的綠色,所以有時會偷喝。 12歲:第一次真正喝酒,一瓶紅酒,喝完後吐了朋友的牧羊犬一身。 13-17歲:每週抽一次大麻;每周大概喝一次酒。 18歲:每晚喝酒,常喝到醉,每晚大概5瓶。 19-20歲:每晚大概10瓶,有時醉後耍酒瘋;每半年一次可卡因。 21歲至今:每晚一升德華士,再接著喝雞尾酒;每月一次可卡因。 寫完這些,我退後,看著自己寫的一團藍色的字——我混亂的筆跡。真想不到,我會向一塊昭示天下的記事板招供。這真是史無前例! 人們看著記事板,看著我。 翠西,“化學品依賴史”小組的頭,用她那老於自己年齡三倍的眼神看著我。她那樣看著我,彷彿她的眼睛被目光所及的每件東西割傷了。 “你看到你寫的東西,有何感受?”她問。 我看著記事板,看來我確實喝得很多。 “我想我喝的太多了。”我慚愧地說,就像我一連好幾天都穿同一套內衣樣。 布萊恩這時說道:“看到你喝了這麼多,你能活下來真是個奇蹟。” 這個“安定藥先生”怎麼一下成專家了?我疑惑地想。 一個穿藍色美國大廈字樣T恤的女同性戀說:“我真高興你來了。你確實應該來這兒。” 其他人紛紛表示贊同。很高興你來這兒,你應該來這兒。也許他們說的對,也許又錯了。但有件事我可以肯定,那就是,我這段經歷真的會成為一個精彩的酒吧里的笑料。 “你喝酒的量顯示你已經到酗酒症的後期了,你正面臨著酒精中毒的危險。我也很高興你能來這兒。”翠西以一種真誠、溫暖和理解的表情看著我說。她的表情裡還有某種東西,某種使我認為——一切都是冥冥注定,也許我們早該聚到一起——的東西。 我意識到我已經無路可退了。 “苯那君(傷風抗素劑的一種)也算嗎?”幾個人看著我說。我茫然地聳聳肩,抱歉地喃喃而語,我對這東西一無所知。 “苯那君?抗組胺劑?”翠西問。 “哦,是的,”我明白過來,說,“那也算嗎?” “看什麼情況了。”她疑惑地說。 “哦,是這樣的,我一喝酒就會有過敏反應。臉會腫,胸口會發紅,嘴裡還會有金屬味,呼吸也變得困難。每次喝酒都會這樣,但是我發現只要喝酒前吃點苯那君,就沒事了。” “吃多少?”她問。 其他人看看我,又看看她,然後又看著我,氣氛簡直像溫布爾敦網球賽一樣緊張。 我突然意識到,我服用的量已經大得驚人。我不好意思地說:“一天十片,有時十五片。” 她吃驚地瞪大眼睛。 “醫生建議的量是多大呢?”但是言下之意,她並不關心建議的劑量,她是在問我有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太離譜了。我順從地回答:“兩片。” 她繼續瞪著我,實際上她的目光已經穿過我,射向了椅子的後面。儘管我擋住了她的視線,但她彷彿已經把房間後面的佈置看得一清二楚了。她開始緘口不言,因為她知道她勿需再說什麼,她知道我心知肚明。她只是閉上眼睛,輕輕給我一個微笑:“是的,我很高興你來了。” 我安靜地坐著,一股奇怪的陌生感襲面而來,這又近乎一種舒適的解脫感——耳朵疏通,血壓下降,同時又伴有玄音。我想我是第一次意識到,我確實比一般人喝的要多很多。包括我吃的那種藥。我的身體對酒過敏,這其實是它在告誡我不該喝酒。可是我還是一意孤行。當我看著我所寫的,我禁不住意識到,也許我來這裡是明智的選擇。或者這喚起了我的注意,我不該再視它為兒戲了。 又或許一切到此為止,我可以走了? 晚餐的情形是這樣的:上樓時,我盡力避開卡唯,那個來自科珀斯克里斯蒂的性愛狂。我現在聽起這個城市的名字都覺得淫穢,彷彿它是藍鯨的陽具的專業術語。 “藍鯨的科珀斯克里斯蒂完全勃起時有9至125英尺長。”哦,多麼可怕!我一走進餐廳,立刻受到一些病人的歡迎。一些是我在小組討論裡認識的,一些是“化學品依賴史”課上的,還有一些從未謀面。 “謝謝……是的……文化衝擊……三十天……酒精……我確定……謝謝……”我面無表情、機械地回答他們的問話。 我拿起一隻紅色餐盤。還是那個一臉苦相、工資微薄的女人服侍晚飯。她的名卡上寫著:瑞絲夫人(英文為“Rice”,另一翻譯為米飯)。所以她幹這份工真是名副其實啊! 她身材高大,健壯但不肥胖,頭髮為灰色,長而直。但是頭髮在中間出現了斷色,這使我認為它以前應該是金色的。她是一位在復原醫院一天倒兩次班的前金發女郎。我對她微笑,因為我充滿罪惡感。就像我穿阿瑪尼,就本該安分地過這樣的日子,而不是胡作非為以至來了這裡。或者我太冷漠了,一向被嬌慣壞了,所以配不上別人的同情,或者享用這頓晚飯。 也許事實確實如此。 我端起盛著馬鈴薯肉餅、罐裝奶油玉米湯、木薯布丁和牛奶的餐盤,環顧四周,看看布萊恩在哪。我看到了他,於是徑直走過去。 他似乎一點也不驚訝我會和他坐一起。 “布萊恩,對嗎?” “他媽的,不錯嘛,我花了兩星期也只能記住一個人的名字。”他的下巴上粘著粒玉米。 二十四小時內我第一次發自內心地笑了。 “你那有粒玉米。”我說,一邊指自己的下巴。 我們很快發現我們之間的共同點。他討厭這裡的食物;我也是。這裡的人都變態;我正是這麼想的。這個地方一團亂;太對了。 但是這裡依然有用。 “真的?”我問,不太相信。 他埋頭吃飯,手放在桌上圍著他的飯菜,作保護狀。吃飯間隙,他告訴我他是位精神病醫生,乾了六年化學品依賴症治療的工作。他說這裡的顧問是他見過的最聰明最專注的顧問。 “你瘋了吧?”我被他的話驚住了。那為什麼……他們怎麼樣聰明專注呢……?我沒有問出口,但是他看出了我的心思。 “是的,舊金山復原中心的顧問就沒這裡的好……我以前做醫生時,會經常私吞病人的安定藥,比如一片給你……我自己留兩片……” 他思維清晰,表達有序。他是醫生。 “然後變成一片給你……五片給我。” 他看著他的餐盤,繼續說:“最後,兩個星期多一點之前,我吞了我所有病人的安定藥,大概一天二十片,用阿斯匹林冒充著給他們,最後被發現了。”他抬起眼看看我。我看到裡面的悲傷,之餘還有悲傷恐懼。 “我可能會丟掉我的行業執照。” 我除了“哦”外,不知該說什麼。 接下來五分鐘,我們沉默不語地吃飯。中途只是他讓我把胡椒粉遞給他;還有我把餐巾紙弄掉到地上,彎下腰去撿。 我在他之前就很快吃完了飯。我只呷了幾口玉米邊上的白肉汁。依我來看,這裡很適合放卡爾•卡朋特的歌美國樂隊Carpenters主唱KarenCarpenter,32歲時死於神經性厭食症。 ——我敢打賭,我離開時體重一定能減到九十磅。 我看著布萊恩用叉子戳起一塊燒過頭的青豆,這個動作以一種獨特的悲劇感觸動了我。我感覺到胸內嗡嗡作響,彷彿一群黃蜂正在錐我。一個醫生也能淪落到如此地步!那麼我呢?很顯然,一個做廣告的會淪落得更徹底。 “我真的不喜歡這兒。”我對他說。 他看著我,彷彿心知肚明,但是什麼也沒說。 我繼續說:“這裡亂得很,又不專業——還有這裡的人,我也說不上來。但這裡真是跟我之前所想像的不太一樣。” 他站起來,端起餐盤走,我緊隨其後。我們一起走到垃圾區,倒掉碟子。 “過幾天你就會明白的。” 我們並肩走時,一個瘦骨嶙峋、滿頭黑長發的女人抓住“安定藥醫生”的胳膊。她把他拉到一邊,在他耳邊低聲說了什麼,隨後他們一起走下走廊。那個女人的手環抱著他的腰,歡快地大笑。 “樓下見。”他回頭對我喊。 我想著“安定藥醫生”剛說的話——“過幾天你就會明白的。” 有種儀式被稱做“宣誓”,這裡有夜間宣誓和早間宣誓。真走運我錯過了早間的那場。 我和諸位病人坐在樓上的主房間裡。瑪麗安,那個只會和地毯做眼神交流的大塊頭女人,很顯然是這組的頭,她以大聲問話作為開場白:“誰自願讀今晚的誓言?” 卡唯等候多時似地舉起手。他的手掛在手腕處前後擺動,樣式曖昧做作。我注意到他穿了晚裝。那件白色緊身T卹沒了,現在是件黑色魚網背心,他蓬鬆的胸毛從網洞裡伸出來。那些胸毛出奇地光滑,似乎他給它們抹了護髮素,我甚至覺得我已經聞到了惠尼斯護髮素的香味。也許只是幻覺。 他開始讀一本平裝書,那本書的封面上是一幅陽光破雲而出的圖案。 “四月十五日,朝變化邁進一步。”當他讀著鼓舞人心的條文時,我百無聊賴地看著人們的腳,我發現幾乎每個人都穿著那種淡藍色醫院拖鞋。我也發了一雙。我病態地想,我會不會也被這個地方改造成樂意穿這種女人鞋子的傢伙呢。我想,也許當它們裂開口子時,我還會哭得很傷心,我還會淒淒慘慘地和病友們分享我的痛苦。 大鮑比帶著一種類似緊張的表情一直使勁眨眼,孕婦保羅盯著窗外。天已經黑了,所以我猜他是在看小組人們映在窗玻璃裡的影子。 “大黃蜂”已經換下細條紋T卹,穿了件白牛津布襯衫,彷彿他到了巡洋艦上似的。 卡唯讀完宣言以後,瑪麗安這個沒自尊的人說:“我想我該開始感恩詞部分了,我感恩我今晚來這……我感恩我活著並被愛……我感恩,你,奧古斯丁,來這裡。” 哦,我真希望她別那麼說,我已經受不了被他們這樣關注了。我真希望我能靈魂出殼,從房間裡消失。 這時另一個人振振有詞道:“斯蒂夫,我很感恩當我在單人間時你給植物澆水。我很感恩我沒有虛度今天,而我對明天也充滿希望。” 幾個人開始嘆氣,又連連讚賞地點頭。 這時我這組的帶牛仔帽的男人說話了:“我很感恩你能來這裡,奧古斯丁。我很感恩我自己也來這裡。我要感謝上帝給了我這一次機會。” “安定藥醫生”沖自己莞爾一笑,低下頭盯著地板。他是不是在使勁咬住嘴,強忍他的笑意呢? 於是這些人又花了十五分鐘,七嘴八舌地表達了他們對彼此所作所為的感激,什麼“在走廊上跟我打招呼”、“下午在小組討論時分享你的故事”、“掰了一半巧克力餅乾給我”…… 我能感到我腦子左邊的脈搏在突突跳動,幾乎要爆發成動脈瘤了。我的肝臟已經代謝了太多的利眠寧之類的藥物,現在已經病入膏肓了,它已經比紐約的出租車司機的肝臟還要傷痕累累了。我想,事情不能再比這更糟了。 然而很顯然,事情一直在朝更糟的方向變本加厲地演變著。 “好吧大家,現在幾點了?”瑪麗安俏皮地問,帶領眾人站起來。 這時兩個病人手伸到椅子後,夠起兩隻破舊的大玩偶。一隻是猴子,一直是藍色的貓。他們把臟兮兮的毛絨玩具擺到大腿上,裂開嘴笑得很開心。 房間立刻爆發出可怕的歌聲。 “現在是猴子旺奇時間……猴子旺奇是只孤獨的猴子。然後藍色小貓成了他的朋友……現在猴子旺奇和藍色小貓要和你做朋友!!!” 這時那兩個人突然從他們椅子上跳起來,朝我衝過來。他們咯咯笑著把那兩隻玩具扔到我腿上,然後像乖孩子一樣回到座位上。 我呆住了,一動不動,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周圍響起如雷的掌聲,怎麼會有這種動物歌?我手上怎麼會拿著它們?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明早最早回紐約的航班是幾點?只要有,我哪怕坐廁所旁邊的座位都沒關係。 我朝“安定藥醫生”看過去。他得意洋洋地揚揚眉毛,彷彿在說,你看,你現在就見識到了。 瑪麗安第一次把眼睛從地毯上抬起來,說:“不要擔心,奧古斯丁,這只是我們這的小風俗,每晚我們都會把這兩隻小動物送給那些需要一點幫助的人。既然你是新來的,所以就給你了。”接著她又說:“所以你今晚要和這些人多接觸接觸,明天你要選個人把這兩隻動物再傳給他!” 在我來得及說話之前,全組人站起來,紛紛握手。我的手被迫和我兩旁的酒鬼們握到了一起,那兩隻毛動物從我腿上掉下來。 接下來,彷彿是早就排練好似的,一個一直癱在椅子裡,頭髮遮住眼睛的年輕男人說:“上帝……”接著其他人神經質似的異口同聲地說:“……賜予我平靜去接受我不能改變的事,賜予我勇氣改變我能改變的,賜予我智慧能洞察秋毫。阿門。” 真是太古怪了。他們引用了謝妮德•奧康娜的那首歌《我感覺如此不同》的開頭。我喜歡那首歌,它使我想起了伏特加和玫瑰青檸汁。那時我剛搬到紐約,住在市區電池公園城的高層公寓。我總是大聲放那張CD,然後靠在我起居室窗前,看著樓下車水馬龍的西街和深不可測的世貿中心大樓。它們總是通體透亮,尤其在午夜。 人群大笑著一散而開。不知誰說:“把你抬到咖啡機那去。”於是突然間我被人流抬了起來,往樓下走我手裡依然攥著那兩隻動物。 “我知道這有點粗野。但是你要相信我,過了今晚,你就會發現這裡的課程真的很有趣。”“安定藥”說。 “給點時間,”他又補充,“一段時間後你就能和他們打成一片了。” 大鮑比蹣跚而來。我忍不住想說:“我沒吃的,走開。” 他安慰我說:“不要擔心。它們不髒。” “哦?”我說。 “猴子和小貓,我們一星期洗它們一次。”他笑起來,踏著重步走下樓梯。 我腦中立刻浮現出一幕場景:全體病人站在洗衣房裡,焦急地絞著手,等著長毛玩具變乾。 我回到房間,我的室友像個嬰兒般蜷縮在床上。我把動物們扔到床角地板上,坐下來。 現在是九點,就讓我暢想一番吧。現在我應該在樹陰酒吧,喝我晚上的第七杯馬提尼。我可能還會隨手拈過我面前的餐巾紙,在上面潦草寫下我突然迸發的廣告靈感。或者我還會前前後後地和男演員或服務員們調情。 我看著我的室友,一個在我前幾小時才登記進來的衰老萎縮的黑人。他一整天都足不出戶。有人偷偷告訴我他已經肝癌晚期,之前他應該去了普通醫院做了些額外檢查。所以我一開始時沒見到他。 我換上短褲和T卹,爬進薄床單下。我頭下的枕頭太扁,根本沒有任何支撐作用。我盯著天花板上淺褐色的水漬。 我嘆了口氣。 我頭疼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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