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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二章那些該死的蛋

深度鬱悶 奥古斯丁·巴勒斯 14730 2018-03-21
我在八點四十五趕到大都會藝術博物館,提前了十五分鐘。我身穿炭灰色Armani套裝,腳蹬暗紅色的Gucci休閒鞋。頭一陣陣地痛,但我已經習慣了。通常一天工作完後它會痛得更厲害,到晚上第一杯酒下肚後就徹底休克了。 嚴格來說,我昨晚並未睡覺,我只是打了個小盹。儘管已爛醉如泥,我還是強打著精神定了1-800-4叫醒服務(你要睡過頭,你就完蛋了),然後我才和衣躺下。 早上六點醒來時,我依然醉意朦朧。我在浴室裡一刻沒停地鬼話連篇,一刻不停地做鬼臉,這個時候我就知道我仍然沒有恢復清醒。此刻正值早晨六點,但我精力充沛。我腦子裡喝醉的那一邊彷彿正在撤退,所以公事那一邊沒有意識到它已被醉酒挾持。 我衝了一個澡,刮鬍子,用BUMBLEandbumble護髮膏將頭髮抹光滑,接著又拿吹風機吹一遍,把頭髮擺弄出自然的形狀後用AquaNet定住一縷頭髮,讓它從我的額頭耷下來。在試過不計其數的時髦髮膠後,我最後發現還是老式的AquaNet最好用。用它定型出來的頭髮效果像是自然風吹的,非常隨意。不過如果你不小心碰到了那縷頭髮,你會發現它硬梆梆的,隨時可以敲擊出聲。

我往我脖子噴了一圈男式DonnaKaran,往舌頭上也噴了一些,好蓋住我嘴裡的酒氣。然後我去了第十七和第三大道拐角處的二十四小時餐館吃飯。我吃了炒雞蛋、熏肉,喝了咖啡。脂肪能吸收酒裡的毒素,我想。我又有備無患地吞了一大把口香糖,然後打了一條惹人厭的花哨的領帶出發了。 每個人從四面八方不約而同似地踩著鐘點準時到了。我心裡暗想,我得研讀研讀卡爾•榮格CarlJung,世界著名精神病學者,分析心理學創始人。的大作了,我得好好研究一下同步性心理學,也許哪天在廣告裡能用得到。 我和人們握手,打招呼,我渾身精力充沛,在早上九點這似乎顯得不合時宜。我在他們面前時屏住氣,背過他們時才敢呼出來。我時刻告誡自己至少要離他們十步遠。

與會的人不多:我的Faberge客戶——那個嬌小玲瓏、身穿手工針繡花邊衣服的年輕女人、執行會計和我的藝術總監格瑞爾。 格瑞爾和我所在的這支隊伍五年來一直連創佳績。但最近她有點煩人,老過問我喝酒的事。 “你遲到了……你怎麼蓬頭垢面的……你怎麼這麼傲慢……你怎麼這麼沒耐心……”總是含沙射影地說我喝酒誤事。 當我們步入第一間展室後,我煞有其事地對房間中央的陳列箱巡視一番,我極力裝出對被四盞射燈照亮的蛋充滿興趣,而實際上這些蛋麵目可憎,它被鈷藍色的華而不實的金繩包裹著,上面俗氣地佈滿鑽石。我繞箱而走,全方位地觀賞它,彷彿因為它我現在已經靈感四起。而我腦子裡實際上盤旋的是,我昨晚怎麼能把TheBradyBunch的歌詞給忘了呢?

格瑞爾走近我,一臉探詢的表情。不是因為好奇,而是因為懷疑。 “奧古斯丁,我想你應該注意到了,”她開始說道,“整間屋子都是酒氣。”她頓了一會兒,瞪著我:“全是從你身上來的。”她雙手抱胸,怒氣沖衝,“你聞起來簡直像釀酒廠。” 我偷偷瞟了其他兩個人一眼。他們在遠處的另一個屋角,腦袋圍著一隻蛋,彷彿在竊竊私語。 “我連舌頭都刷了,我還吞了半瓶的口香糖。”我為自己辯解道。 “不是你的呼吸,是你的毛孔,你毛孔散發出來的都是酒味。”她說。 “哦。”我感覺被自己的器官出賣了——防臭劑、古龍水和牙膏都無濟於事。 “不要急,”她說,眼珠子一轉,“我會一如既往地掩護你的。”說完她走開了。她的鞋跟著地的聲音就像冰錐在大理石地上的敲擊聲。

當我們繼續穿越博物館時,我被兩種情緒夾擊住了。一方面我沮喪萬分,挫敗感很強,像被當場抓住的醉漢;另一方面又有了巨大的解脫感。既然她知道了,我就沒必要用心遮掩了。後種感覺佔據上風,以至於我幾乎要得意忘形了。 整個早上格瑞爾一直設法讓其他人和我保持距離。因此我就把那些蛋拋諸腦後了,舒舒服服地研究起會展巧妙的隱藏式照明系統和漂亮的硬木地板。這些讓我蠢蠢欲動,想把我的公寓再裝修一次。 午飯時我們去了“亞利桑那206”飯店,那個位於西南部、以玉米為主食的可怕的地方。 格瑞爾破天荒地點了杯夏敦艾酒。她靠近我,對我耳語:“你也該點杯酒。目前他們還沒有聞到你身上的酒氣,所以待會兒如果有人靠你太近聞到酒味的話,他們會以為是你午飯時喝的。”

格瑞爾,這個天天嘮叨著“每天要騎四十五分鐘踏車”、“不要吃高脂肪食品”、“酒精對你有害”的格瑞爾,總是如此理性而面面俱到。而我,正好相反,是活生生的混亂性格的典型。 我順從了她,點了雙份馬提尼。 我們的舉動引來旁邊客戶和會計的驚嘆:“哇,你們倆這麼瘋狂……”他們每人只點了一杯淡啤酒。 這天接下來的時間一切順利,事情有條不紊地進行著,不久後我就回了家。 跨進家門的那一刻,我頓感輕鬆無比——謝天謝地,我回家了!我不需要再小心翼翼地憋著,不敢隨意呼氣了。 “得喝上一杯,”我自言自語,“我要舒鬆一下我今天被百般蹂躪的神經。” 飲盡一杯后,我決定上床睡覺,現在已是午夜了,我明早十點還要出席一個全球品牌會議呢。我將兩個鬧鐘定到八點半,然後鑽進被窩。

第二天一覺醒來,我立刻被一陣恐懼包圍住。我連滾帶爬下了床,跌跌撞撞地衝進廚房,看了眼微波爐上的鐘:已經下午12:04了! 電話答錄機不祥地閃個不停,我硬著頭皮按了接聽。 “奧古斯丁,是我,格瑞爾。我看還差一刻就十點了,我就是問問你是不是已經出門了。好,你肯定已經出門了。” 嗶嗶…… “奧古斯丁,已經十點了,你還沒來。我希望你正在路上。” 嗶嗶…… “現在十點一刻,我要去開會了。”這時她的語氣充滿心知肚明的尖刻,一種“我太了解你的底細了”的尖刻。 我衝了個涼,以最快的速度套上我昨天穿的套裝。我沒有刮鬍子,但我想沒關係,因為我鬍鬚不重,況且這樣不修邊幅也有點好萊塢明星的範兒。我走出門,招了輛出租車。今天照例還是一路紅燈,慢如蝸行。當我邁進寫字樓大廳時,儘管是五月,天氣溫和,我的前額還是濕透了。我拿袖子使勁擦了汗,走進電梯,使勁摁了我樓層的按鈕:35層——按鈕竟然不亮。我又摁了一遍——沒有反應。這時一個女人走進來,摁了38——她的亮了。由梯門滑著關上後,她轉向我:“吆,”她說,“你剛吃過午飯,喝了五杯馬提尼回來?”

“沒有,我睡過頭了。”我說,突然意識到這話不該說。 她臉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低下頭看著地。 電梯在我那層停住,我穿過走廊走進辦公室。我把公文包扔到桌上,從前面的袋裡拿出一罐Altoids美國薄荷口香糖市場第一品牌。 。我一邊嚼著一大把口香糖,一邊琢磨著找個理由。我盯著窗外的東河看,有個男人正在拖船上推著垃圾箱沿河而上,我願意犧牲一切變成他,我敢打賭他從來不會有我這樣的壓力。他只要悠遊自在地坐在舵邊,讓風吹過他的頭髮,讓陽光照耀著他的臉龐。無論如何,他的生活肯定比我的強,至少他肯定不會在一個全球香水品牌會議上遲到。 我搜腸刮肚,最後還是決定放棄託辭,我決定態度誠懇地去會議室開會。我打算偷偷鑽進去找個位子坐下來,然後說些合適的話,使他們以為我一直在場。

我推了推會議室的門,才發現門鎖了。 “他媽的。”我壓著嗓子罵道,這意味著我不得不敲門,然後就有人得起來為我開門,這樣我神不知鬼不覺溜進去的計劃就要破產了。所以我現在能做的就是輕點敲門,這樣只有離門近的人才能聽得到。 我敲了門,門開了。開門的是艾琳諾,我的上司,公司的執行創意總監。 “奧古斯丁?”她見到我,一臉驚訝,“你有點遲了。” 我看見會議室裡坐滿了西裝革履的人,足足二三十人。每個人都站著,往公文包裡塞文件,把他們的健怡可樂罐扔到垃圾桶裡。 會議剛結束。 我看到房間一角的格瑞爾,她正和我們的Faberge客戶談話,不僅僅是那個客戶,還有他們的上司、產品經理、品牌經理和全球營銷總監。格瑞爾一碰到我的目光,眼睛立刻憤怒地縮成細縫。

我對艾琳諾說:“我知道,真對不起,我遲到了。我家裡有點急事。” 她的臉也突然扭曲起來,那樣子像是聞到了屁味,但彷彿不確定似地又向我走近一步,一邊用力吸氣一邊說:“奧古斯丁,你……喝醉了吧?” “你說什麼?”我說,心下大驚。 “一股酒味。你喝酒了吧?” 我的臉當即紅了。 “不,我沒喝酒。昨晚,我是喝了一兩杯,但……” “我們稍後再談這個。現在,我想你該去跟客戶道個歉。”她話剛落音就從我身邊一閃而過,她的緊身褲摩擦得簌簌生風,彷彿在嚴正告誡我快閉嘴。 我艱難地走到格瑞爾和客戶前。一看到我,他們立刻不作聲了。我擠出笑臉,說:“你們好,我很抱歉我錯過會議了,我有件私事必須得辦,我真是非常抱歉。”

接下來的幾分鐘,所有人都不說話,只看著我。 是格瑞爾打破了沉寂:“你這西裝不錯。” 我正想說謝謝,但突然反應過來——她是在諷刺我,因為這西裝是我昨天穿的那件,而且看上去幾個星期前就該送去洗了。 這時有個客戶清了清嗓子,看看手錶,說:“我們該走了,還得趕飛機。”於是他們齊刷刷地從我身邊走過,隨之而去的還有他們的條紋衫、公文包和行程表。格瑞爾輕拍了每個人的肩膀。 “再見,”她在他們身後歡快地尖叫道,“旅途愉快。沃爾特,蘇,代我向小寶貝問好。下次見面時要告訴我那個針灸醫生的名字哦。” 片刻以後,格瑞爾和我坐在我的辦公室裡——談話。 “這不僅僅涉及到你,還涉及到我。這影響到了我,我們是一個團隊。可是因為你那一半沒做好,我就得遭殃,我的工作就會受牽連。” “我知道,我真的很抱歉,我最近實在焦頭爛額,我也很想戒酒,但是有時……是的,我給弄糟了。” 這時格瑞爾冷不防地抓起我書架上的艾迪獎杯,猛地砸向她對面的牆。 “難道你不明白我在說什麼嗎?”她扯著嗓子尖叫道,“我在說你在拖垮我們,你毀的不僅是你的事業,還有我的。” 她怒氣沖天,頓時使我啞口無言,我沉默地盯著地板。 “看著我!”她命令道。 我看著她,她憤怒得太陽穴上青筋暴突。 “格瑞爾,聽著,我說了我很抱歉了,但是你有點太誇張了。這不會毀掉任何人的事業,人們有時會開會遲到,有時干脆就全錯過了,這種事情很平常。” “但這種事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沒完沒了。”她啐了口唾沫。她的金發,冷冰冰的金發一絲不苟,這突然激怒了我。按理說這頭髮毫無出格之處,可不知何故,我此刻卻覺得它面目可憎,讓我氣不打一處來。 此時此刻我真想拿個獎杯也砸她一下。 “冷靜下來好嗎?天哪,你真是瘋了。如果我真這麼一團糟,那你說說為什麼我們還這麼成功。”我說。我抬起手,繞房間做了個動作,彷彿是說,看看這一切!看看我們一起打下的天下! 格瑞爾瞥了眼天花板,又看看地板。她深吸了口氣,然後呼出來。 “我不是說你不夠好,”她心平氣和了下來,“我是說你有問題,這影響到了我們雙方,我很擔心你。” 我雙手抱胸,直盯著她身後的牆看。我迫切需要停頓片刻,我的意識已陷入一片可怕的空白。我痛恨對質,雖然事實上我就是這麼長大的,並且相比我父母而言,我與人對質的水平是青出於藍。實際上我的父親更倡導叫嚷和喊罵,所以可以想像我也很擅長這個。但此刻我卻紋絲不動,只是呆若木雞地盯著牆——我並不是在懺悔,我沒有多少罪惡感,也沒有因被揭發而羞愧。我知道我喝酒太多了,或者在別人看來太多了。但這就是我的一部分,就像說我的胳膊太長一樣。我又能怎樣奈何得了呢?我盯著牆,反而越來越憤憤不平。這裡是曼哈頓,每個人都喝酒,才不會像格瑞爾這樣保守無趣,而且他們過得更快活。 “我只是有時喝的有點多。我在廣告這行幹,廣告人有時就是喝得比較多。天哪,你看看奧美Ogilvy,世界上最大的市場傳播機構之一。,他們甚至在他們的自助餐廳裡弄了個酒吧,”接著我把矛頭直指她,“你的話聽上去讓人感覺我是個無業遊民似的。”無業遊民——我想要提醒她,無業遊民可掙不到六位數的薪水,他們也沒有艾迪獎杯。 她用不為所動的表情看著我,對我的高談闊論無動於衷。 “奧古斯丁,”她說,“你要垮了,而我不想跟你一起垮掉。”說完她轉身摔門而去。 現在辦公室只剩我自己了。結束了。她走了。也許她是對的。我要比我想的還要壞嗎?突然之間我很生氣。我感覺我是個孩子,正被逼著停止玩耍去上床睡覺。在我小的時候,我父母常常舉行派對。派對一開始,他們就把我送上床睡覺,我討厭這一點。我憎恨這種錯過一切的感覺,這就是為什麼最後我選擇了定居紐約,在這裡我就不會錯過任何東西了。但我今天一整天,都被那個臭婊子糟蹋了,我沒法再平心靜氣、專心致志地工作了。我和格瑞爾能成為一個好團隊,部分原因在於我們工作效率高,我們不能忍受有事情還懸而未決——因此我們總以一種狂熱專注的狀態迅速解決問題,我們總是打漂亮戰。有時有些靈感會轉瞬即逝,數日數週都不見踪影,但是只要做出一個簡報,我們一般就能立刻開工,一天能收穫四個創意,然後我們就能暢通無阻,一往無前。 但是剛才她的意思是我一直問題纏身,一直自作自受,這使我恨她,我忍無可忍了,於是我又想起了喝酒。 那天晚上,我在家看了我自己創作的廣告片。即使多年以後,我的那部“美國快遞”的廣告片依然很酷,雖然裡面的服裝有點瑕疵。然而,瑕不掩瑜,這些小缺點否認不了我和格瑞爾出色的設計。 “我不可能是那麼一無是處的,”我端詳著我的德華士酒瓶的酒平線,想到。酒還有三分之一沒喝,這意味著我已經喝了三分之二。這沒什麼可怕的,人們經常晚飯時喝一瓶酒,沒有那麼不正常;而且我身高六尺二、身體健壯、精力充沛——我已經快二十五歲了。你在二十幾歲時,除了參加派對,還能做什麼呢?不,這不是我的錯!是那個刻板的格瑞爾控制欲太強,是她太咄咄逼人了! 我靠在餐桌邊思考著這些是是非非。這個桌子我很少用來吃飯,而是用來做大書桌。我站起來,企圖去拿我的德華士酒瓶斟酒,但我失去了平衡,跌倒在地板上,額頭撞到了立體聲音箱的基座。 額頭被撞開了一道口子,血流了出來。血越湧越多,彷彿在虛張聲勢。我的頭開始劇烈作痛。 於是我把整瓶酒都喝光了,但並沒有找到我要的放鬆感,頭腦反而更加僵硬了。於是我又喝了幾瓶硬蘋果酒,這些最後發揮了效果。我感覺舒服了些,於是我開始打開電腦,在色情網站上馳騁。真是很奇妙,無論我多醉,我都能記得成人驗證的密碼。 第二天,我被傳喚到艾琳諾的辦公室。她辦公室在41層,全副武裝著落地大玻璃、金黃色硬木拋光地板,玻璃面、斜角邊、鉻合金腿的大桌子。這個房間看上去有點模式化,只有辦公桌後獨樹一幟的美洲豹圖案大椅子才顯示房間主人是做創意的。我剛到門口,克萊斯勒大廈美麗的尖頂就穿過玻璃映入我的眼簾。艾琳諾正端坐桌後打電話,所以尖頂看上去像是從她的頭上長出來的角——一隻敏銳的角。 她示意我進去。 一邁進她的辦公室,我就覺察到裡面不止我們倆人。彷彿故意不讓我看到一樣,格瑞爾、艾琳諾的狗屁合夥人——瑞克,還有人事部的頭,都站在房間的角落裡。 艾琳諾掛斷電話。 “請坐。”她指著她桌前的椅子對我說。 我看看她,她的椅子,再看看房間裡其他人——一片陰森森的沉默。我不禁懷疑我是不是進了紐倫堡大遊行期間的空蕩蕩的房屋裡。 “這裡怎麼了?”我警惕地問。 “關上門。”艾琳諾說,不過不是對我說,她是對他們說的。於是瑞克沿牆邊走過去,關上了門。 我有所察覺,但是又覺得不太對勁,不敢下定斷。不太可能,不可能是我喝酒的事! 艾琳諾這時又叫我坐下,我聽從了吩咐。格瑞爾、瑞克和人事部的女人不約而同地朝大沙發走去。 “格瑞爾?”我說。我希望能聽到她的一些瘋言魔語,比如“惡夢臨頭了,準備好吧”,或者“猜猜我們的賬目損失了多少”之類的話,然而我知道她現在不會說這些話的。她果然沒說!她只是低頭看著她的鞋子:有著鋥亮交叉的金色“CS”標誌的夏奈爾平底鞋。她沉默不語。 艾琳諾從椅子里站起來,繞過桌子,站到我面前,雙臂抱胸,往後靠著桌沿。 “奧古斯丁,現在有個問題,”她開始發話。接著又用一種輕快頑皮的腔調補充道:“聽上去像個保險廣告,是不是?'奶奶,我現在有個問題。這些像天一樣高的保險費和這些讓人頭疼的文書工作……只要有個簡單的方法。'”她突然收起了笑容,繼續說下去:“但是,奧古斯丁,我們嚴肅點,現在確實有個問題,” “是你酗酒的問題!” 他媽的,格瑞爾,你這個婊子。我沒有看她,我繼續目不轉睛地看著艾琳諾。一個真酗酒的人會立刻否認,會叫喚,或者立刻裝神弄鬼。但我只是微笑,輕輕地微笑。我鎮定自若,彷彿正在聽某個客戶關於廣告的無關緊要的愚蠢論調。 “你有酗酒問題,這正在影響你的工作。你必須立刻有所行動了。” 好吧,我想我該息事寧人一些。 “艾琳諾,你是指昨天開會遲到嗎?” “不是遲到,是根本就沒參加這個全球品牌會議,”她糾正道,“這還不夠,還有很多很多你因為酗酒影響工作的表現。客戶都已經和我反映了。”她頓了頓,讓話音落穩下來。 “你的伙伴們都很擔心你。”她頭轉向沙發,指著格瑞爾。 “我自己也經常能聞到你身上的酒味。” 我感到我被這些人算計了。難道他們每天除了琢磨我喝了多少雞尾酒就無事可做嗎?格瑞爾,她就想著能掌控萬事,就想著能平步青雲。格瑞爾不喜歡我喝酒,於是忽然間我的飲酒就成了公司的頭等問題。格瑞爾想讓我喝健怡蘇打水,於是我就得喝健怡蘇打水。 “比如現在,”艾琳諾說,“現在我就能聞到你身上的酒味,而且還有其他很多例子。去年我們在倫敦拍攝期間,你從那兒做火車去巴黎三天的那次,你銷聲匿跡,音訊全無。” 哦,那次!我的巴黎迷亂週末!我已經竭盡全力要忘記發生的一切,但我依然能朦朧記起那個下頜上長著古怪鬍子的社會學教授。我還記得!但是,那又怎樣呢?廣告片最後還是順利完成了。 “這不僅僅關於這或那的事,這是個行為習慣的問題,而且有關我們客戶。已經不止一個人跟我抱怨過了。你看,奧古斯丁,廣告事關形象。一個廣告行業的骨干人員總是錯過會議、遲到、醉酒或者一身酒味,這多不好。這是不可接受的。”艾琳諾腦後是《華爾街日報》介紹她的大字報。大字標題寫道:艾琳諾眼中的麥迪遜大街。 這一切太可怕了,但我心裡想的卻是,喝酒時把這一切都告訴吉姆。想到這個,我禁不住傻笑起來。 格瑞爾離開沙發,站到艾琳諾旁邊,說:“這不是開玩笑,這是認真的。每個人都知道你現在一團糟,惟一能挽救你的就是大家一起行動起來。”我看到她身體在顫抖,她的短髮也隨之輕輕顫動。 人事部的女人發話了:“我們一致覺得對你最好的方法是讓你加入一個治療中心。”我怔怔地看著她——如果不是她手上拿著一疊薪水支票,我幾乎不認識她了。她的旁邊站著瑞克——這個男人正在使出渾身解數,極力表明他是個正常人。他裝模作樣地以一副真心關心和憐憫的表情看著我,讓我恨不得想操起一根棍子揍他。瑞克是我見過的最虛偽最暗箭傷人的人,但是他騙過了每個人,他們都被他偽善的外表欺騙了。真是很奇怪,做廣告的人都如此膚淺。瑞克是個摩門教徒,當然,這不是我恨他的原因。我是認識瑞克後才開始恨所有的摩門教徒的。我想說,他在這幹什麼?但我未說出口。因為他是艾琳諾的合夥人,他們是一丘之貉——就像我和格瑞爾,而且他也是我的上司。 人事部的女人繼續低沉著嗓子說:“有許多治療方案,但我們認為依目前情況看,最可取的一種是住宿治療。” 哦,終於原形畢露了。 “你是說讓我去複原中心?” 四周一片寂靜,所有人都在點頭。 “復原中心?”我又問了一遍,以示確認,“我說了我能戒掉酒,我不需要離職去什麼狗屁復原中心。” 眾人再次莊嚴地點頭。房間裡氣氛已經劍拔弩張了,彷彿我一脫口拒絕,每個人都會立刻衝上來扼住我。 “只是三十天而已。”人事部的女人說,彷彿以此來寬慰我一樣。 我被一種難以置信的恐懼罩住,但同時又覺得無計可施。事實是,我清楚發生了什麼,就像當初我嘔心瀝血地向客戶兜售方案,而他們永遠不會動心,我於是就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推入絕境一樣。 我只能要么立刻辭職,另謀生路,要么妥協,去他們說的荒唐的複原中心。如果我辭職,我確信我能找到一份工作,對此我胸有成竹。但是廣告圈其實就是彈丸之地,瑞克很有可能會在五分鐘後打電話昭告天下,說我是個酒鬼,因為拒絕去複原中心,所以辭職了。接下來的情勢就可想而知了,沒有公司會要我。我無處謀生,走投無路。雖然我已經掙了不少錢,但我仍然需要工作維持生活,不然我就會陷入窮困潦倒的境地的,我就會真的如格瑞爾所言,淪為無業遊民,甚至是乞丐。 現在形勢一目了然:我不是他們的對手,我輸了! “好吧。”我說。 房間裡的每副肩膀都鬆了下來,就像緊繃的閥門被鬆開了一樣。 艾琳諾發話了:“你是說你同意去治療中心待三十天?” 我瞥了格瑞爾一眼,後者正在一臉期待地看著我。 “是的,好像我別無選擇了。” 艾琳諾笑了起來,緊推雙手。 “很好,”她說,“我很高興。” 人事部的女人站起來:“洛山磯的貝蒂•福特中心不錯,還有黑澤敦也很不錯,有很多人都去那。” 我立刻想說,他們是進去了,但從此就有去無回了。這時我想起了那個牧師。三年前,他在他的那輛維多利亞•皇冠后面給我口交。當時我醉得不醒人事,始終不能勃起。最後他對我說:“你真該去普瑞德復原院,那是明尼蘇達州一家很不錯的'同志'復原中心。” 也許我該去這家,“同志”復原院的伙計們肯定有更棒的身體。 “普瑞德復原院怎麼樣?”我問。 人事部女人彬彬有禮地點頭:“你可以去那兒。你知道,那是給同性戀們的。” 我看看瑞克,他別過頭去,因為他恨“同性戀”這個詞,這是惟一能撕破他虛偽面具的詞。 “那樣最好。”我說。同道中人開的複原院會比較舒服,而且那還會有好音樂和好性事。 就這樣,這場對質變得跟任何廣告會議無異了——協議最後達成了,實際上是被決定了。這週剩下的時間我就要和人事部協調處理完我餘下的工作;一個月後,我會以萬眾期待的煥然一新的清醒面目回來。也許待會兒還會有人特意寫份會議報告,來宣揚此會的主旨。 我走出辦公室,這時格瑞爾過來親親我的臉頰。 “祝你好運!”她說,緊緊抓住我的肩膀,“總有一天你會感謝我的。” 她這是從哪部電影學來的姿勢?我心生好奇。 邁出寫字樓時,我開始興高采烈起來,我的腦海中顯現出一幅光明燦爛的畫面:我毫髮無損地從這場干預中全身而退;我將有一個月不需要工作,而現在才下午兩點。 明天我就不需要上班了,後天也不用,大後天同樣如此。走出大樓時,我輕鬆得想飛起來,此刻陽光耀眼,天空雲彩繽紛。我今晚可以暢快地醉一次,而不用擔心明早身上有酒味了。 我是如此興奮,彷彿剛聽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好消息。 我現在滿腦子的念頭就是回家大醉特醉,先放鬆一下,然後出去找家潛水吧,會會人。你永遠不會知道你會遇上誰,以及最後會在哪停留,這些永遠超乎你的想像——酒吧里任何事都會發生!跟格瑞爾不一樣,我喜歡刺激和變化,我喜歡下一刻永遠充滿懸疑——穩固不變太乏味。 然而,我的興致勃勃猛然間被某種東西擊倒了——一種難以名狀的可怕的失控,一種深不可測的東西漸漸顯現,它以一種緩慢的黑暗的姿態,悄悄爬出來,纏繞著我,使我立刻墮入空虛。 我也許真的要用些我自己都難以接受的可怕舉動,來擊退這種空虛感。 也許我真的要去複原中心。 那天晚上,我打電話給我最好的朋友,皮格海德,告訴他我要去複原中心了。皮格海德和吉姆不同,吉姆只是我的酒伴,而他更像是……我也說不上來……我正常的朋友。而且他比我年長,他今年已三十二歲,所以我想某些地方,他應該比我更睿智。 “不錯,”他說,“我很高興你能去複原中心。你就是個災星。” 我立刻反駁:“我哪有那麼糟?我只是有點不合規矩,有點古怪而已。”我正義凜然,理直氣壯。彷彿我只是有時分不清條紋和花格子,或者有時在餐廳裡笑得有點大聲而已。 “我去那邊只是為了使我能更健康。” “奧古斯丁,你知道你每次喝醉時是什麼樣嗎?那樣子真噁心。你不僅僅是傻氣一點,把燈罩扣在自己頭上,或只是說一些調皮話;你是又髒又蠢又難看。我一點也不喜歡你喝酒的樣子。” 我想起了那家卡拉OK吧——我在那裡不髒也不醜,只是有些倒霉。 “如果我又髒又噁心,那你為什麼要跟我做朋友?”我討厭不喝酒的人,他們一無所知。 “因為,”他解釋,“你人還不錯,我喜歡你這個人,所以我只好包容你酗酒這個缺點。我覺得要是你認真對待的話,這是你改邪歸正的好機會。” 我被他的回答刺痛了。他只站在他們的立場考慮問題,而不考慮我的感受。我不清楚自己想讓他說什麼,也許我想听他說:“為什麼?為什麼那麼多人酗酒,卻偏偏要你去?” 我來紐約的第一個星期就認識了皮格海德,這使他成為我人生的基石,我以他為我新生活的基礎。 我也是他的基石,雖然他從來不肯承認。他會說:“我是我自己的基石。”他是銀行投資人,但他總是趾高氣揚,否認這一點;除非上了法庭,他才會承認這個事實。 我知道我們對彼此意味著什麼,我知道我們在彼此心目中的地位,我們對彼此總是毫無掩飾。我們會開門見山地爭吵,總是這樣,哪怕是芝麻綠豆的小事。有一次我們整整一個星期沒說話,只是因為他不喜歡我把碗放進他洗碗機的方式。 “奧古斯丁,這是常識,你不應該把那麼重的煎鍋放在頂層的架子上,和酒杯放一起,它們會撞在一起,碎掉的。” 可我認為這種小事根本不值得注意。 “我怎麼會知道這些呢?我沒有洗碗機,我一直都用一次性塑料餐具。”我不確定我們是不是骨子里水火不容,還是其實是一類人,只是一些外表小事不投合。不過我確定他所有的朋友都討厭我,我的朋友也都討厭他。我們經常會因為一些人們都不起眼的小事把對方氣瘋,但我們從不彼此厭倦,而這一點我們也意識到是多麼難得。更使我驚嘆的是,我從來不當著他的面喝酒。我們在一起時,始終很融洽,或者不在一起時,也是一件完美的事。 皮格海德是HIV陽性的艾滋病患者,正如他所描述的:“我是一個艾滋病寶寶。”他這個評語是從20/20節目裡看來的。黛安•索亞介紹過非洲那些一出生就攜帶艾滋病毒的嬰兒。當時我們坐在他的白沙發上,喝著OceanSpray的莓果汁,看電視上一排瘦骨嶙峋的小孩一閃而過,場景悲涼而壓抑。 “那就是我,”皮格海德用他自我解嘲的口吻說,“我就是一個艾滋病寶寶!要不要抱抱我?” 但是他六年來一直很健康,從未發病,連他的醫生都覺得不可思議,所以沒有人真正意識到他是患者,我們也從不提他的病,他處處都很正常和健康,事實上我早已對他廚房灶台上瓶瓶罐罐的藥習以為常,甚至熟視無睹了。他至少有五十瓶藥,放在那裡排成一組,而我通常只注意到灶台其他地方和到處貼的便簽。我甚至都不把他用來注射白血細胞激素的注射針看在眼裡。 “你什麼時候動身?”他問。 “三天后。” “去多長時間?” “一個月。” “你告訴你公司了嗎?” “就是他們讓我去的。艾琳諾說我必須把自己清理乾淨,否則我就得走人。” “你真走運,他們沒有直接解僱你。他們真不錯,還能給你次機會。走之前你要做什麼準備?” 我看到我面前的桌上有本廣告冊,廣告上寫著:紐約,雪松酒吧。 “喝酒。”我說。 “猜猜出什麼事了?” “什麼事?”吉姆說,呷了口酒。 “公司的人干預了我喝酒的事,他們讓我去複原中心待三十天。” 吉姆笑得酒都噴了出來,不停咳嗽,幾滴酒濺到我身上。 我拿餐巾紙擦擦額頭,對著他的反應露齒而笑。此刻我們正在東鄉村A大道的一家潛水酒吧里。 “別開玩笑了!”他叫道。他噎住了,臉漲得通紅。 “是真的。我三十天不用上班,包括這星期剩下的幾天。” 他從桌上的煙盒裡抽了支煙,點上。 “他媽的好了,伙計。”他笑嘻嘻地說,“恭喜恭喜。” 我喝了一大口馬提尼。 “是呵,我越想越覺得酷。起先我還有點害怕,不過現在好了。” 現在我覺得複原會很不錯。我將三十天滴酒不沾,估計感覺會和做SPA一樣。等我回來後,我就能更像個正常人一樣喝酒了。為什麼之前我是如此恐懼呢?去複原肯定會很美妙,我已經感覺到了,為什麼一開始我要拒絕呢? 吉姆也完全站在我這邊。 “太棒了!想想看,你會見到很多名人,而且這是塊好材料。”他將最後一些酒一飲而盡,嘴裡嚼著冰塊。 “我是說,這以後會成為我們好幾年的笑料。” “是的。”我贊同道。 “那麼你的朋友皮格海德怎麼看?你告訴他了嗎?” 我示意服務員再給我們來一份。 “嗯,我告訴他了,他也認為這個主意不錯,不過他說這話的立場不對。他總覺得那是住院,而不是複原。”當我說“復原”時,我揚了揚下巴,彷彿是在談論奧斯卡。 “那個膽小鬼。”吉姆說。 “是啊,他是。”我說,但是感覺不太好受,我沒法對吉姆描述皮格海德是怎樣的人。我也永遠不能讓我的朋友互相見面,我必須得使他們分開。他們都覺得這一點奇怪,但是基於某個原因我認為這是正常的。 “皮格海德是個太循規蹈矩的人。”吉姆說,一邊把空杯子滑給服務員,好給新上的酒騰地方,“所以,他比較沒勁兒。” 我無法跟吉姆說我其實很喜歡皮格海德這一點,我其實很喜歡他的這種無趣,我其實覺得這一點讓我感覺很舒服。 “我想是吧。”我淡淡地說。 “不管怎樣,這下你爽了。”他說。他舉起杯子,要乾杯。 “為了你的複原。”他說。 “為了復原。”我說。我們叮噹碰杯。 “嘿,為什麼你不和我一起去呢?” “去不了,”吉姆說,一邊吞酒,“我得工作,我不像你,有份輕鬆又掙錢的工作。” 我離開酒吧時充滿自信,一想到我要去複原中心,我就興奮不已。回到公寓後,我剝下衣服,換上汗衫,拉開一瓶淡啤酒迅速喝完後,就在電腦上玩起金發女郎遊戲。我越想到我要去複原中心,就越喜歡這個主意。沒人告訴我那邊會是怎樣一番景象,但吉姆是對的,它將會成為多年的笑料。 我打411查到了明尼蘇達州的普瑞德復原院的電話,草草將電話記在手上後,我又去冰箱那喝了一瓶淡啤酒,接下來的四十分鐘,我都花在了和復原院工作人員通電話上。我的熱情又漸漸消退了,因為我被問了一連串枯燥乏味的問題:你喝多少酒,頻率如何,以前試著戒過嗎……等等等等。我回答說我喝個不停,一直平安無事,只是最近才成了問題;我說我能自己戒掉,但是我公司非要我去你那兒戒,所以我只能去你那兒。 通話中間我又打開了第三瓶酒,我用手摀著話筒以防他們聽到酒打開的聲音。我突然意識到這有點前後矛盾,就像決定打胎了,卻還去BabyGap美國嬰兒服裝知名品牌。店買嬰兒衣服一樣。 掛斷電話後走進浴室,看著鏡中的自己。 “你剛做了什麼?你這個傢伙,你瘋了嗎?”我看見自己呷了口酒。 “你甚至都不喜歡淡啤酒,你還喝。”我對鏡子裡的自己說。 鏡子裡的人又吞了一口酒,然後走到冰箱前。 我被通知三天后住入普瑞德院。我訂了房間,彷彿我要去聖塔•摩尼卡海淮上裝有百葉窗的酒店度假一樣。 我走進起居室,坐到沙發上,盯著面前那面空白的牆,突然間又覺得複原中心沒什麼意思了,電話裡那個嚴厲的女人一下打消了我的積極性。如果有什麼人你不願意邀請來參加桶裝啤酒派對,那一定是她。 我在沙發上開始如坐針氈,於是站起來,繞屋而走,但所到之處都覺得心神難安。我似乎應該出去走走,但隨即又打消了這個念頭。我百無聊賴地看看我手裡的酒,再看看立在水槽裡的一堆空酒瓶。 我獲得過普利策獎和奧斯卡獎,見識過很多出色的人,和他們喝酒,觥籌交錯,交情不錯。但是,現在怎麼會落得這般田地? 我需要在去之前想想清楚,免得意氣用事。 我十一歲時,生平第一次從傑西佩尼J•C•Penny,美國知名服飾品牌。買了一套人造水晶瓶。那花了我九美元,是我辛辛苦苦攢了三個星期的零花錢,之後就迫不及待地把它們裝滿香草蘇打,假裝那是威士忌。 我對那套水晶瓶垂涎已久。直到有個星期六,領零花錢的星期六,我終於把它買回了家。我把它擺在我的書桌上,但看上去還有點美中不足。於是我跑到地窖,找到那些舊銀盤子,那是我父母結婚時我祖母給他們的。我母親討厭那些銀盤子,覺得它們太俗氣,就把它們扔到裝碎牛肉的冰櫃旁的箱子裡。我母親比較樸素務實,喜歡木頭勝過銀,她還喜歡爵士樂和詩歌。 我拿了一隻盤子上樓,在廚房裡一邊看動畫片一邊把它擦得鋥亮。 接著我又把亮閃閃的盤子拿到我臥室,把水晶瓶和四隻杯子放到上面。現在看上去就完美無缺了。我把我的檯燈打開,讓燈光照耀在裝滿香草蘇打的水晶瓶上,那簡直是世上最美的畫面。但是不到幾個星期,香草蘇打表面就長了一層綠毛。 所以也許是因為這個原因,或者也許是我父親的錯。 我還能記得,我的父親總是告誡我“永遠,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碰他的酒瓶。他有各式各樣的酒瓶,它們總是一塵不染,它們宛如珠寶,五彩奪目。尤其在傍晚時分,陽光低低地照進屋子時,它們熠熠發光。我記得其中有瓶是四四方方的,外面有層霜一樣的玻璃。那應該是杜松子酒。 當我父親在外上班,或者坐在黑暗的地下室裡喝酒時,我就偷偷打開他的酒。我將手掌扣在瓶嘴上,再將瓶子倒過來,接著又迅速地蓋上它,迫不及待地舔我的手。那時我肯定還不到八歲。 父親最後發現我竟然也喝酒,無比驚訝。 父親是個十足的酒鬼,但我已經習以為常,就像有些父親有鬍子,有些父親喜歡戴棒球帽,我的父親只是喜歡酒不離手,這沒什麼可奇怪的。我從來沒想過,哦,我的爸爸是個酒鬼。但我認為他只是經常口渴而已。 話又說回來了,這可能是《家有仙妻》Bewitched,1960年代美國的著名電視劇,共有256集。現已推出電影版,尼可•基德曼任女主角。帶給我的錯覺。那個時候,我很沉迷於《家有仙妻》,對劇中的男主人公DarrenStevens更是頂禮膜拜。每當他下班回家時,他的妻子(仙女下凡者)Samantha總會問他:“Darren,要我給你倒杯酒嗎?”而丈夫總是把他的公文包放到起居室裡鏡子下的桌子上後,用他的花手帕擦擦額頭,說:“最好給我兩杯。” 我爬上床,身體陷入長毛絨床墊裡。我立刻感到財富的好處。我是多麼幸運,在我焦灼不安時至少還有舒服的床坐。為什麼我是如此焦慮?這個問題刺痛了我。我不是焦慮,我是孤獨!我的孤獨如無底洞,深不可測。而此時此刻,我將它一覽無餘,這個發現將我嚇得半死。這是多麼慘不忍睹——彷彿你眼睜睜看著一輛車撞向你。但是轉瞬之間,這個感覺又消失了。我陷入一片空白,就像一扇門迅速打開,砰的一聲,讓我看看裡面是多麼混亂不堪。但是門很快又關上了,我來不及看到更多細節,一窺究竟。它只是打開讓我掃一眼,讓我知道這個房間是時候要來一個春季大掃除了。 我喝醉了。我撥通了父親的電話:“我要去複原醫院了,去三十天。” 電話那頭一片靜默。片刻後,“哦,你的工作怎麼樣了,兒子?” “我在一家廣告公司,爸爸。”彷彿這就能涵蓋一切。我沒告訴他,公司就是我要去那地方的罪魁禍首。然後我說:“我去那兒是你的錯,你使我成了這樣。” 他在電話裡粗重地呼氣。他彷彿漸行漸遠,越來越陌生,似乎只是我族譜上的一個遠親。 “我不想和你談這個,做你該做的!我只是擔心你的工作。你總是理所當然地覺得那工作總是你的,不想想你可能就要失業了。它可能很快就不是你的了。看在上帝的分上,你還是忘掉過去吧。你現在是個成年人了,不是一個受委屈的小男孩。” 我被腦子裡某種獸性的成分控制住了,仇恨在我血液裡湧動。 “你還記得那次我們在車裡,你說你要殺了我媽媽最在乎的人嗎?你還記得你惡狠狠地瞪著我,然後加速,加速撞向岩石嗎?你還記得我當時只好跳車嗎?那時我大概九歲吧,你這個混蛋。”我喊道。 他沉默了更長時間後,也咆哮了:“你知道我根本沒做過這種事,你全是瞎話,我煩透這個了,煩透了。” 我知道他還記得。 “那那次你拿香煙在我鼻樑上燒呢,在我眼睛中間?” 他又無話可說了。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但是他的語氣出賣了他,坦白了一切。 那時我更小,才六歲,坐在他腿上,他慢慢把他的萬寶路煙頭放到我兩眼中間…… 我幾乎都不記得這件事了,直到二十歲時得了濕疹,去看皮膚科醫生。當她碰到那塊傷疤時,她問:“這是什麼?” 我腦子里頓時一片空白。某些事不是你想不起,而是你不想想起。這片空白如此厚重,使人彷彿覺得在夢中潛水,喘不過氣。 “不知道,可能胎記什麼的吧。”我故作輕蔑地說。 她湊近了看,近得我能看見她每一個毛孔。 “不,這是塊燒傷,很久以前的燒傷。”我說絕對不可能,並且擺出一臉匪夷所思的樣子,彷彿她告訴我我懷孕了似的。 但是那天晚上,我回家後喝得酩酊大醉,往日的場景歷歷在目。我看到那一切不是因為我醉後的幻覺,而是因為醉後我腦子失去了抑制,想起了過去。這是我醉後看到最美的,抑或最醜的場景。 我跟父親說:“我知道你還記得。也許你當時是喝醉了,但是我知道醉了應該是什麼樣子。有些事你是擺脫不了的。” 我聽到他在電話那頭抽鼻子。但在我還沒確定他是因為內疚,或者只是過敏而抽鼻子前,他妻子搶過電話,說:“夠了。”她就說了這個詞,然後掛斷。 我按了重播鍵,但是線路正忙。我坐下來,想,她並不知道內情。她在他戒酒後嫁給了他,她從來不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 我走進浴室撒尿。我一邊撒尿一邊想,我是不是又舊事重提了?這是不是那種受抑性記憶?看上去似乎是。 這一刻我覺得無比空虛,也許是憂傷吧。 也許是我支離破碎了。 第二天早上我在浴缸中蜷縮著醒來,才發現頭枕在一塊亂糟糟的毛巾上。我站起來,用手摸了摸我靠著浴缸的背部。 我的背一片冰涼,像死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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