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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三章

陪你到最後 瑞·科伦 12464 2018-03-21
不要說話 不要告訴我 因為這會讓我受傷 No Doubt,from Dont Speak(Tragic Kingdom,1996) 走進MIU時,穆德問我今天上午情況怎樣。 “不算壞。我們甚至都能笑。” “那就好。現在卡門感覺怎樣?” 穆德是我的前女友。 1988、1989年時我們在一起。穆德是一個模特,後來她意識到——比她的經紀人晚了好幾年——自己不可能會成功。她於是放棄了模特生涯,同時也放棄了節食。她的腰圍變粗了,罩杯大了一倍,穆德開始在酒店和餐飲行業工作。 MIU招聘女祕書的時候,我說服弗蘭克給她一個機會,穆德很主動,也不蠢,但最終扭轉MIU決策的是她的罩杯,她的罩杯甚至連弗蘭克都注意到了。穆德於是得到了這份工作。

在和卡門開始戀愛的頭幾年,我和穆德仍然會偷偷幽會,但後來她想結束這一切。她認為卡門太好了。現在,出於舊日情分,我們有時還會相互親吻,去年聖誕晚會結束之後,我們在辦公室角落的窗簾背後,情況有點失控,(不是英國人所想像的那種),但我們就此打住了。後來,她甚至開始斥責我的不忠,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她從來沒有這樣過。 (比如)她曾經把一杯玫瑰紅葡萄酒灑在莎朗的白裙子上,因為她在皮爾斯沃格同我打招呼時太過親密了些。基本上我的確同意穆德的論證,說什麼現在我應該停止不忠了。據穆德說,我現在是在拿我這輩子最美好的愛情冒風險。經過實驗和證實之後,我得出結論:我們喝酒,喝醉,然後一切又都回歸正常。我仍然是個孤獨恐懼者。

穆德聽說卡門得乳腺癌時傷心欲絕。 “還好。他們給她開了一大堆抗嘔吐的藥。” “她現在在哪?” “在家。她媽媽也在那。” 同時,我打開電腦,我不想再談論癌症了。 “荷蘭賭場有沒有打電話來,是不是同意我們的預估?” 弗蘭克搖頭。 好。這給了我一個徹底發洩的機會。 “操他媽,打電話給他們啊!我們不是等著人送上門,是吧?自己打電話給那個混蛋!天啊,難道這個鬼地方所有的事情都要我來做嗎?” 弗蘭克沒有理會我這一頓炮轟。 同時我打開卡門十分鐘前發來的電子郵件: 發件人:卡門 發件時間:1999年5月4日星期二14∶29 收件人:丹尼 主題:寶貝—— 嗨,寶貝 我覺得有點噁心,但還不很嚴重。我只是想說,我非常高興你能陪我一起去,接受治療的過程中我不會孤單了。

卡門 附:我愛你,寶貝 我立刻站起身,沒有看弗蘭克,徑直走去洗手間。一到洗手間,努力控制了一天的淚水湧了出來。 幾分鐘以後我擦乾眼淚,擤擤鼻子,洗了把臉,照鏡子看自己看起來是否正常——假裝用完廁所沖水,再嘆了口氣,回到辦公室。 八個同事表現得就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多年以後 當我老去,掉了頭髮 你還會送給我情人節禮物、生日祝福,送我酒嗎 當我六十四歲的時候 你還會需要我,還會養我嗎 The Beatles,from When Im Sixty-Four (Sergeant Peppers Lonely Hearts Club Band,1967) 卡門的媽媽接的電話,“餵?”

“嗨,我是丹尼。卡門怎麼樣?” “今天上午她吐得很厲害,現在睡著了。” “好的。我去托兒所接盧娜,然後順便去超市。你想要什麼嗎?” “哦,什麼都可以,現成的食品之類的。” “你覺得卡門會想要什麼嗎?” 卡門的媽媽笑了,“再要一個桶?” 卡門的母親是個和藹可親的人。她在約旦長大,是阿姆斯特丹的工薪階層。她仍然富有魅力,實事求是地說。我不認識卡門的父親。他在十年前離家出走,離開結婚二十一年的妻子和家庭,只在廚房的小飯桌上留了一張字條。卡門的母親不甘寂寞,一個月後就結交了新的男朋友鮑勃,卡門認出鮑勃就是之前幫她們家裝修房子的師傅。當時卡門的母親五十四歲,鮑勃六十歲,卡門二十七歲。卡門問他的第一句話是:“你父親是乾什麼的?”現在建築工鮑勃已經成為過去。在他給卡門媽媽新搬的房子做完建築活,並確保房子狀況非常好的幾個月之後,卡門的媽媽開始懷疑她是否真的足夠愛他。鮑勃退場了。現在卡門的媽媽又一個人住,住在位於普馬倫德經過精心改建的房子裡。有時她會帶男朋友回家,但不會讓他們過夜,她自嘲地說:“我的房子在十年左右的時間內不會需要改建了。”

在我家附近的超市裡,我看見一對老夫婦,他們大概八十幾歲,手挽著手,在酒架邊慢慢地走。老先生用拐杖指著一瓶特價的紅酒,他的妻子拿起酒,放進她手裡的購物籃裡。他對她說了句什麼,我沒聽見。這位老婦人尖聲大笑起來,捏了捏她丈夫的胳膊。我抓緊盧娜的手,趕緊移開目光,往別處看。 這對仍然相愛的老夫妻讓我嫉妒。我和卡門再也不能一起這樣了。 所有當時看起來似乎很重要的事 現在都已經煙消雲散 Bruce Springsteen,from The River(The River,1980) 抗嘔吐藥沒有作用,已經整整兩天卡門病得很嚴重。 從星期四晚上開始情況有所好轉。甚至整個傍晚我們兩人中任何一個都沒有哭。

星期五卡門回到廣告公司,日常生活在繼續。在下一次化療之前,大概兩週時間,我們試著表現得好像一切正常,儘管我們都知道我們只是在裝。 天堂般的生活已經離我們遠去了。 你是否感覺到那些你從來不曾感覺過的事 Oasis,from Sunday Morning Call (Standing on the Shoulders of Giants,2000) “嗨,我是吉爾達。你們兩個一起來嗎?這很好。”心理治療醫師一邊說,一邊同我們握手,久久沒有放開。我已看出來了,吉爾達是那種總喜歡坐在桌子上的人,即使房間裡有足夠多的舒適的椅子。 “是的,我們認為這是個好主意。”卡門回答道。 我根本不覺得這是個好主意,我認為這甚至比化療還要糟糕。這輩子我從未想過會去看心理治療醫師。

吉爾達的諮詢室是一個小房間,約六平方米,有兩張低椅——“坐低椅上談話比坐高椅好一些”——一張坐墊、一盞老式的燈,一張長桌,上面放著一台扁平的老式錄音機。一個優酷,看起來就像我用過的第一個。我擁有的第一盒磁帶,我想,是尼克?洛的《我喜歡打碎玻璃的聲音》。噢,是的,還有臉部特寫合唱團的《變態殺手》。 吉爾達抱歉地說房間太小,“幸運的是,我很快就會有個別的房間,更大一些,有窗戶可以讓陽光透進來,但是現在我們也就只好將就一下了。我這沒有咖啡,我不喜歡咖啡,寧願喝茶。要加糖嗎?” 她倒了茶,然後走到桌邊在低椅上坐下。卡門坐在另一張低椅上,我坐在坐墊上。 “那麼。”吉爾達開始談話,她談話的方式在我看來是一種出於責任的治療的方式。

“是。”卡門說。 “那開始囉!” “好的。” 說真的,我沒有想到卡門這麼快就可以進入狀態。我一直忍住不要露出不耐煩的表情,也很怕吉爾達會從我臉上看出我心裡在想什麼,感覺坐立不安。但她表現得很有禮貌。 “你會不會覺得跟一位心理治療醫師坐在一起談論一種會讓你送命的疾病很難? 你有沒有想過,現在,在你正當盛年時? ” 嘿!在這打住一會兒!吉爾達非常清楚自己要幹什麼。我驚呆了,看著卡門。是,眼淚又出來了。我緊緊抓住她的手,開始撫摩。在卡門患癌症的這幾個星期中,我撫摩她手的時間比過去的七年加起來都更多。吉爾達什麼也沒有說,我看著手中握著的卡門的手,心裡很難受,我的妻子得了癌症,而且很可能會死了,我很想大哭一場,但哭不出來。我靠向卡門,感覺到心理治療醫師的眼睛盯著我的後背,我知道她可能已經做出判斷了:他不愛她,因為他一滴眼淚都沒有掉。

“發洩出來吧,卡門。”過了一會兒吉爾達說。 卡門說,過去這幾個星期我們就像是從天堂摔下了地獄,之前一切都很好,我們三個,我們很快樂,但是突然,啪,嘭,砰,當頭一棒,一切都結束了。 “現在無時無刻我都想著這件事。”她對吉爾達說。 這於我倒是新聞,不過,顯然我不能讓吉爾達看出來。就我來說,可以有好幾個小時不想到這件事呢。一天中大部分時候,從早上我走進MIU的那時起,我就不去想了。我以為卡門也和我一樣。以昨天為例,昨天傍晚就像癌症以前的傍晚一樣。盧娜睡覺了。 “倒點茶好嗎?”卡門躺在大沙發上,手裡拿著Elle雜誌,我在電視機前,一切都很好。當然,我極力避免任何尷尬的話題,只問些不涉及感情的問題。 “一塊糖漿威佛餅還是蛋糕,寶貝?” “你想要一小杯礦泉水還是一小杯酒?”“我們看《黑道家族》還是看法國收費台的電影?”

“過去幾天你有沒有註意到有什麼事可以讓你平靜下來?”吉爾達問道。 卡門想了一會兒。 “也許你和盧娜一起玩的時候,或哄她睡覺的時候?”我提醒道,大膽嘗試改變自己在吉爾達眼中的形象,從一個不為妻子掉眼淚的男人變為一個充滿同情的、充滿愛意的伴侶。 “不。”卡門說,一邊激烈地搖頭,“那總是提醒我我可能永遠都看不到我的小寶貝長大了。” 吉爾達桌上的那盒紙巾超量工作了。天啊,我怎麼會說這樣的傻話?我的腳趾都慚愧得蜷了起來。好好待著吧,丹尼。 “不過,我倒想起來了:上週末,我在院子里幹活的時候,確實平靜了一些。”卡門說。現在輪到吉爾達把卡門惹哭了,不過吉爾達是故意的,而我是說錯了話。 “但是然後你肯定會想,明年自己還能不能看見這些植物生長呢——” 哦,萬能的主啊。現在卡門的水閘完全被打開了,吉爾達說出了我們甚至不敢去想的:卡門可能沒有一年的時間了。我們同意做化療,把自己躲藏起來了,不去想那個災難的場景。 現在輪到我了。吉爾達必定也會針對我的。 “你呢,丹,坦誠些,你難道不在想:我究竟做錯了什麼要受到這樣的懲罰?”震撼。 卡門、弗蘭克、穆德、托馬斯和安妮都無法挑起我內心的情緒,而吉爾達跟我交流的第一個回合就成功了。她一針見血,擊中要害。我沒有告訴任何人,也不讓任何人看出來,但這是真的。我覺得癌症對我的打擊不比對卡門的打擊輕,吉爾達說出了我的心裡話。 我低下頭,點頭,感覺到眼睛濕了。媽的,為什麼我會這樣,讓吉爾達第一次進襲我的心?靠,我應該可以樹立一個好形象,可以讓吉爾達看到我是多麼愛卡門的時候,假裝痛哭一頓。為什麼反而是現在,在吉爾達開始深入挖掘我的情感時,我崩潰了。為什麼偏偏是現在,我失控想哭呢?可以肯定,吉爾達會認為我是個自私的混蛋,假裝同情妻子的境況。低著頭,手裡拿著卡門遞給我的紙巾,我淚如雨下。 “你是不是覺得內疚,因為你覺得這對你同樣很不公平?”吉爾達問。 “是——有一點——”我抽著鼻子,深深為自己感到慚愧。這幾個星期,我的腦子裡一直有個聲音在告訴我,我讀西門頓的爛書,每次都去見醫生,商量診療,兩次陪卡門去做化療,這些根本不算什麼。第二次去化療時,那個頭髮稀少的婦人已經不在那了——度假了?治癒了?放棄了?死了? ——所以她的丈夫也不在。那個男孩又戴著蓋茨比帽,但他的女朋友沒有和他在一起。就好像我所做的這些事都比不過我那沒有止境、動機不純的對自我滿足和愉悅的需要。就像戀童癖者努力抑制自己許多年,但仍然為自己對兒童的骯髒想法而感到內疚。 “你不需要這樣,丹尼,這對你甚至比對我更不公平。”卡門突然插話了。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聽懂她在說什麼,我驚訝地看著她。 “是的,”卡門繼續說,“你健康,你從未想要這樣,但是現在你卻和一個一直哭泣、傷心的妻子坐在一起,並且——”她抽抽鼻子,等了一會兒,“——她即將變成禿頂。” 我知道她是認真的。她真的認為這對我很不公平。對我。 情況再也不能比這更瘋狂了。癌症之後的兩個星期,我領悟到兩件事: 1.患癌症的妻子充滿內疚,因為她使丈夫遭遇了這種事。 2.妻子患癌症,丈夫充滿內疚,因為他覺得自己太過於自我可憐。 然後我們嚎啕大哭了一會兒,很溫情,我們倆彼此擁抱著。 “非常好。”吉爾達說。 她說下一次我們要做西門頓的冥想練習。 “我想那會對你們有好處。那種練習使你學會用大腦去與癌症搏鬥。” 卡門點頭,好像這是世界上最正常不過的事情。 “我們將使用形象化方法進行輔助。”吉爾達繼續說。 我明智地閉上嘴。 “形象化方法也將幫助你們心情好轉,平靜下來。” “是,應該很適合我。”卡門點頭。 我也點頭,儘管卡門在起居室扔西門頓的書時我並不覺得她有多平靜。 “如果你們做這些練習,我會錄下來,你們可以把磁帶帶回家,”吉爾達指著那台錄音機說,“然後下星期,你們在家也可以做。” “那,嗯——聽起來不錯。”卡門說。 “我想讓你們倆做的另一件事就是畫畫,”——她說的是“倆”——“畫下你所想的乳房裡的腫瘤。”——多年來我聽慣客戶最空洞的情況介紹,最無聊的市場營銷,現在就要清算總賬了——“你可以加入進來,丹,只是想像一下卡門乳房裡的腫瘤”——只是——“然後想像一下化療是如何進入卡門的身體去殺死癌細胞”——巨蟒!我是在巨蟒喜劇裡——“然後試著畫出你所想到的——”——有人在胡說八道,這就是我所想到的。 “這適合你嗎,卡門?” “是,我——我想是的。” “你也是嗎,丹?” “是,似乎是個很好的主意。” “好,那麼,下星期做!” “是的,下星期。” 她和我們兩個都握了手。 “再見,卡門!再見,丹。” “再見。”我們回頭喊道。 在電梯裡,我小心地快速掃了一眼卡門,她正笑個不停。 謝天謝地,她的腦子還正常。 在我看來,似乎有點滑稽 在每一個苦難的盡頭 人們都能找到堅信的理由 Bruce Springsteen,from Reason to Believe(Nebraska,1982) 但是我必須承認與吉爾達的交談對我們有好處。 這給了我和卡門一個絕好的想法,就是讓對方知道自己的感受。這樣我就可以告訴卡門:今年夏天我不願去布隆明岱爾,我最想用飛鏢射沃爾特斯醫生的左胸口,我覺得每次去MIU感覺很好,因為那是一個沒有癌症的地方。卡門也誠懇地告訴我,她真的受不了了,在下一次化療之前的好幾天她一想到針頭就發怵。 本來是禁忌的話題,現在都可以拿出來談了,像癌細胞擴散、切除胸部及死亡等等,突然我的腦子裡閃過曾經在西門頓博士書裡看到的一句話:悲觀的想法並不能幫助病情好轉。在他寫的“精神力量可以影響病情”,“健康掌握在自己手上”及“科學研究”的章節裡,再次證明要戰勝癌症必須有開朗的心情。 但有時生活很簡單:如果一切情況都對我們不利,而西門頓可以輕鬆地、以美國式的冷漠忘記所有數字,忘記存活率,那麼西門頓就是我們的朋友。所以,過去的幾個星期以來,我們一直在告訴每一個願意傾聽的人,西門頓用積極思維、冥想訓練和形象化的方法來對抗癌症是經過科學證明的(不過,老實說,我沒有告訴任何人關於吉爾達讓我們畫畫的事)。如果問誰是積極思維的冠軍,那個人就是卡門。 我們這樣是對的,每個人都這麼說。 如果有人能夠堅強面對,那個人就是卡門。 我們告訴每一個人精神比身體更有力量。我在說什麼——比身體更有力量!我們要做到!我們會勇敢面對未來的日子,所有愛我們的人也一定會支持我們。哈利路亞,西門頓! 金發碧眼,彷彿從童話故事中走出來 Bloem,from Even aan mijn moeder vragen(Vooral jong blijven,1980) 現在卡門的頭髮開始大把地掉。早晨她醒來的時候,整個枕頭上全是頭髮。而從昨天開始,她可以一下從頭上拽下一把頭髮來,卻不會有痛的感覺。 “注意。”傍晚我回家時,她舉著食指,表情嚴肅地說,“今天一整天我都在練習——” 她走過來,站在我面前,表情空洞,面有懼色,瞪大眼睛看著我,咬緊嘴唇,裝作不尖叫出來,然後雙手從頭上各扯下一把頭髮來。她憨豆劇目的一個新節目。 “好吧,不是嗎?”她說著,縱聲大笑。 晚上她低著頭站在浴室鏡子前,一邊照一邊說: “現在真的很稀了,不是嗎?” “嗯,但是還剩下很多啊。” “不,不會很久了。看看這個。”她說,然後從頭頂扯下一綹頭髮。我看見有一塊一厘米的地方沒有一根頭髮。 “是,你把頭髮分梳時,才看得到,還可以——” 她幾乎沒有在聽。 “我覺得我堅持不下去了。我很害怕,將來我回去工作,或者在酒吧,別人會看到。” 她很憤怒,一邊又流著淚。憨豆先生已經離開我們家了。 “你想怎麼樣?”我問。 幾個星期以來我一直害怕的時刻即將到來了。 “我們乾脆剃了吧?”她遲疑地說道。 “你想讓我這麼做嗎?”我說,看著鏡子中的她。 忍住。我真這麼想嗎? “能不能——你想這麼做嗎?”她緊張,幾乎是尷尬地問。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做到的,但我微笑著點頭了。 “當然,為你我會這麼做。” 她又看看鏡中的自己,過了一會兒,她說,“那就這樣。” “好。”我說,然後從鏡子旁邊的櫥櫃裡拿出電動剃須刀。 “你想怎麼做?”她不確定地問。 “先用剃須刀,然後用剪刀?” “是的,我想這是最好的辦法,不是嗎?這樣會很光滑,我不想戴上假髮後頭皮發癢。” 我拿起一塊白色手絹,鋪在她肩上,她還在看鏡中的自己。我則像一名專業的理髮師看了看她。究竟應該從哪裡開始,誰能告訴我?不管怎樣,從後面開始吧,這樣,在我拿剃須刀剃的時候,她就不會直接看到第一塊裸露的頭皮了。是的,從後面開始。 “開始啦,親愛的。” 我深深吸了口氣,打開電動刀,剃掉了約四厘米寬的一塊,從她的頸背開始剃的。同時,我吻了她的臉頰。她在鏡子中看到長發掉在手帕上,拿手掩著嘴,哭了。我哽咽,但手沒有停下來,每推一刀就親吻她一次。我們什麼也沒說。 十分鐘以後,卡門禿了。 你可以把自己藏起來,舔傷口 將夏天浪費在徒勞的祈禱中 Bruce Springsteen,from Thunder Road(Born To Run,1975) “啊——該死的東西癢死了,完全要令我發瘋了!” 我從音樂雜誌中抬起頭。 我們家的後院很熱。一側鄰居加蓋出來的高圍牆把風都給擋住了,只有花園盡頭靠近阿姆斯特丹森林的小池塘邊,有時會有風吹過,但我們幾乎從來不去那。去那裡,感覺就像身處森林深處了,非常不自然。有時我和盧娜一起去那餵鴨子,其他時間我們幾乎不太會走過去。我們在花園裡放了非常大的遮陽傘,但連沒有戴假髮的我都覺得熱,何況卡門。 帶刺的假髮,從昨天開始卡門就這樣叫她的假髮了。她已經戴了一個星期了,那幾天十七度左右,多雨,是不適合去海邊的天氣,但對她來說還算可以接受。從昨天開始溫度升到二十度以上,她就受不了了。 “你不能把它摘下來嗎?” “不行,穆德隨時都可能帶盧娜回來的。” 昨晚盧娜在穆德家住了一夜,今天她想去動物園。穆德跟我提出帶她去時,我求之不得。星期二又做了一次化療,週末這幾天,卡門剛剛感覺好一些,我卻疲憊到了極點。三天時間全職照顧卡門和盧娜,期間抽出一點時間去MIU處理工作,把我累壞了。多虧了穆德,今天早上我睡了個懶覺,現在我精力充沛,甚至下午都想去參加沙灘音樂吧的舞會呢。目前為止,我還沒有告訴卡門我的這個餿主意。 “嗯?這不是你家嗎?每個人都必須適應這個事實,你禿髮了。”我說。然後我盡量裝作無意地說,“順便說一下,穆德不會在這待很長時間,下午她想去參加沙灘音樂吧的舞會。在布隆明岱爾,你知道的。今天下午又重新開始了。” “我甚至都不願去想,”卡門一點也不解我意,“我也不想你去。我不想單獨跟盧娜在家。” “不,我也沒有計劃要去的,親愛的。”我撒了謊。操。 “好,只是讓你知道。”她頭也不抬地看著手上的時尚雜誌。 “是——難道我沒說沒有這個計劃嗎?” 沉默。 “哦,該死的東西!”她叫起來,用手指去抓假髮。 “天,卡,把那個該死的東西拿下來吧!” “不!我不想看起來很滑稽。記住這一點。” 你自己肯定也很清楚,我暗想。 幾分鐘以後門鈴響了。我起身走去開門。 “她真惹人疼。”穆德說。她撫摩盧娜的頭髮。這個小姑娘在她的嬰兒車裡睡著了。 穆德又待了大約一小時。她要回家,換上她最嬉皮的衣服,想到要去沙灘音樂吧她已經興奮不已了,卡門和她一起聊著,開心地大笑。我也笑了。 “弗蘭克和MIU其他幾個人也都去。”穆德說。 “我們在家也會過得很愉快。”卡門說。 我什麼也沒做,什麼也沒做 只是待在這裡 我時不時向窗外望去 我坐立不安 我眺望遠方 拿起啤酒 吹起笛子 De Dijk,from Bloedend hart(De Dijk,1982) “現在呢?”我問。 床上放著一把剪刀,一個裝著厚厚的凝膠繃帶的盒子,像披薩盒一樣,幾根剪下來的散繃帶。還有一位年輕的、裸著身體、禿髮的女人,有一隻美麗而健康的乳房,而另一隻乳房上滿是水泡、傷口,灼傷的皮膚呈各種顏色,黃色、粉色、紫色、紅色、紫紅色。五個星期以前為放射療法而畫的那條黑色的線,透過這個火山噴發式的場景依然可見。 卡門斜著頭去看那個乳房上還沒有被包紮起來的部分,繃帶有一面是凝膠,以保證下次換繃帶時灼傷的皮膚不會粘在繃帶上。她用一隻手托住那隻纏了繃帶的乳房,另一隻手指著繃帶。 “我記得護士好像是貼在這裡,如果貼的位置不對的話,繃帶會皺皺的。” “好,那要剪多長?” “哦,大概五厘米吧,我想?” 卡門做了四次化療之後,謝特瑪醫生顯得有些高興。卡門血液中的癌細胞有減少的跡象,她乳房裡的腫瘤也稍微收縮了一點。謝特瑪在交談時甚至用到了“手術”這樣的詞。 “但是首先,我們要確保乳房中的腫瘤變得更小一些,否則,做手術時就有風險,可能會滲入皮膚。這樣的話,情況就只會更加糟糕。”她說。她當時找了安東尼?范雷文霍克醫院的放射科醫生一起會診,他也同意謝特瑪的觀點:放射療法。七個星期,我們每天去安東尼?范雷文霍克醫院。然後再討論下一步該怎麼進行。 和每次化療之後的問題相比,前四周去接受放射療法就像是去公園散步,但是做了二十次放射療法之後,正如放射療法專家所預言的那樣,卡門的皮膚開始脫落。 “你覺得我需要再剪長一點嗎?” “嗯——不用,這樣就可以——”卡門緊張地說。 “停!停!”我無意中碰了一下她疼痛、灼傷的乳房皮膚,她嚇壞了。我把剪刀放下,雙唇咬著舌尖,小心翼翼地拿出一片繃帶,然後拿另一片輕輕地貼在乳房上,沒有按壓。然後在旁邊又貼上一片。一切都會好的。現在乳房已經被包了個嚴實。 卡門檢查我的手工活。 “不錯,”她點頭,“很好,謝謝。” 我擦掉前額上的汗珠,把幾片保護膜和用剩的繃帶放回盒裡,垃圾丟進浴室的垃圾桶。我回來時,卡門已經睡著了,做放射性治療讓她很疲倦。 床頭櫃上的鬧鐘顯示現在八點半,外面還亮。昨晚八點,盧娜睡覺一刻鐘之後她就去睡了。我陪她一起上床但到半夜我也還沒睡著。 我輕輕走過去,吻她的前額。在她耳邊小聲說“晚安,寶貝”。 我下樓,從冰箱裡拿出一瓶啤酒。可是,其實我更想喝一杯玫瑰紅葡萄酒。我把啤酒放回去,打開一瓶玫瑰紅葡萄酒,從食物櫃裡拿了一袋日式脆餅。我查看有沒有短信。有一條,拉蒙發來的。 拉蒙是我和弗蘭克在伯尼維公司時認識的,拉蒙是弗蘭克的助理會計。弗蘭克太有風格,而拉蒙卻太沒有風格。他結實得就像一座磚砌的房子,在他面前你只會覺得自己是個窮人或女人氣的男人。拉蒙肯定不是女人氣的男人。他對自己的身體很驕傲,必須承認,他確實有這個資本。這讓他過分自信了,有時如果他心情不好或有人無意碰到他(或他的車或他的啤酒),他就會變得很有攻擊性。拉蒙實際上不是像弗蘭克和托馬斯那樣的真正的朋友,但我們屬於同一種類型。 拉蒙非常喜歡俱樂部,像巴士底、珠普盛宴吧和驚奇酒吧。我只認識一個和他一樣失常的人,那就是我自己。我們另外一個共同點就是,拉蒙和我一樣對女人來者不拒。我們是見者通吃,不讓責任成為障礙。我和拉蒙認為節制只是那些總是空手而歸的人的美德。我們最後一個相似的地方就是我們都來自南方:我來自布雷德,拉蒙來自智利。他九歲的時候,父親帶著全家逃往了荷蘭。拉蒙的父親是一位教師,對於皮諾切特政權來說,他聰明得過頭了。他們一家在阿姆斯特丹東南部定居下來。那時他認識的朋友有毒販也有吸毒者,因為不願自己將來成為那樣的人,他努力讀書上大學,畢業後決心要闖出一番天地。十年以後,拉蒙,而不是弗蘭克,被委任為伯尼維廣告公司的總管。弗蘭克無法應對突然有拉蒙這麼個漂亮的飯桶做他的老闆,所以他辭職了。從那以後,只要拉蒙在旁,他就會不停炫耀MIU市場營銷策略公司,而且就像商業廣告一樣沒有結束的時候。拉蒙說他不知道弗蘭克(或者這個星球上的任何人)在想什麼。 星期五我們還去萊登廣場嗎?他想知道。 我回复他:廢話,當然去啊! 從卡門開始化療,我就已經放棄了每週一次傍晚在沃德爾公園的足球比賽,下班後我不再去酒吧喝酒了,但誰也不能阻止我星期五晚上去放縱狂歡。 但現在只是星期二,而且我沒有精力。我打開電視,Yourin頻道在重演今晚稍早時候播過的《哥哥》。我已經看過了,這些天我們總是七點就打開電視。總得做點什麼吧。 RTL頻道在播一個托馬斯會喜歡看的電影讓?克勞德?範達美主演的。我給他發短信,問他是否在看。 SBS6台在播英格蘭足總杯埃弗頓對南安普頓隊的比賽。我看了一會兒。垃圾比賽。法國收費台在播一個法國電影,沒什麼可看的。又看MTV,天啊,在播放節奏布魯斯,而我想看的體育新聞十點十五分才會播出 。 我從地上拿起報紙,看了一下副刊的關於阿姆斯特丹交通體系的文章,就看了一半。桌子的抽屜裡有一本哈利?穆利希的《發現天堂》,上兩個月我一直匆匆地看著,看到了67頁。我帶著厭惡的情緒翻開書,看到了71頁,然後嘆了口氣,把書拿開了。啊,一條短信!托馬斯的,說他真的在看那部電影,問卡門怎麼樣。 我回道,卡門已經睡了,因為那些放療讓她筋疲力盡,我無聊得要哭了。在發送之前,我刪除了關於我無聊的那句。因為托馬斯每晚回家就躺在沙發上,而安妮完全無法理解為什麼。 我又倒了一杯酒,打開圖文電視。 601頁,沒有多少新聞。 703頁,這週的天氣不錯。所需要的就這些。回到SBS台,還是0比0。看看阿姆斯特丹台好了,我的天,有個女人將阿姆斯特丹所有修路的地方都統計出來,實在太無聊了。同時,我打開電腦,打開Outlook,我沒有點擊美國聊天群發來的四個關於炎性乳腺癌的郵件,先打開了安妮發來的郵件。卡門今天怎麼樣?這封信留到明天卡門自己回复好了。 哈坎給弗蘭克、拉蒙和我群發了一個郵件,說十月的最後一個週末他要和我們一起去邁阿密。 還有一封弗蘭克的回复,說我們最好早點預訂,並且給了我們旅館的網址,說這間旅館很不錯,是Diesel的總裁經營的。 哈坎。土耳其第二代。成功,有為。座右銘:穿好衣服,留好印象。我們共同的地方是我們的伯尼維背景,以及對足球和女人的強烈興趣。這就足夠了,男人之間,這就足夠讓我們成為非常要好的朋友。 下一個回復又是哈坎的。他聽說那間賓館已經過時了。我給他們回复說我絲毫不在意住哪家賓館,只要去就行。我錯過了體育新聞,因為卡門的媽媽打電話來問卡門怎麼樣。正好就是在11點差一刻。我一點也不想睡覺。我看了一下Bol.com網站,狂街傳教士的新歌已經沒有了。我點擊了訂購。鷹眼傑利的一張CD,裡面有一首卡門非常喜歡的歌。買。你看,外出比待在家裡要便宜得多。我又倒了一杯玫瑰紅葡萄酒,把日式脆餅拿走了,以免出於無聊把整袋都吃光了。 11點過一刻。法國收費台的色情片半個小時後開始。我拿起兩本雜誌翻閱,發現裡面有段文學來自西門頓博士的《治愈之旅》。我看了一刻鐘。發現卡門兩本書都已經看過了。我將喝了四分之三的酒放回冰箱。清理桌子,打開洗碗機,鋪好盧娜的小桌子,明早好用,走回起居室。今晚是意大利色情片,她們大都是長著真乳房的漂亮女孩,我不喜歡美國的色情明星做大的假乳房。我和卡門在這一點上達成絕對一致:寧願要真的大乳房,下垂一點也沒有關係。已經有好幾個月我們放棄了我們倆一起對電視裡乳房的科學分析。卡門無意看到法國收費台的色情片時,她會立刻換台。對卡門來說,色情片已經過時了。對我來說不是。我看了兩個場景,自己解決了生理需求。大約十分鐘以後,我躺在卡門身旁睡著了。 我承認,當我孤獨難耐時 會去找她們尋求一些慰藉 Simon and Garfunkel,from The Boxer(Sound of Silence,1970) 卡門幾乎不認識拉蒙。他們只在伯尼維的派對上見過幾次。拉蒙對卡門的印象非常好。 (“嘿,朋友,什麼時候交換伴侶怎麼樣?”“別鬧。我可不敢想像他們做愛的樣子。”) 他從來沒有來過我們家。我們總是在帕爾迪莫的萊登廣場見面。 帕爾迪莫。早好幾年,阿賈克斯的球員就帶他們的女友去那兒了。謠傳甚至威姆?瓊克也曾經在這裡得手。 在那我們聊伯尼維和MIU聊了半個小時,欣賞那些充滿活力的年輕女孩,這樣的女孩帕爾迪莫到處都是,然後我們去讓我們這些三十幾歲的肥胖男人更感自在的狩獵場所:巴士底。 在巴士底,人們意識到生活中沒有什麼比規律更重要,所以他們至少每刻鐘就會彈奏一次安德雷?哈澤斯的曲子。顧客基本上是三十至四十歲離異的中年女子,從她們臉上的濃妝和日光浴曬出的古銅膚色,就能輕易分辨出來,而且也很容易勾搭上。 一進巴士底,我們就開始慣常行動了。我們看到吧台邊有一小圈女人在喝雞尾酒。拉蒙和一個繫著莫斯奇諾腰帶的女孩搭訕,我與另一個聊,她的上衣在卡門看來肯定是露得過多(我倒覺得適合她),她的屁股相對於她身上的裙子是太大了(這連我都看出來了)。然而在巴士底的環境裡,這算不得低俗。我們閒聊調情,開始接吻。一個小時之後,我第三次問她名字,第二次問她是否住在阿姆斯特丹。我無法逃避我的魅力在減退這個事實。她提到,她有一個男朋友,她的女朋友們也在這。然後她開始說這里人多得出奇,去洗手間她都要排隊等上十分鐘,等到之後還要付錢。我的腦子裡的抱怨聲已經夠多了。我問拉蒙他和他的同伴是否想和我一起去驚奇酒吧。他搖頭,我聳聳肩,離開了巴士底。 驚奇酒吧是巴士底的前廳。來驚奇吧的女人比巴士底最起碼要年輕十歲。那些剛和男朋友分手的女孩,還有那些心血來潮想放縱一下的女孩。她們一般都有伴,通常都是分手同病相憐者。她們一周通常會來兩三次(三點以後會一起去冷靜酒吧或珠普盛宴酒吧)。在這她們很快就會被殷勤的酒吧侍應盯上,她們適當花點錢——花錢的多少是來驚奇酒吧女性地位的象徵——她們被允許把手提袋和外套放在吧台後面。酒吧侍應會免費招待女孩和她的朋友,每次她們來他就眨眼。極其實用的一種方法,因為這種女孩來的越多,來酒吧的男人就越多。很快這個女孩就愛上了來驚奇酒吧的某位男士。出於形式的緣故,這對情侶會繼續來驚奇酒吧,但次數越來越少,最終他們會一起坐在位於阿爾梅勒的新家的沙發上。幾年以後,他們離婚了,然後就輪到巴士底了。這就是萊頓廣場聰明地重複使用顧客的方式。 我在驚奇酒吧待了十分鐘。顯然,即使是在驚奇吧,我看起來也像是一隻發情的狒狒。女孩們不予理睬。那麼,我應該去帕拉迪索跳舞自娛自樂嗎?還是——哦,該死。 “盧斯岱卡德。”我對出租司機說。 出於羞愧,我沒有讓出租車司機在有妓女的那邊讓我下車,而是在運河的上游,假裝去住宅區。當出租車開走看不見了以後,我橫過馬路,來回走了三次之後,我發現晚上這個時間還在上班的女人都是些次等品。最後我選了一個非洲女人,她穿著一件黑色睡衣,相對於她的丰乳來說睡衣顯得太小了。她脫了衣服之後,雙乳下垂了大概五厘米,但是是雙乳,至少有兩個,而且沒有灼傷。 半個小時以後,我回到家,在客廳脫了衣服,輕聲上樓爬上床。 “高興嗎?”卡門帶著睡意問。 “嗯。聊天、跳舞。和拉蒙一起出去很好。” “嗯——”她的聲音很溫暖,“太好了。你應該好好放鬆。” 在黑暗中,我吻了她的臉頰。 “晚安,我的至愛。” “晚安,我最好的朋友。” 為什麼男人都喜歡胸部 為什麼如此感興趣 說真的,不過就是胸部 每兩個人就有一個人有 它們看起來都一樣 它們是用來哺乳的 你的母親也有 你肯定看過上萬次 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Notting Hill(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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