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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III 蒙巴那斯,開放的城市(二)-1

巴黎的盛宴 达恩·弗兰克 10844 2018-03-21
呂西女士身材窈窕靈活,眼睛雖小,但目光犀利,表情豐富而特別,聖母瑪利亞似的微笑常掛在唇邊。她屬於一種性格果斷的女性,稍帶神秘,同時又和藹和親,而且十分迷人,穿著時髦,胸脯豐滿,線條明顯。無疑,她恰如其分地滿足了男人的觀感需求。她對性需求十分敏感,自然也能夠時刻滿足多情善感的帕森的性慾需求。 喬治·帕帕洛夫 帕森瘋狂地愛著呂西,她的反應總是缺乏激情。埃爾米娜·戴維面對丈夫對其情婦的瘋狂戀情,離開了帕森,搬到蒙巴那斯單獨生活。帕森仍然留在蒙馬特爾,他在那里工作、在那裡飲酒、在那裡等待呂西。她也來見他,還比較經常,但她不留下。問她原因,回答總是說她不能丟下自己的丈夫和兒子不管。他一再懇求她,甚至哀求她,她發誓同他斷絕來往。於是,他提議他們以朋友的身份見面,她不作答复。他便採取蘇族北美印第安人的一個部族。 ——譯註孩童的慣用伎倆去見她:她在哪家酒館,他就去那家酒館,裝做沒有發現她,故意冷淡她,等待著希望她主動來找他,但每次都以他的希望落空收場。他回到家,寫張便條寄出,告訴她他打算去約瑟夫-巴拉街取他存放在地窖裡的東西,問她哪一天去合適,然而實際上他並不去。

他不去,也並不想取走他的東西,因為不取走那些東西永遠可以作為去拜訪她的藉口。她有時來,他們一起度過幾個小時或者半天,她又走了,她再回來。他哀求她別拋棄他,但她又走了。他有時返回蒙巴那斯或者約瑟夫-巴拉街,或者到十年前他們二人度過一夜的那家旅館租一個房間,然後給她寫封信,以慶祝這個週年紀念。他寄禮物給她,許諾帶她去旅遊,請她到高檔餐廳吃飯。她有時接受,有時拒絕他、躲避他。她有時也來做他的繪畫模特兒,為他整理畫室,幫助他尋覓模特兒。她接受與他同床共枕時,他幸福極了,但接著她又走了,對他來說總是走得過於匆忙。當她答應來,卻又食言的時候,他失望之極,於是給她寫去令人心碎的信件。他對她述說在等她期間,他完全無法工作,他知道她要來,但她沒有來。為了畫畫,為了活命,他需要她……她來見他的間隔時間長了,他就採取出走的方式報復她。

每次出走,他都大量酗酒。每次酗酒,他都找一位姑娘或者一位小伙子帶回家。被一大早來的呂西發現,讓她火冒三丈,氣急敗壞。看到她暴跳如雷,他十分高興,他的目的達到了。她說他喝多了,什麼事都乾得出來。而他呢,他反口說只要她不在身邊,他就只能用酗酒麻醉自己,所以她是他身體狀況惡化的罪魁。她聳聳肩膀,轉身走了。他緊追不捨,她停住腳步,只好返身回來。他立即將她壓倒在床上……她起身後,同樣的爭吵還會重新開始,下次什麼時候見呢? 整天花天酒地的帕森像個需要時刻有人陪伴的孩子。他害怕黑暗。只要呂西不在他身邊,他總覺得周圍永遠是一片黑暗。他撕扯著周圍的一切,說自己要死了,活不長了。他的妻子埃爾米娜想方設法幫助他:為他繪畫做模特兒、照顧他的模特兒,打掃整理他的畫室。她經常見到呂西,並且成了呂西的朋友。她們二位使用各自的方式拯救帕森,但她們的一切努力通通歸於失敗。帕森感到孤獨,十分痛苦,但他依然一成不變地請大家吃喝、替大家付錢。

每當外出,他總帶著他的那一幫哥兒們。其中有:尼爾斯·達代爾和他的妻子托拉(莫迪利阿尼在去世前幾個月為她畫過一幅肖像)、突尼斯畫家阿布杜勒·瓦拉伯(他將在突尼斯接待帕森和埃爾米娜)、爵士樂業餘推銷商喬治·艾森曼、薩爾蒙夫婦、克雷姆尼茲夫婦以及法蒂瑪、莫爾岡、克洛蒂婭、西蒙娜、艾伊莎等帕森所有最忠實的模特兒;也有埃爾米娜、呂西、她的兒子居伊和佩爾·克羅格。帕森和呂西的關係瞞不過他們周圍除佩爾和居伊以外的任何人,只不過大家都裝做不知情而已。他們大家乘坐呂西的汽車一起去鄉下,去馬恩河邊,去“賽馬師夜總會”。 這是從前當過馴馬師的米勒和一位美國畫家希萊爾·希勒於1923年11月在蒙巴那斯大街和第一戰役街交會處開辦的一家夜總會。帕森帶領的一幫人在那裡恰巧遇見基基帶領的一幫人。美國佬們一下子就把那些變色龍扔到了馬路對面,佔領了“賽馬師夜總會”這塊領地。從此,蒙巴那斯通宵達旦地燈火通明。人們在那裡可以晝夜跳啊,唱啊,喝啊,笑啊。這正是開辦“賽馬師夜總會”的宗旨。

夜總會的外面,希萊爾·希勒親自在黑色外牆上畫了些印第安人和小丑,門前聚集了許多群眾,人行道上停靠著許多老式汽車,特別值得指出的是還有一項奇蹟:現代技術的結晶——一塊霓虹燈閃爍的耀眼招牌。 夜總會內,似乎進了美國西部寬闊的大草原,一個寬敞的舞廳,幾張桌子,一個舞池,牆上張貼著數百張招貼畫,優雅的音樂凌空飄蕩,一切都籠罩在一片繚繞的迷霧之中。由希勒或者一個黑人彈奏的鋼琴聲抑揚頓挫、娓娓動聽。幾個裸體女子在舞池中翩翩起舞。但任何人都不注意她們,滿舞池的人們都在跳著爵士舞,用各種不同的語言相互交談著、挑逗著。 帕森坐在一個角落裡。由埃爾米娜、呂西或佩爾輪流陪伴著他。大部分時間,他和佩爾在一起。他們一起去多姆酒館或別的什麼地方。他們談論呂西或者基基——她剛剛進到夜總會,艱難地撥開一條通道,在人們一片熱烈的掌聲中一直走進舞池。

基基是“賽馬師夜總會”的皇后。她毫無顧忌地用玩笑話激起人們的憤怒。當馬塞爾模仿美國歌星和身高1.5米的西佛耐特演唱了幾首海員歌曲之後,基基也準備表演她的節目了。她剛一出場,全場就報以熱烈的掌聲和一片噓聲,以資鼓勵。 她開始唱了一支比較文靜的歌曲。接著唱的是《卡馬萊的女兒》,歌詞如下: 卡馬萊的女兒們自稱都是處女, 卡馬萊的女兒們自稱都是處女, 但當她們到了我的床上時, 她們…… 基基演唱時經常忘歌詞,陪同她的女孩子無奈,只好到舞池內給她提詞。帕森目不轉睛地盯著看的不是歌星,而是這位為基基提歌詞的姑娘。佩爾·克羅格也同樣在盯著她。她20歲左右,圓圓的臉盤,與基基一樣,也是褐色頭髮,名叫泰萊絲·莫爾,是體操教師。她昔日的情夫羅伯特·德斯諾斯叫她“十三”她給他上過拳擊課。由於他發音有困難,總把“Therese”——泰萊絲,發成了“Treize”——十三。 。如今,她更喜歡別人叫她“十三”。姑娘的父母對女兒在極端自由化的蒙巴那斯的所作所為卻一無所知。

基基和泰萊絲相互佩服,互相欣賞。她們倆經常一起樂,一起鬧,把一切貧窮與煩惱拋在腦後,以求一時的歡樂。基基記憶力差,記不住,忘得快,泰萊絲就是她的腦子。她不僅為她提歌詞,而且還充當她的記事簿:她經常在活動場所就小聲地(為了不讓曼·雷聽見)提醒她第二天的同一個時間定了幾乎二十個約會。最後,仍然是她在節目結束的時候幫助基基跳上桌子,當基基決定做倒立行走的動作時,她幫助她倒立起來。這是消費者們最感興趣的一幕。他們在飽口福的同時也飽了眼福,因為基基從來不穿內褲。 瘋狂的觀眾中雷鳴般的掌聲響起的時候,泰萊絲拿起帽子,沿著大廳邊走邊說:“請多關照!請多關照!”錢幣紛紛落下,恭維話不絕於耳。但惟有一句話令她感興趣:當她離開幾步遠時,朱勒·帕森俯身向呂西的丈夫,小聲地對他說:“這個姑娘棒極了。她非常喜歡你。”

她心里美滋滋地,兩步並作一步匆匆離去。 ……過去我一直在試著不用照相機做畫家們日常做的事,其區別只在他們使用的是顏料,而我使用的是光線和化學品。 曼·雷 追求基基的藝術家大有人在。俄羅斯戲劇藝術家莫斯汝金向她求愛,她還沒有接受;一位墨西哥部長多次懇求她作為他的隨從住進克拉利茲飯店,然後跟他去大洋彼岸,她也沒有拒絕。眼下,這位部長的那輛西班牙—瑞士高級轎車就在“賽馬師夜總會”門口等著她呢。她剛從紐約回來,去那裡的公開理由是跟隨建議她去美國拍電影的一對夫婦去拍電影,實際上她的真正角色是那位丈夫的情婦。 她同曼·雷之間的愛情遠非十分完美。二人的嫉妒心都很強,常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大打出手。從前,她總喜歡在他的記事簿上塗畫他所鍾愛的攝影模特兒,而他也常常發無名火,連續幾天生氣,同她不說一句話。於是當他得了性病時,就說病的根源在她,她不得不進行體檢,與其說需要證明她身體是否健康,還不如說是需要證明她的行為是否檢點。有一次,曼·雷贈送給她一件名牌連衣裙,她拿起剪刀就把它剪掉,說她喜歡自己的樣式,而不喜歡高檔貨。

他們經常不斷地打架,相互將水或墨水潑到對方臉上。有時,基基打開窗戶朝外面大聲叫喊:“救命啊!殺人了!快來抓殺人犯啊!”周圍的鄰居怨聲載道。於是,他們只好搬家。 在他們認識之後不久,曼·雷在第一戰役街31號租了一間畫室。這棟樓建於1911年。高聳的內牆上鑲嵌著玻璃,在樓梯的盡頭,有一個小陽台和一間浴室。浴室被改造成一間暗室。曼·雷接待客人的時候,基基就藏在暗室內偷聽。他們二人的共同生活並不那麼簡單。在這間工作室之外,他們另租了一套帶浴室的住房。生活條件好了,基基的日子過得十分舒適,每天吃得飽穿得暖,經常在浴缸中一連待數小時之久。她發福了,也開始學著擺女主人的架子了。於是,他們就開始打架。

他們不斷地搬家,先搬到德朗布街的一家旅館,又在“賽馬師夜總會”開張一個月之後,搬到距離畫室較近的第一戰役街的伊斯特里亞旅館。他們一直住在那裡。查拉也住在那裡,恰好是他們的鄰居。查拉同時也是基基的知己,他很同情基基,為她打抱不平,埋怨曼·雷對她過於冷淡。 畢卡比亞住在他們的樓上。不願和妻子在一起時,畢卡比亞就來此陪同他的情婦熱爾梅娜·埃弗爾林。 他的朋友馬塞爾·杜尚,在同一些女子玩著藏貓貓遊戲。那些女子一直在尋找他,擁擠在旅館一樓惟一的浴室門口等待他回來。她們中間有美國的一位富婆瑪麗·雷諾,他曾經同她住在一起,而今在極力逃避她;費爾南德·巴里,他從未同她住在一起,但現在他同樣躲避她;艾爾莎·特里奧萊Elsa Triolet(1896—1970),祖籍俄羅斯的法國作家。 1928年懷著征服西方的渴望來到法國,特別是立志要征服法國人中最巴黎化的路易·阿拉貢。她最終成為阿拉貢的妻子。 ,她還沒有認識阿拉貢,渴望起碼能獲得他的一吻;大情種讓娜·萊歇,她準備拋棄自己的畫家丈夫,保留住她在伊斯特里亞旅館的房間,其目的只是想同那位不想知道任何事、不想听到任何事、每天只下國際象棋的馬塞爾·杜尚距離近一些。杜尚的情人們很難忍受他這樣的生活,而只同他相處過幾個星期的妻子完全無法忍受他:她晚上見不到他,因為他在多姆酒館進行國際象棋比賽;夜間見不到他,因為他總躲在自己的角落裡睡覺;早上也見不到他,因為她醒來時發現他在廚房裡專心致志地在棋盤前,研究導致他夜裡噩夢不斷的國際象棋中的一個問題。直至有一天他無法移動棋子,因為她把棋子全部用膠水粘在棋盤上了。

曼·雷有時也同馬塞爾·杜尚進行國際象棋對壘。他有時也參加演電影,但其主要精力還是放在攝影上。所以,到處都能見到他的身影,不僅生活富裕起來的過著放蕩生活的人,而且其他各階層的人們都爭著要求他為他們拍照。 卡薩蒂侯爵夫人私人住宅的所有門都向他敞開著。他於1922年去過她家。侯爵夫人接待攝影師的時候身穿日常的普通服裝,腰間纏繞著三米長的活蟒蛇。她向他講述她的朋友加布里埃爾·丹農齊奧,接著讓他參觀她經常在那裡組織晚會活動的花園,花園裡的所有樹幹都塗成金黃色。然後他們回到房間,侯爵夫人請攝影師開始工作。曼·雷安裝攝影燈的時候,發生了短路。 怎麼辦呢?沒有輔助燈光,只好利用自然光照為侯爵夫人照了相。 曼·雷回到家,沖洗出來照片,結果不能令人滿意,看上去不像一位侯爵夫人:她以不由自主的動作不停地轉動著眼珠。但她卻十分滿意,說:“您知道嗎?您照出了我的靈魂。”她不僅買下了照片,而且向所有朋友敞開她私宅的大門,邀請他們來參觀他的照片。正是由於得到這位侯爵夫人的慷慨資助,曼·雷才得以租到第一戰役街的畫室。 卡薩蒂侯爵夫人之後,緊接著的是科克託的好朋友博蒙伯爵。他請曼·雷為他組織的大型化裝舞會的來賓們拍照。接踵而來的有克雷菲勒伯爵夫人、佩西-布蘭特伯爵、印度城市安道爾土邦主、諾瓦納子爵和子爵夫人、大量戈雅名畫的擁有者等等。 曼·雷也為過著放蕩生活的許多藝術家拍過照片:穿著鬥牛士服裝的畢加索、戴單片眼鏡的特里斯坦·查拉、爛醉如泥的美國作家辛克萊·劉易斯、美國詩人兼文學評論家艾茲拉·龐德、法國作家兼戲劇家安托南·阿爾托、菲利普·蘇波、馬蒂斯、勃拉克、化裝成戲劇人物的杜尚、駕駛自己汽車的畢卡比亞……蒙巴那斯基基最漂亮的肖像等等,全都是他的傑作。他帶領瑞士畫家兼雕塑家賈珂梅蒂的一位女朋友梅雷·奧本海姆到羅馬尼亞雕塑家布朗庫西家中,在使用硝鏹水墨在雙手和胳膊上文身之後,為她拍攝了裸體照。他也為布朗庫西拍了照。這位雕塑家很少去瓦萬街的酒館。他家中的牆壁、頂棚和壁爐全部為白色,沒有任何一件家具是從商店買的:樹樁做凳子,賓客們吃飯時用的桌子是埋在地下的一根支撐腿上面搭一塊石膏板做成的。 曼·雷第一次去他家的時候,布朗庫西曾經要求攝影師教他攝影。他希望自己親自拍攝自己的雕塑作品。他們一起去購買了相機、支架和沖洗照片所需要的全部物品。布朗庫西還專門佈置出一間暗室,並將暗室的外牆也塗成白色。一次晚餐席間,布朗庫西展示他的攝影技術研究成果給曼·雷看:一些底片顏色淺淡、線條模糊,並且帶有划痕。而他自己卻十分滿意。 曼·雷拍攝下了他那個時代以及上個時代的重大事件和重要人物,他甚至還拍到了馬塞爾·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1871—1922),法國小說家。的臉。但是從那以後,他未能再見到這位大文豪。在這次機會之前,許多人都見到過他,而曼·雷卻不屬於這些人之列。 那是在法國西部海濱城市卡布爾的一家海濱飯店的涼台上。天黑之前那裡總是一直空著,每天太陽一落山,的作者馬塞爾·普魯斯將穿著一件黑色短大衣,搬一張藤椅出來坐在涼台上,輕聲細語、慢騰騰地“像英國女人一樣”談論天氣,談論他的病情。 (據讓·雨果在他的回憶錄中記載:“普魯斯特只同公爵們聊天。”)他面色蒼白,病得不輕。菲利普·蘇波還有幸在那裡見過他,而曼·雷卻從來沒有去過那家海濱飯店。 保爾·萊奧托過去常常講述:有一個時期,普魯斯特經常乘坐出租車到一個大門緊閉的院落前,要求見女老闆,請她給他派幾個年輕姑娘。他讓她們上他的汽車,坐在他的對面。他為她們提供牛奶,聽她們談論生與死。 (這正是萊奧託有一天去要求寄存一隻貓的妓院。那天女老闆助理出來接待他,請他跟她進去,把他帶進一個圓形房間,那裡等待著他的是六名女子。助理對他說:“親愛的先生,請選擇您的貓吧。”)遺憾的是,曼·雷也從未同萊奧託一起去過那個妓院。 1914年,阿爾弗雷德·瓦萊特收到馬塞爾·普魯斯特的一封信。信中含蓄地指責他沒有對他在此之前發表的一部著作發表評論,毫不掩飾地公開指責他允許女作家拉希爾德撰寫一篇文章,譴責他向《巴黎迴聲》報推薦發表雅克·布朗什的文章。那個時候,曼·雷恰好不在法國。 馬塞爾·普魯斯特於1919年10月30日為諮詢如何才能使他的作品《在少女們的身旁》獲得法國科學院大獎,曾經給法國科學院的終身秘書亨利·德·雷尼耶寫信。可惜的是,曼·雷根本不認識這位秘書先生。 1922年11月19日,科克托和曼·雷聯繫,懇請他為馬塞爾·普魯斯特拍攝一張照片,而且明確指示只能洗兩張,一張給普魯斯特的家人,另一張給科克托。如果願意,曼·雷也可以為他自己加洗一張。攝影師同意他提出的條件。科克托陪同曼·雷來到普魯斯特的床前。他們見這位大文豪平躺在床上,衣冠整齊,一動不動。其實,馬塞爾·普魯斯特在前一天已經離開了人世。 巴恩斯大夫剛剛離開巴黎,美元丁丁噹噹的撞擊聲伴隨著他的腳步,貪婪的慾望如同鬼火一樣出現在他的面前,緊緊跟隨著他、挑逗著他、追趕著他、糾纏著他,使他無論如何擺脫不掉。 保爾·紀堯姆 一天晚上,曼·雷的轎車在“賽馬師夜總會”門前停下。他從車上下來,推開夜總會的門,立即被大廳內悠揚的音樂、繚繞的煙霧和朗朗的笑聲吸引。他努力在擁擠的人群中開闢出一條路,走到舞池邊。他斷定基基一定正在那裡跳舞。他與特里斯坦·查拉交談幾句。查拉西裝革履,戴著大家熟悉的單片眼鏡,他即將結婚。未婚妻名叫格蕾塔·克努斯東,是一位年輕的瑞典畫家。她的家庭十分富有,她向年輕的人們許諾請奧地利建築師阿道爾夫·羅斯在巴黎市中心給他們建造一座房子。 那天晚上,格蕾塔沒有在“賽馬師夜總會”。陪同查拉的是另外一位女子。她是查拉的好朋友——南希·居納爾。南希褐色頭髮,瘦高個兒,十分漂亮,但著裝奇特,很容易辨認出來:她手腕上佩戴一套象牙手鐲。人們傳說她曾經是英國作家奧爾德斯·赫胥黎的情婦,不知是否真實,但她將成為阿拉貢的情婦卻千真萬確。那天晚上,阿拉貢也未在夜總會。 帕森最喜歡的模特兒、年輕的黑白混血兒艾伊莎走到曼·雷身邊,問他是否願意讓她將來的某一天做他的攝影模特兒。曼·雷回答說:“為什麼不可以呢?”他接過艾伊莎從衣袋中取出的名片,讀道:“艾伊莎·戈布洛,藝術家。”他笑了笑,繼續往前走,尋找他的基基去了。 他終於發現了她。一名美國西部牧童樣的人正在邀請她跳舞,她拒絕了。稍遠些的地方,帕森正在指揮樂隊演奏。曼·雷根據他的帽子和真絲圍巾認出了他。曼·雷常應邀去他家參加活動,知道畫家喜愛音樂,有時也擺弄兩下大鼓和小鼓。他在帕森家也經常見到模特兒們吵架。有一次晚餐時,大家都喝了很多酒,他們一行15人去了妓院。帕森和曼·雷各叫了一個姑娘上樓去了,但他們都爛醉如泥,沒有能力干出任何罪孽事來。 曼·雷終於下到了舞池中。美國牧童還在摟抱基基,她想推開他,他一再堅持,此時,曼·雷火了。在氣頭上能夠拿著槍追趕情人的他,此時跳起來撲向牧童,攔腰將他抱起,摔在地上,接著又撲上去,兩人死死地抱在一起在地面上滾打起來。基基大聲地喊叫著,人們互相推搡著、向前擁擠著,觀眾們邊鼓掌邊呼喊著為他們助威。基基朝曼·雷叫喊道:“幹掉他!殺了他!” 曼·雷站起身來後,基基衝上去,擁抱他、親吻他,十分為他自豪。接著,轉過身來對狼狽不堪的那個牧童破口大罵。基基就是這樣的人,她的嘴巴從不饒人,也毫無遮攔,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早上,有人問她夜裡睡得好嗎,她的回答經常是: “好極了,好痛快喲!” 當有人問她為何不穿內褲時,她回答說: “因為酒館裡沒有為女士準備衛生間,這樣我也可以像男人們那樣在街上站著小便。” 基基不喜歡安德烈·布勒東。有一次她對他說:“您愛情談得過多,致使您完全不會做愛!” 從那天起,超現實主義的鼻祖布勒東對她十分厭惡與反感。但曼·雷時刻袒護她,為她辯護。當別人問她是否聰明時,他總回答說:“我一個人的聰明就足夠兩個人用了。”他的這種說法並不表明曼·雷高傲自大,而只表明他對基基的一片愛護之情。 當她和女友泰萊絲在南方的維夫朗什市遇到麻煩時,他也全力支持保護她。一天晚上,她進到一家酒館,老闆企圖趕她出去,大聲嚷嚷說: “這裡禁止娼妓入內!” 基基搬起一摞碟子,朝老闆的臉上甩去。接著,雙方打起來了。老闆報了警。第二天,一名警察來到基基住的旅館。 “請跟我到警察局走一趟。” 基基回答說:“不去。” 維夫朗什市的警察局長帶領憲兵隊來了。局長重申了他的命令。她說需要時間準備,實際上是把局長大人晾在了一邊。局長想催促她快一點,她給予的回答是咒罵加拳腳。於是基基被帶走,關進了尼斯監獄。曼·雷得到通知之後,集合起他所有的朋友,向指定的律師施加壓力。布勒東的朋友弗拉恩凱爾是醫生,他出具證明基基神經有毛病。基基在走出法庭後說出了她的心裡話:“最艱難的時候,是我的律師對我講:請向這些先生說句謝謝吧。” 她很不情願地說了這句違心話,才得以獲得緩期執行的判決。曼·雷為這一審判專程從巴黎來到尼斯。審判結束後,他把基基帶回到“賽馬師夜總會”。從此,基基又有了一個值得引以為豪的新資本:還蹲過十幾天監獄。 基基喜歡向人們講述她的冒險故事。在曼·雷狠狠地教訓了那個牧童,回到“賽馬師夜總會”的人群中之後,她喋喋不休地挨桌子向人們敘述她的最新遭遇。她最主要的經常聽眾有:勒內·克萊爾、藤田、基斯林。他們聚在一起,遠離樂池,但靠近另外一堆人,其中心人物是手舉錢幣的汽車製造商安德烈·雪鐵龍。坐在該中心人物旁邊的是費爾南·萊歇,他在密切關注著自己的妻子是否往馬塞爾·杜尚或者羅朗·蒂阿爾身邊竄。但萊歇的監視毫無結果,他十分了解讓娜,她生活放蕩。但他原諒她,誰說她的壞話,他會為了維護她的聲譽而大打出手,泰萊絲·十三就曾經為此捱過他的打。如果讓娜的情人對她不好,萊歇甚至還教訓他們。 泰萊絲·十三在基基的眼皮底下就同佩爾·克羅格熱烈接吻。剛剛離開樂池的帕森仔細地觀察著這一場面。他看了自然十分不愉快,因為他十分清楚這兩人之間如此的關係對他的事情十分不利,呂西自然會非常嫉恨泰萊絲。呂西到處跟踪他們。佩爾·克羅格躲避在埃德加-吉內大街的一家旅館不露面的時候,她到處尋找他。 帕森——這位祖籍保加利亞的美國人在人員已經稀少的夜總會大廳當中,同剛剛進門的蘇丁打了個照面(基基記得他們二位是在不久前經過她的介紹才認識的)。帕森未同後者打招呼,蘇丁向帕森伸過手來,並且對他說了一句出乎他預料的話: “我喜歡您的繪畫作品,但更加喜歡您的那些女人!” “我禁止您對我的那些女人產生邪念!”帕森嚴肅地命令道。 他發火了。 蘇丁拉著他的手說: “帕森先生,我也很愛您啊!我非常非常的愛您!” 基基離開藤田和基斯林,走到蘇丁身邊。她的這位朋友從前十分貧寒,而如今可發財了,富有了。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他曾經接納她在冰冷的畫室中度過一夜。從那以後,他發生了多大的變化啊。不冷了,不餓了,不再像個叫花子了。現在他抽的是帶金嘴的高級香煙,穿的是從前做夢都想穿的既暖和又柔軟的高檔外衣。真是奇蹟。 這一奇蹟出現於1922年。蘇丁的發財得益於一位富有的美國藝術品收藏家。他的名字是:阿爾伯特·C·巴恩斯。 巴恩斯本人是一位美國工商業家,懂點兒醫學、心理學,還帶有點兒過分的利他傾向。他發明了防腐劑——銀鹽,在批量生產與銷售了這一產品之後發財了。 他出生於美國賓夕法尼亞州的費拉德爾菲亞(即費城)。在一個接近非洲文化的民間環境中長大。他的成長環境培養了他對非洲文化的愛好,促使他後來成為一個非洲文化藝術品收藏家。他也酷愛現代繪畫藝術,並且認為藝術可以使他更好地幫助他的後代。 在他的工廠裡,他首先展出的是美國藝術家的作品,然後就是歐洲的繪畫作品。他曾經派遣過一名特使——美國畫家威廉·詹姆斯·格拉肯到巴黎乃至歐洲參觀畫廊和畫室,並帶回美國大量有代表性的繪畫作品。正是通過這一渠道,塞尚、凡·高、畢沙羅、雷諾阿和畢加索的作品才得以橫跨大西洋,到達了大洋彼岸。 巴恩斯大夫在紐約購買到了雷諾阿的一些繪畫之後,於1922年親自到歐洲跑了一趟。他會見了昂布魯瓦茲·沃拉爾德,並參加了公開拍賣會,購買了高更、勃納爾、杜米埃、馬蒂斯的作品、塞尚的其他一些作品(其中包括)、新的雷諾阿和畢加索的作品,作為他的收藏品。他還向萊昂·斯坦購買了一些馬蒂斯的作品。 1914年大戰爆發之前,巴恩斯已經擁有了50幅雷諾阿、15幅塞尚和多幅畢加索的作品。然而,這還僅僅是開始。 這位收藏家於1922年在費城附近的梅里翁買了一塊地產,在那裡建了一座博物館,專門用來存放他的收藏品。這些收藏品首先被用於對生產防腐劑工廠的職工進行文化藝術的教育和啟迪。他們可以通過接觸這些受到非洲文化啟發而創作出來的作品和最現代的繪畫作品,進行自我教育和得到自我發展。這種慷慨的教學考慮對巴恩斯公司的工人,以及能夠獲得入門證進入博物館的參觀者無疑是富有重大的教育意義。但收藏家宣布:拒絕外藉這些作品參加展覽;他購買的作品不得離開他的博物館;任何人無權找任何藉口、以任何方式複制這些作品。其他人對收藏家的做法不能接受,繪畫作品的業餘愛好者和歷史學家們認為,如此大量的作品(其中有近200幅雷諾阿、一些塞尚、60幅馬蒂斯和大量莫迪利阿尼的作品)在七十年中不與外界見面,很有可能會銷聲匿跡,但巴恩斯的立場永遠不動搖。 巴恩斯於1922年12月再次來到巴黎,住在和平街米拉波旅館。他會見了親自選擇的中間人畫商保爾·紀堯姆。此人是非洲藝術的專家,他本人擁有大量馬蒂斯、弗拉芒克、德朗和莫迪利阿尼的作品。在半個月內,他每天早上開著西班牙—瑞士高級轎車來接美國收藏家。他與其同事們和幾十個手拿畫夾在旅館前的人行道上等待巴恩斯大夫的人群中為自己開出一條通道,進去接上大夫帶他去巴黎的所有博物館參觀,去古董商店談判,到上等餐館就餐。接著,保爾·紀堯姆耐心地回答大夫提出的有關作品和現代藝術家的無數問題。天黑了,助消化酒下肚了,巴恩斯坐到扶手椅中,雙手大拇指插在馬甲裡,提議說: “咱們是不是去呢?” “有點兒晚了吧……” “您累了嗎?” “沒有。” “那就上路!” 巴恩斯站起來,像睡了一夜好覺早上剛起床時那樣精神抖擻。他一頭鑽進他的西班牙—瑞士牌高級轎車,毫無疲倦地接著提他的問題:為什麼搞非洲藝術?為什麼搞立體主義?為什麼只見馬蒂斯,為什麼只見畢加索,為什麼不見利普西茨? 於是,巴恩斯在其良師益友的陪同下去見雕塑家——利普西茨。這位藝術家既無自己的畫商,自己也賣不出去任何作品,生活極端貧困。巴恩斯絲毫沒有註意到這一切,他只關心雕塑作品。一邊不停地提問題,一邊作記錄。問題全部提完之後,他決定買八件雕塑品,還提出邀請利普西茨共進午餐。雕塑家心裡樂得手腳不知所措,嘴巴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看到保爾·紀堯姆雅緻的穿著打扮和帶銀行支票的美國人的金邊眼鏡、高級雪茄和皮手套,利普西茨十分難為情,千方百計地用手掩蓋自己衣服上的窟窿。同時,他高興得如同上了天堂。然而,他萬萬沒有想到這還遠未到天堂,他還仍然在地獄,真正的天堂還在後邊呢。 “我在建一座博物館。我需要您的幫助。”巴恩斯大夫解釋說。 這只不過是飯後甜點,一塊糕點而已。 “我的博物館的外牆上需要配製五座浮雕,您可以接這活兒嗎?” 瞧,這是在糕點上外加了櫻桃,更加美麗了。 這是上百件作品的工程啊,需要幾十名藝術家幹才行。 他們的車快到達保爾·紀堯姆的拉博埃蒂畫廊的時候,巴恩斯大夫停止提問題了,好像提完了。紀堯姆開燈後,他一連串的問題又接踵而來了:為什麼有野獸派?弗拉芒克為什麼?基斯林為什麼?馬爾古希為什麼? …… 保爾·紀堯姆嘀咕說:“我也不知道。”他所知道的已經竹筒倒豆子,全部都抖光了。 “你不知道?那麼讓他們本人來。我要直接向他們本人提問。” 午夜12點,保爾·紀堯姆給弗拉芒克、基斯林和馬爾古希打電話。巴恩斯大夫在他的版畫中找尋。他發現一幅顏色鮮豔,畫中的物體被扭曲、被拉長的畫。他停下來,取出那幅畫,立在對面,站遠點,更加仔細地端詳著。畫中的人物是一個青年男子:一隻巨大的耳朵,頭戴帽子,白色工作服上反射出黃色、綠色和藍色的光彩。 “這是什麼?”他問。 “蘇丁的作品《小麵點師》。”保爾·紀堯姆回答說。 “你認識他的畫商嗎?” “利奧波德·斯波羅斯基。” 巴恩斯一把抓起他的大衣,一邊朝門外衝,一邊果斷地說:“咱們馬上就去。” “去哪裡?” “去畫商那裡!去利奧波德·斯波羅斯基那裡!” “現在?為什麼一定要現在去?” “因為我想全部買下來。這位蘇丁是一位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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