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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I 蒙馬特爾山丘上的無政府主義者(二) 天真的老畫家

巴黎的盛宴 达恩·弗兰克 5544 2018-03-21
一隻小鳥落在天使的肩頭,它在為熱情的盧梭歌唱。 紀堯姆·阿波利奈爾 人們根本無法想像到那樣一個古怪的畫家也經常同“洗衣船”幫派來往。他65歲,看上去是一位忠厚長者。他手拄拐杖,頭戴呢帽,彎腰駝背,從他居住的波萊讓斯Plaisance,位於巴黎南城十四區。出發,邁著小碎步急匆匆地向蒙馬特爾山上走來。從他那飽經風霜的臉上看得出他為人厚道,能夠承受住任何情感的衝擊,但遇到任何一點不順心的事,臉就漲得通紅。亨利·盧梭已經進入了第三年齡段(即已經成為老人),但又像剛剛脫離童年時代。他的繪畫作品中也反映出他的幼稚,埃利·富爾認為他的繪畫作品同鬱特里羅一樣幼稚可笑,這兩位畫家是同樣的單純和無知。 人們稱他為盧梭海關,因為他曾經在巴黎稅務徵收處負責對進入首都的食品進行檢查。 50歲退休,開始學習繪畫,但從未進過任何專業藝術學校,完全屬於自學成才。他對繪畫的前景以及繪畫規則一無所知,也從不關心,完全靠本能,但作起畫來十分認真。他的經歷非常簡單。阿波利奈爾寫詩隨心所欲地胡編亂造他的歷史如下:

你從未忘記,盧梭,阿茲特克古國,位於現墨西哥。的風光, 長滿芒果與菠蘿樹的森林, 猴子將西瓜掏空,滿地是血紅色的瓜瓤, 那里人們槍殺的金黃色大王。 你畫的畫,都是你在墨西哥看到的, 一望無際的香蕉林頂上一輪火辣辣的太陽, 你,一名英勇的士兵, 敢於用自己的衣服 從海關人員手中換取藍色的古代騎兵上裝。 …… 詩人在寫作時隨意地想像亨利·盧梭以一個法國軍隊中士長的身份參加了墨西哥戰爭,他的繪畫作品中畫的正是在那裡的所見所聞。而實際上,亨利·盧梭沒有去過墨西哥,更沒有去過美國。在他服兵役期間,僅僅去過距離法國南特不遠的昂熱。他對熱帶自然風光的了解,只限於在1889年萬國博覽會上看到的有關繪畫作品。他畫中的熱帶風光完全是受了畫展上的那些繪畫作品的啟迪而作(圖28、圖29)。阿波利奈爾還說盧梭的繪畫作品“是美洲異國情調提供給造型藝術的惟一東西”,他又錯了。布萊斯·桑德拉斯撰寫以下詩作時,也同樣錯了:

請你到墨西哥來吧! 高原上到處開放的鬱金香散發著悠悠清香, 太陽的光芒像瓜藤朝四面八方伸展, 好像是一位畫家的畫板與畫筆, 那些五顏六色的顏料如同悶雷般的鑼聲令人頭暈目眩, 盧梭曾經去過那裡, 在那裡他使生命放出耀眼的光芒…… 盧梭只屬於他自己,不屬於任何派別,也不屬於任何時代。他既不傾向於印象主義,也不支持黑非洲藝術,他是現代派。或許可以把他當做野獸派,因為在1905年的秋季藝術博覽會上,他的作品《餓獅》(圖30)被掛在馬蒂斯、弗拉芒克和德朗作品的旁邊。路易·沃克塞爾對盧梭十分敬佩,他認為盧梭的情形證明了“最無學識、最沒有文化的人是最有天賦的藝術家”。人們曾經說過他是繪畫界的一位聾啞人,獨自一人只憑直覺闖自己的路子。連他本人也對他遵循的規則——如果這些規則存在的話——一無所知。

他完全是獨樹一幟的繪畫類型,他表現出某些古典主義,但十分難以將其歸類,同“洗衣船”的藝術家們的勇敢與大膽無法相比,然而,他獲得的光榮卻離不開他們。 是阿爾弗雷德·雅里把他介紹給法國文學雜誌《法國信使》的兩位謀士阿爾弗雷德·瓦萊特和他的妻子拉希爾德,後來又把他介紹給阿波利奈爾。雅里也出生於拉瓦爾,是海關職員盧梭的知心朋友。迄今為止,人們還不知道更多的,雅里到底是喜歡畫家本人呢,還是喜歡他的輕率冒失。不管怎麼說,是他這位在作家中最不保守的人把大好人盧梭介紹給了《法國信使》雜誌,而恰恰又是該報使他出了名。接踵而來的是一些前衛畫家,他們對盧梭觀察自然的目光非常敬佩。 第一位就是畢加索。 1908年,畢加索在蘇里埃老爹處用五法郎買了盧梭在1895年完成的一幅畫《M夫人肖像》(圖31),畫中人物是他的第一位夫人。接著,畢加索又買了他的其他一些作品。很顯然,畢加索對這位前海關職員的作品中流露出的原始主義十分感興趣。他本人長期尋求脫離學院派的道路,苦於徒勞無功。而在盧梭的畫作中,他發現了不同於自己的創作方法,他認為這正是擺脫學院派的道路之一。

盧梭單身一人住在距離蒙馬特爾不遠的貝萊爾街。他曾經兩次失去妻子,成為鰥夫。他的子女們,除一個以外,一個個離他而去。 在他家門上,張貼著用硬紙板製作的這樣一張小佈告: 家教:素描畫,油畫,音樂,收費低廉。 他的生活十分貧寒。每星期他做兩次葷雜燴,吃一次後,連鍋放到床下,這是一個星期的全部口糧。可憐的是,當他剛剛做好雜燴,本區的所有窮人都蜂擁而至。這樣一來,他一個星期的食品不夠他兩天吃。 他經常在家裡接待他的一些學生,並且把他們的畫像賣給本區的畫商(當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著手尋找他的繪畫作品的時候,人們在一個管道工人家找到一幅,在一個農民的家中也找到了另外一幅……)。在沃拉爾德、於德和保爾對他的作品感興趣之前,只有少數幾位朋友買他的畫。

生活的清貧並不妨礙他在家中請客。在經常性地勒緊腰帶餓一個星期之後,他向人們發出請柬,上面附上吹噓為“藝術家晚會”的節目單。 1909年4月1日的節目單如下: 節目單 塞西利埃那(波爾卡舞) 鐘鈴花(瑪祖卡舞) 薔薇花(華爾茲舞) 嬰兒波爾卡舞 天使的夢(瑪祖卡舞) 克雷芒斯(華爾茲舞) [摘自紀堯姆·阿波利奈爾1914年1月15日的文章《巴黎的晚會》] 通常到亨利·盧梭家參加晚會的人員,有麵包店老闆、雜貨店老闆以及“洗衣船”的全體居民。主人讓客人排成一排坐在椅子上,而他自己坐在門口,準備迎接新來的客人。每個人背誦一段詩詞或者一首兒歌。接著,盧梭取出他的小提琴,為大家演奏一首抒情歌曲。如果累了,他和衣躺在畫室的長沙發上,早上醒來,心情愉快,開始作畫。

當感覺十分孤獨的時候,他決定重新結婚,再建立一個家庭。他愛上一個人,苦苦地追求她,他懇求朋友幫他一把。一天,他來到沃拉爾德家,使出渾身解數將一幅畫作得比他以往的任何一幅都好。他把畫遞給畫商看,後者認為非常好。畫家急不可耐地對畫商說: “太好了。那麼,您是否可以為我出個證明,證明我有什麼樣的進步呢?” “您的未婚妻多大年齡了?她還沒有成年嗎?還需要得到她父母的同意方能結婚嗎?”沃拉爾德問。 “不。她54歲。”盧梭帶著迷人的微笑回答說。 就這樣,他得到了沃拉爾德的證明,也得到了阿波利奈爾給出的一份同樣的證明材料。儘管這樣,他還是沒能結婚。好人盧梭仍然是單身漢。 他花了數月的時間,才完成了為瑪麗·洛朗森和紀堯姆·阿波利奈爾畫的肖像畫。其原因並非缺乏啟迪或創作靈感,只因為他一定要在版畫的下方畫一些康乃馨,所以必須得等到此種植物開花的季節。

據阿波利奈爾講,盧梭畫一幅虛構的神怪幻想畫時,他的神情十分緊張,心常常提到嗓子眼上,有時突然驚慌失措,向窗戶衝去…… 《費加羅報》記者喬治·克拉爾蒂講述了他另外的一些逸事:有一次,盧梭受到詐騙,但卻被判入獄,當審判長向他宣布緩期執行時,他高興地驚呼道:“謝謝您,審判長先生!為向您表示感謝,如果您願意的話,我為您畫張肖像吧!” 他的律師吉耶爾梅先生剛剛結束為他的辯護,盧梭向他轉過身來,大聲問道:“現在,你說完了嗎?我可以走了嗎?” 同其他許多人一樣,很長時間以來,吉耶爾梅律師一直在琢磨盧梭小丑似的滑稽動作是源於他十足的愚蠢呢,還是因為他富有戲劇天賦。他第一次向自己提出這一問題,是當他的顧客(盧梭——譯者註)從拉瓦爾打電話到他的辦公室時。他在電話里大聲地吼叫,律師建議他小點兒聲。

“我能聽清楚你說的話!” “你,你能聽見我!可是別人聽不見!” “當然能聽見……電話……” “愚蠢!”盧梭氣狠狠地打斷了律師的話。 他把聽筒放入手心,補充道: “我在同拉瓦爾的人說話呢!拉瓦爾,遠得很呢!我不大聲喊,你怎麼能讓他們聽見我說話呢?” 他的朋友們,無論是不是畫家,都為他的人品和他的繪畫作品一樣天真幼稚、樸實無華而高興。畢加索喜歡他,他也喜歡畢加索。他對畢加索說:“咱們倆是當代最偉大的兩位畫家。你是'埃及'型的(原始型),而我是現代型的。”西班牙人不搭腔,他也許也那麼認為。 1908年,在離開“洗衣船”之前的幾個月,畢加索決定專為盧梭組織一個宴會,主題是慶祝他向蘇里埃老爹買回盧梭創作的畫《M夫人肖像》,並向創作了這幅畫的畫家表示祝賀。

他們為準備這個晚會花了很多時間。費爾南德和畢加索在會場內屋樑上係了一些樹枝和樹葉;天花板也用樹葉裝飾一新;牆壁上掛滿了黑非洲藝術面具;在玻璃壁前的一把椅子上又加一把椅子,做成一個寶座。在寶座後面牆上的旗幟與燈籠之間,橫拉著一條標語“光榮屬於盧梭!”。室內中央的一個三角架上安放著盧梭的作品《M夫人肖像》,畫像的周圍裝飾著彩綢與花環。 餐桌已經佈置就緒:許多支架支撐著一塊長長的木板,從餐館借來的餐具擺在木板上,食品全部從費利克斯·波丹餐館訂購,參加者各自付款。 人們在等待著。晚上八點了,送飯的人仍然未到。客人陸續地開始到了:勃拉克、雅克·瓦揚、達利茲、格特魯德·斯坦、阿麗絲·道格拉斯,她戴著一頂嶄新的帽子。

八點半,訂購的飯仍然未到,人們相互打聽,最後才搞清楚是費利克斯·波丹把日期搞錯了。人群開始騷動了,轉眼之間,人散屋空。人們向不同的街道散去,最後又集中到附近一些有糕點和米飯的酒館。 “洗衣船”的那幫人匆匆趕回“獵人館”。瑪麗·洛朗森樂不可支,笑得前仰後合,是人們把她攙扶到家的。她仰面朝天地往長沙發上一躺,恰好躺在一個奶油水果餡餅上。接著又坐起來,手舞足蹈,亂叫亂嚷,渾身沾滿奶油糖汁,又撲回到賓客們的懷裡。沒用幾分鐘的時間,大家身上變得黏糊糊的,靠哪裡粘哪裡。費爾南德開始咒罵起來:“醜陋的美妞。”接著,兩人扭打在一起,身邊的人一起上手才把她們分開。 恢復平靜之後,大家派阿波利奈爾用馬車去接盧梭來同他們一起進晚餐。畫家既驚訝又激動,小帽子戴在頭上,左手拿著手杖,右手拿著小提琴,停在門廳裡一動不動。人們又推又拉才把他安頓在餐桌邊,一起舉杯向他表示祝賀。阿波利奈爾背誦一首詩,薩爾蒙也背誦一首。大家都喝了許多。瑪麗·洛朗森仍然興高采烈,唱起了諾曼底小曲。紀堯姆小聲地勸她收斂點,毫不見效,他將她拉到室外。他們返回屋裡的時候,她冷靜多了。盧梭坐到人們為他準備的寶座上。薩爾蒙蹦上桌子就手舞足蹈地跳起舞來,畢加索將他推到外面。萊昂·斯坦站在盧梭面前,保護他免受在場人員的衝撞。但是,畫家盧梭先生卻迷迷糊糊地昏昏入睡了。他頭頂的一盞燈籠裡的蠟一滴一滴地落在他的頭頂上。他醒過來時,還為在頭頂形成的這頂蠟帽而樂呢。燈籠被燒著了,人們手忙腳亂,有的爬上椅子,有的登上桌子滅火。秩序恢復之後,盧梭拿出小提琴,邊拉邊唱起了他小時的兒歌: 哎!哎哎,我牙疼! 見大家一起鼓掌,他接著唱另外一首: 我呀,我不喜歡大報紙, 談論政治的大報紙。 愛斯基摩人為我做了些什麼 是他們將非洲洗劫一空…… 唱累了,他又睡著了。 深夜,晚會仍然在繼續,還有來訪者推門進來:是弗雷德及他家的驢洛洛。洛洛蹭蹭這一位的衣服,拱拱那一位的帽子;一對美國夫婦,男的穿深色禮服,女的穿連衣裙,被這些下流放蕩的法國人的藝術表演嚇壞了,扭轉身迅速地離去了。 天亮了,人們籌錢為盧梭雇了一輛馬車。大家陪送他到馬車旁邊,把他的手杖和帽子放在他的手中,人人都緊緊地同他擁抱告別。 人們對這次活動的評價各異:有人認為這是偉大的拉維尼昂時代的最後一次大規模的慶祝活動。費爾南德·奧利維爾認為,這一活動意味著他們這一幫都“上了海關職員盧梭的船”。莫里斯·黑納爾在1914年發表的一篇文章《巴黎的晚會》中說,這樣的活動其實是取笑盧梭。格特魯德·斯坦持中立態度。薩爾蒙奮起反擊那些不懷好意的評論,他為畫家盧梭辯護道: 我們熱愛亨利·盧梭並非因為他笨頭笨腦和對繪畫的無知,我們喜歡他也並非因為他天真與單純……我們喜歡的是他的純潔無瑕,他面對艱苦生活的堅忍不拔、超凡脫俗的精神。對於一位藝術家來說,我們佩服他的這種偉大的精神、在藝術界廣泛創作的雄心壯志。除畢加索和馬蒂斯之外,在這個時代,很少有人能像他那樣勤奮地創作。 [摘自安德烈·薩爾蒙的《無限的懷念》] 畢加索之所以在他的家中組織這一招待晚會,將“獵人館”整理得井井有條,將他的《阿維尼翁的少女》覆蓋起來,並將他的行李捲起,不是為了嘲笑與諷刺他人,而的確是為了接待一位他熱愛並十分欣賞的藝術家——亨利·盧梭。 當然,亨利·盧梭常常令他發笑。他也為他的幼稚與老頑童的夢想而好笑,但是,大家共同笑、共同樂。任何人都不認為他愚蠢。畢加索笑了,玩了,但他從不嘲笑他的朋友。阿波利奈爾也一樣。馬克斯·雅各布說過:畢加索不允許這樣做。莫迪利阿尼的未婚妻貝阿特麗斯·哈斯丁說過,由於她說了藝術家盧梭的壞話,畢加索拒絕她再登他家的門。 盧梭無論處於任何處境,永遠保持他好人的言行,從不抱怨。人們與他開玩笑,恰恰證明人們對他有興趣。在繪畫方面,他無須向他人索取什麼,因為他十分清楚自己有天賦。 如果換個時代、換個地方,他有資格組織一系列盛大的宴會招待畢加索、勃拉克、阿波利奈爾……他同樣有資格被授予追求藝術創作的特殊榮譽。他有資格與這些持續不斷地追求藝術創新的藝術家們在不久的將來,跨過塞納河,在蒙巴那斯點燃藝術革命的熊熊火焰。 在他同這個世界訣別之前的一個月,他愛上了歐仁尼-萊奧尼,但非常遺憾,她拒絕了他。亨利·盧梭試圖說服她: ……因此,咱們應該生孩子,在咱們這個年齡,沒有必要為此而擔心。是的,你真令我痛苦。幸運的是,我還能夠感覺到。咱們結合吧,你可以試試看我是否已經沒有能力為你效勞了。 [見1910年8月9日寫給歐仁尼-萊奧尼夫人的信] 他沒有時間當丈夫了。 1910年9月的一天,他的朋友們都收到一份訃告:亨利·盧梭因患潰瘍,醫治無效,在內克爾醫院逝世。大家都被邀請前往參加在都托特街的聖-讓-巴蒂斯特教堂的宗教儀式。 但無一人前往:訃告發得太晚了。葬禮已經舉行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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